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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槿清醒过来的时候,听到外面啁啾鸟鸣,淡丽的日光懒洋洋地从窗外洒进来,一切显得悠闲而美好。她恍惚是回到了神农山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回到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其实那会儿也不是万事顺遂,她会想念林枢,会担心被父亲责骂,也会为了钻研不透的疑难杂症而烦恼。可是,与现在的境况比起来,她那时候是多么的幸福。
莫非自己是做了一场噩梦?她缓缓地转过头去,望向窗外:木叶葱茏,鲜花怒放。这不是神农山庄。是乔家大宅。她昏睡了多久?外面战况如何?她没有能够去向楚军报讯,现在是否已经错过了时机?方才那片刻惶惑所带来的安宁顷刻消失。她猛地坐起了身。虽伤口剧痛,但仍咬牙披衣下床——须得去报讯,须得找到楚军,哪怕已经迟了,死也要和楚人死在一起!
只是系好衣衫,她就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再走到门口去,更是喘息不止。唯有扶着门休息片刻。这时便听见门外传来罗满的声音:“端木姑娘的伤势怎么一直没有起色?是否这里缺少药材?若是需要,可以从江阳运过来。”
“哼!”有人轻声冷笑,“药材难道一定可以救人吗?若是所有的病只消用药材便能治好,那这世上哪儿还会有人死呢?”
啊?端木槿的心中一震:这不是林枢的声音吗?他又回来了?莫非玉旈云也回来了?
便凑在门缝上望了望——外面只有林枢和罗满而已。罗满面色阴沉,眉头紧锁,尽是疲累之态。而林枢则带着轻蔑的神气,仿佛和对方多说一句都不耐烦:“罗总兵这样问我,莫非是因为端木姑娘伤势没见起色,你就觉得我林某人浪得虚名?”
“林大夫误会了。”罗满道,“在下只是有些担心而已。毕竟端木姑娘已经昏睡三天三夜了。”
三天三夜!端木槿心惊:可不知程亦风他们现在如何?
“大夫又不是神仙。”林枢道,“阎王爷要拿人的性命,我是没有办法的。而且,要是病人本身不想活,我也没办法阻止。当初我给石梦泉石将军治伤,后来又给内亲王看病,我都是这样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林大夫这话是什么意思?”罗满皱眉。
“意思难道还不明白吗?”林枢眯眼,“端木姑娘自从背叛内亲王的那一天起,就已经不想活了。”
“林大夫何出此言!”罗满道,“端木姑娘没有背叛内亲王。我已查过了,她当日并非不告而别,而是被人掳走,关押在地牢之中,冤枉她窃取机密,对她用尽酷刑。她好不容易才脱身来到楚国……”
“这我知道。”林枢道,“内亲王也知道。但是,当日端木姑娘之所以会被人掳走,不是因为她打算离开内亲王回到楚国为楚军效力吗?就算她在地牢中受了些皮肉之苦是遭了奸人陷害,她后来回到楚国,不是一直在为程亦风效力吗?攻破揽江的那一夜,她还和严八姐来行刺内亲王。这不是背叛是什么?她根本就已经是抱着一死的决心回到楚国来的。况且,罗总兵和端木姑娘结识也有一段日子,岂不知她满口都是救死扶伤的大道理?如今知道这道理行不通,她其实恨不得快点儿死了,免得被心中的矛盾煎熬。她哪儿还想和伤病继续搏斗下去?”
罗满怔了怔,显然是意识到林枢所言不假,面上浮现出几分沉痛之色,沉默了片刻,才道:“无论端木姑娘心中有何烦恼,我还是希望林大夫能全力医治她。她在江阳活人无数,我也只有如此报答她了。”
“这个自然!”林枢道,“我不是说了会‘尽人事,听天命’吗?内亲王命我前来,我自然尽忠职守。只不过,最后能不能救得活,可不是我林某人说了算。况且——”他顿了顿,瞥了罗满一眼:“真把端木姑娘救活了,罗总兵要如何处置她?”
“这……”罗满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问道,“莫非内亲王有什么指示?”
“内亲王没有直说。”林枢道,“咱们做奴才的,也不能去揣测她的心意。不过,内亲王既然让我来医治端木姑娘,显然还是爱才心切,不忍端木姑娘就这样死了。罗总兵若是有机会,当好好劝端木姑娘弃暗投明,为内亲王效力才是。”
“这个……”罗满朝房门的方向望了一眼,苦笑道,“我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此时两军交战,端木姑娘的心里……”
他的话没说完,有个兵丁跑来说将领们等着他议事,他就和林枢道别,走过曲桥去了。而林枢则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才来推门。端木槿就在这时候“哗”地一下拉开了门:“林大哥……你……你怎么会回来?”
林枢怔了怔,迅速地回头望望,四围并无旁人,才跨进门来,扶起端木槿,又反手将门关上:“槿妹,快不要乱动,免得伤势反复。”
端木槿自从三天前地牢一别,就有满腹的话想要和林枢说。此刻终于见面,且中间又经历生死,她不由得鼻子一酸,泪水涌上眼眶:“林大哥……我……我……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林枢扶她躺回床上,自己在床边坐下,叹息了一声,道:“我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萧荣这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因告诉端木槿,那日玉旈云布署揽江的空城计,和小莫等商议如何拖延时间,等待罗满主力部队来到,以便将程亦风等人困死在揽江。后来却忽然传来楚军攻城的消息。小莫等人都大感惊讶,不信程亦风会有如此破釜沉舟的胆量——就不怕樾军烧毁粮草,让揽江的楚军和百姓都在战乱中饿死吗?玉旈云以为对方必然是虚张声势,决定静观其变。然而,消息一再传来,说楚军攻破北门见人就杀,见房子就烧,犹如强盗恶鬼,部下们感到程亦风是动了真格,眼见着情势越来越危急,便劝玉旈云赶紧撤退,避其锋芒。玉旈云也只好万分不甘地同意撤离。只是,以当时的形势看来,他们走出乔家大宅去,只怕还没有逃出城门,就遇上杀红了眼的楚军,那岂不麻烦?刘子飞的旧部沈副将即献计,要玉旈云藏身到乔家的密室中,等罗满主力来到,楚军必然抵挡不住,到时自然安全。然而小莫却反对,说严八姐等人早已知道玉旈云在乔家宅院,如果严加搜查,岂不是自己送上门去让敌人抓?两人争执起来,被玉旈云喝住——她也觉得,自己堂堂樾国内亲王,从军以来,一直所向披靡,如果躲在地洞里,别说被敌人抓住,就算能够安然脱身,也是奇耻大辱。所以她决定突围而出。乌昙自然拍胸脯保证,敌人休想伤她一根头发。林枢见状,暗暗心焦,不愿放弃这个除掉玉旈云的大好机会,便奉上那有毒的汤药,只希望玉旈云喝了之后立刻倒下,落入楚军之手。谁料这个时候,忽然有一个短打汉子跑来——看其打扮,好像是个普通楚国民夫,但他却出示信物,原来是玉旈云安插在楚国的细作!他给玉旈云带来消息,说程亦风决定采用焦土战术,毁掉揽江和周边的乡村,但是他们会竭力阻止,并且已经安排好玉旈云的撤退路线。玉旈云听闻,拊掌称赞,决定依计行事。林枢则暗叫不妙:细作如此奸诈,楚军岂不大大吃亏?于是,在撤退的一片混乱之中,他悄悄留下,打算破坏细作的计划。这便正好撞到端木槿被萧荣暗算。他好不容易才避开萧荣及其手下,救了端木槿。而当时已没有时间去报讯给楚军,亦不能放火烧了乔家大宅以破坏萧荣的诡计,他唯有留下暗语,希望端木槿能够将这个重要的消息告诉程亦风。
“我追上玉旈云之后,心里总放不下你。”林枢道,“萧荣那一刀虽不及要害,但也很严重。我虽然知道,无论你是被程亦风的部下救走,还是落在罗满的手上,他们都不会伤害你,但我就是担心你的伤势。我也找不出什么理由再回头去——否则难免引起玉旈云的怀疑。不过,好在没多久,罗满大军占领揽江城,他亲自把玉旈云迎来回来,我才得以再见到你……槿妹,你受委屈了!”
端木槿摇摇头,虽然经历了许多的痛苦,她庆幸自己还活着。“那玉旈云现在也在揽江城了?”她问林枢,“她下一步是什么计划?咱们得设法传信给程大人才是!”
“玉旈云已经离开揽江了。”林枢道,“她下一步的行动我也不知道。大概只有罗满和小莫他们才晓得吧。我猜她和翼王密谋了什么事……是那个郭罡给她出谋划策。我只听她和罗满议事的时候说什么‘大青河河口的防线既然已经突破,就该速速按原计划与翼王西行’。至于西行去何处,又做些什么,就没有听到了。”
西行?端木槿皱起眉头:疑难杂症难不倒她,可是说起权谋与战策,她根本及不上玉旈云分毫。揽江这里已经杀得血流成河,樾军如此孤军深入,势必引发周围楚军部队的围攻。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玉旈云却“西行”?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若如此,哪一边是虚,哪一边是实?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猜林枢也是如此。她唯有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得将这消息告诉程大人。林大哥,咱们一起逃出去吧!”
“你现在的身子要怎么逃出去?”林枢道,“再说,咱们若是一起消失,罗满必然会起疑。我想,我可以找个借口,说要采一些特殊的草药,罗满应该不会阻拦我——关乎你的生死,他很在意。”
最后这句话说的颇有深意。虽然身在敌营,前途未卜,端木槿还是忍不住瞥了林枢一眼,看他神色温和中带着一丝笑意,正好像当年某一天,他向她说起那个暗中仰慕她的师兄游德信。她不由红了脸:罗满的确对她照顾有加,在惠民药局里,有些仆妇也这样和她玩笑过,她甚至听说,罗满的亲随也如此打趣他们的关系。罗满是怎么想的,她不知道。她自己却晓得,她对此人从前只有尊敬,而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便轻轻啐了一口,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胡说八道!”
林枢也笑了笑:“我不是胡说八道。槿妹,罗满虽然不比石梦泉,但也是玉旈云的左膀右臂。若是你能从他那里探听到些消息,或者就可以阻止樾军,也可以除掉玉旈云这个魔头。”
这是要她去……施美人计?端木槿呆了呆。
“槿妹,”林枢握起端木槿的手,“玉旈云派来那么多细作,若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怎么能赢得了她?我郑国已经亡了,我就算杀了玉旈云为郑国死难的百姓们报仇,国家也不能复兴,死人亦不能复活。但楚国现在还有希望,你还可以阻止楚国遭遇和郑国一样的厄运!”
啊,如何不是!端木槿感到林枢的手指的力度,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回握着他:梦境中那尸横遍野的惨状,她得设法阻止。“那……那我要如何做?”
“就留在这里养伤,暂时什么也不做。”林枢道,“你要是忽然改变态度,也会令人生疑。我先设法把萧荣的身份告诉程大人——你可知如何与他们联络么?”
“原本是约在城南门会合,现在……”端木槿回想着当日大家商议计划的情形,“我只知道他们要撤退到南方的山谷中去,在那里和樾军周旋。”
“南方的山谷深沟险壑,找人谈何容易?”林枢皱眉,“不过,总得一试。而且我猜程大人一定会设法和镇海或者其他附近的城池联系,或许可以从那些地方着手。”
端木槿没有更好的计策,唯有点点头。
“你也该休息了。”林枢柔声道,“我去给你煎药——”他站起身,又回头道:“长久以来,丢下你一个人……对不起。”
“不……”端木槿摇头,感觉泪水滴落在枕头上,“林大哥,这些日子以来,是我自己傻,是我丢下了你……对不起。”
“傻丫头!”林枢笑,“现在咱们不是又在一起了吗?一起跨过这个坎儿去!”
端木槿狠狠地点头,看着林枢走出门去,泪水就更加一发不可收拾,既开心,又后悔,既担忧,又坚定。几种情绪这样轮番折磨着她,最终又沉沉睡去。
这以后的两天无甚特别——林枢果然向罗满提出了“出城采药”的要求,而罗满也果然同意了。于是林枢就出了揽江城去。他临走的时候,本想以诊脉为由,再和端木槿说几句体己的话,却谁知忽然有个仆妇推门进来,言说是罗满从河对岸惠民药局请来照顾端木槿的——于是,话也就不能多说了,匆匆告别。
那仆妇人称“金嫂”,的确是端木槿认识的,在惠民药局里是个得力的帮手。她告诉端木槿说,罗满差人去惠民药局找人过河来,大家一听说是照料端木槿,纷纷自告奋勇。不过考虑到这里毕竟是两军前线,难免有危险,金嫂是个寡妇,没有父母公婆要奉养,也没有孩子要抚育,全无后顾之忧,比旁人合适些。所以,最终选定金嫂渡河南来。
“端木姑娘可真是瘦了许多。”金嫂道,“听说你还受了重伤……真可怜!其实,要养伤,还是应该回到江阳去。那里太平些。”
这人莫非是罗满找来的说客?端木槿皱眉瞥了金嫂一眼。但这妇人的神情却全然诚恳,兀自絮絮下去:“我也晓得,端木姑娘你一向是哪里危险,就会上哪里去。之前你在乾窑治疗瘟疫,可不就是这样?现在打起仗来,只怕有很多人需要你医治呢?啊哟,我看到罗总兵也瘦了一圈,想是为了打仗的事劳心劳力。你说,这好好的,打什么仗啊?”
是啊,打什么仗?端木槿看着金嫂:这妇人的家人不知是不是在郑樾连年交战的兵灾或者饥荒中死去的呢?她提起罗满的时候却丝毫没有恨意。郑国果然是复兴无望的。楚国会不会也变成如此模样?
却无法将这样的质问对金嫂说出口。对于黎民百姓来说,忘记亡国之痛,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于是就淡淡地笑了笑,任由金嫂帮自己换药,又问了一些惠民药局的事。得知那边一切正常,只是大夫和药童们都很想念自己,端木槿稍稍有了一丝欣慰,但旋即又感到厌恶——那些大夫有多少会被征召成为樾军的军医呢?自己又帮了敌人!登时心绪烦躁,推说要休息,把金嫂打发出去。
可是,她毕竟已经昏迷了太久,躺在床上睡意全无。翻来覆去,既挂念林枢的情况,又担心程亦风等人的处境。一直辗转到了入夜时分,还是没有睡去。就索性下床来,到窗边去透透气。
外面是宁静的夏夜,花木都仿佛镀了水银一般,发出朦胧的微光,曲桥之下的池塘,也映着月色,闪闪发亮。战乱之中,这如诗如画的夜景让人恶心。她想,全是假象,
池塘对面,万缕银丝一般的柳枝,其中仿佛有一个人影。端木槿定睛细看——那可不就是罗满吗?正朝这边眺望呢!她的心登时一阵狂跳,转身离开窗口。
要她去施美人计,从罗满的口中套取消息,她不知自己如何才能做到。此人虽是敌人,却是一个多么坦荡的人。从乾窑开始,他做出的承诺,每一条都做到了——包括那一夜,当他们再次成为敌人,他却同意让她离开。这究竟是他的本性,还是他对她真的是特别的?
这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告诫自己,为了楚国千万的百姓,她应该不惜一切!
正咬紧嘴唇下定决心,就听到“吱呀”一声。扭头看,乃是被自己推开的窗户,让人从外面关上了。
“谁?”她喝道。
未听见回答。她便追了过去,开门一望,见罗满正从曲桥上离开。“站住!”她厉喝,“你……你要做什么?”
“只是夜凉风大。”罗满停下脚步,“我怕姑娘着凉。”
“不用你假惺惺。”端木槿道,“玉旈云让你怎么处置我?”
“内亲王没有说要处置姑娘。”罗满道,“她一日不下命令,我和姑娘的约定就一日有效。待姑娘康复了,想要离开,我决不阻拦。”
“是么?”端木槿冷笑,“那要是她下命令来杀我呢?我看你还是趁早问明她的意思,否则你放走了我,她追究起来,你可没法交代了。”
“追究的时候再说吧。”罗满淡淡的,“姑娘保重。”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人!端木槿定定看着他的背影,在原地愣了很久,直到金嫂端着药罐子前来:“姑娘怎么在这里傻站着?夜里露水重,要着凉的。”便不由分说,把她扶回房内。
“这个林大夫开的药方还真够复杂的,”金嫂一边斟药一边道,“要不是我之前在惠民药局跟姑娘学了几个月,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煎!听说林大夫是太医院里的名医,内亲王跟前的红人呀?内亲王派她来给姑娘治伤,可见内亲王器重姑娘。啧啧,他还亲自去给姑娘采草药,多上心呀!”
端木槿不想多说话,接过来一饮而尽:“林大夫回来了吗?”
“没见。”金嫂回答,“我听另两位大夫说,林大夫之前提过,这草药特别稀少,也许得去个两三天。唉,我看着林大夫和姑娘你一样,为了给人治病,尽心尽力,什么也不怕。这会儿兵荒马乱的,谁知道两三天后会是什么情形?也许他会进不了城呢……又或者,咱们会离开这里。”
“此话怎讲?”端木槿问。
“我看各位军爷跟走马灯似的到这里来和罗总兵回话,罗总兵交代他们之后,他们又一个一个都出去了,应该是打仗打到紧要关头吧?”金嫂道,“不过,听不到放炮的声音呢!”
那就是在筹划着一场厮杀了,端木槿想,却不知要怎样才能打探出来?
她正沉思,却忽见金嫂捂着肚子,面目扭曲,直冒冷汗。不禁惊道:“你怎么了?”
“想是我晚饭吃错了东西。”金嫂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姑娘快歇息吧,我去找大夫瞧瞧。”
“你这样子怎么走出去!”端木槿阻止,“再说,我不就是大夫吗?我帮你瞧瞧!”便不由分说拉金嫂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肚腹,但觉鼓胀异常,再看金嫂的模样,只见大汗淋漓,口唇青紫,虽然坐着,但浑身都颤抖起来,显是痛楚难当。只仍勉强道:“应该只是吃坏了肚子……”
“金嫂,你可觉得恶心想吐,或者肚痛想要解手么?”端木槿问。
“倒不想吐……也……也不想解手……”金嫂摇头,但同时又干呕了几下,喘息甚急。
腹中绞痛,面色清冷,吐泻不见,端木槿心中迅速判断,这是绞肠痧,医书都说“变在须臾”,“治之稍缓,则不可救”。这会儿也来不及叫人去寻其他的大夫,唯有自己出手。
她摸了摸金嫂的手,是暖和的,知道这应该是“阳痧”。当下捋起金嫂的两条衣袖,自肩向下,猛力撸了几回,然后拔下簪子来,说声“忍住”,即向其指尖近指甲处扎了下去。登时便有些黑色的血珠沁了出来。端木槿又连连将金嫂的十指都刺破,尽量将黑血挤尽。一边做这些的时候,她也一边向门外唤道:“外面可又人在么?替我炒些盐来!”然而却并没有人应声。她只好作罢了,又解开金嫂的衣服,让其卧在床上。从架子上拿了备用的灯油,又取过方才自己药碗里的匙羹,在金嫂膻中穴、夺命穴、气海穴、中极穴等处用力刮了几转,这才见金嫂的面色稍稍好转,只是仍然痛得浑身抽搐。
“金嫂,你等我一会儿。”端木槿说,便自己跑去厨房寻盐来催吐。
只因她对乔家宅院十分熟悉,未花多长时间已经到了。那儿有几个罗满帐下的伙夫和杂役正忙着,骤然见到她闯进来,都惊愕万分。少不得有人飞跑出去报告,又有人拦住她:“端木姑娘,你……你不好好休息,来这儿做什么?”
端木槿并不与他们罗嗦,只命令道:“盐呢?拿一两盐给我!”
众人见她着急的模样,不敢怠慢,即帮她称了盐来。她便起锅炒盐,不多时办妥,又飞奔回住处,见金嫂仍在床上翻滚,因扶起来,就着热水,把炒盐都给灌了下去。这下,金嫂一弓身子,“哇”地呕吐了起来。又过片刻,秽物吐尽,她的胸腹不再鼓胀,绞痛也停止了。
“这就没事了。”端木槿扶她躺下。
罗满的手下这时才赶到:“端木姑娘,这是……”遍地腥臭,他们都禁不住掩住口鼻。
端木槿的衣裙也被玷污了,她却毫不在乎:“金嫂病了,虽然看来不像是会传染的疫症,不过大伙儿都应谨慎为上,最好检视这宅子里食物同水,看看有无不妥之处。这儿自有我处理。”
罗满的部下有不少都经历过东征途中的疫症,晓得瘟疫来临时保持清洁并消除病源最是重要,且他们也都尊敬端木槿,听她如此吩咐,二话不问即刻照办。端木槿则清楚金嫂性命虽保,仍需调理,便又写了一张方子,让人帮她照样抓了药来,她亲自去厨房里煎。
这一阵忙碌,她汗透重衣,且伤口也隐隐又痛了起来。不过,她看着小药炉温暖的火焰,听到瓦罐里轻微的沸腾声,忽然就感到很平静,好像这么多天以来所有纠缠她折磨她的事情都消失了,她身心的苦痛也都被抹掉,外面的世界不复存在,只余下这个小药炉和上面炖着的药。如果这一刻能够无限持续下去,该多好!
不过,药香再怎么浓郁诱人,也不能过了火候。她把药罐端了下来,取布来隔药渣。这便听到外面小声的对话:“罗总兵,让端木姑娘这样……真的可以么?”
“由她吧!”罗满道,“虽然是操劳了些,不过林大夫说,若是能让她有一件专注的事,让她有了求生的念头,对她的伤也有好处。”
“卑职不是说这个……把端木姑娘留在园子里,还让她周围走动,这里毕竟……倘若她要去库房自己抓药,那可怎么办?”
“她若要药材,你们拿给她就是了。”罗满道,“毕竟我已答应让她自由行动不加阻拦,所以……”
“卑职觉得,还是稍加注意为妙。我安排几个人远远把守。她真要走,总兵要信守承诺,那也罢了,只是不能让她打探了什么消息去通报给楚军。”
“端木姑娘不是那样的人。”罗满道,“况且……”
端木槿屏息听着,希望两人会泄漏一些和战争有关的消息。可却没有料到自己停止了动作,使得厨房里也万分安静,反而吸引了外面人的注意。对话便停止了。两边都在等待,在揣度,陷入一种尴尬的寂静之中。终于,还是罗满开了口:“端木姑娘,有什么需要我么帮忙的吗?”
端木槿冷笑一声,将药碗放在了托盘上:“又说容我来去自由,现在还不是偷偷躲在外面监视我?怎么不索性到里头来盯着——万一我在你们的米缸盐罐子里下毒,你们不是死定了?”
“姑娘只晓得救死扶伤,又怎么会杀人呢?”罗满道,“我只是担心姑娘的身体,怕你太操劳了。”
“你不如担心玉旒云几时要你的脑袋吧!”端木槿冷笑,“你这样包庇我,她岂能轻饶?”说时,已端着药碗走出厨房来,瞥了罗满和他的某个部下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返回住处去了。
金嫂喝了药,情况终于平稳。端木槿亲自打扫了秽物,又在床边守着。金嫂只觉万分过意不去,说自己是来照顾端木槿的,竟反过来要人看护。端木槿略略宽慰。两人又说了些闲话。金嫂终不抵疾病和疲累,沉沉睡去。端木槿则毫无睡意,定定地看着油灯发愣。空闲,使得她再次陷入焦躁。
林枢不知去到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金嫂说罗满和诸位军官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什么,她却无从打听。困在这里,可以做什么呢?难不成放把火,把守乔家宅院烧了,看看可以消灭几多个樾*官?她的手打颤,知道自己绝对做不出。
然后她想起方才罗满和部下的对话——他们似乎很怕她去库房,那里大概就储存着萧荣这奸细处心积虑为他们所谋夺的粮食和药材吧?都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行军打仗,的确不能没有粮食和药材。她何不去看看萧荣到底收藏了些什么,或许待林枢归来,两人也可以想个计策,让这些物资回到楚人的手中?
想到这里,她的死灰一般的心情迸发一个火星。当下起身,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
不知是罗满依旧未听从部下的劝告,还是虽然采纳了意见却还来不及实施,水榭附近并未见到有人监视。端木槿在夜色的掩护下勉力疾行,按自己从前所探查过的路线很快来到库房。那里倒是有二十多个兵士在把守。不过这也难不倒端木槿——从前乔百恒贩卖□□,何尝不是雇了许多家丁护院看守,但端木槿依然能潜入库房查找线索。这些她辛苦摸索出来的路径,她连程亦风都不曾告诉,自然也应该不会从细作的口中泄漏给罗满知道。
她悄悄地绕到库房后面,乃是旧日乔家仆人的居所。小院的角落是佣人的茅厕,恶臭冲天,素来如非必要,无人愿意在此逗留。不过那简陋草房的后面就是小库房的后窗——小库房里储存的都是些笤帚簸箕等物,看管得并不严密。然而,只要跃上房梁,翻过山墙去,那边就连同大库房了。这是进入乔家宝库神不知鬼不觉的办法。
是夜,端木槿依法而为,果然并未遇到任何阻滞。进入库房之后,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光亮检视,却令她大失所望——这里仍然是当初程亦风将乔百恒抄家拿办之时所封存的古董字画,虽然价值连城,但值此乱世,既不能吃也不能穿,与粪土无异。
总不会是要留着这些宝贝送给樾国皇帝吧?端木槿摇摇头,但并不气馁,因为乔家的库房一座连一座,还又几个地下仓库——就是当日小莫用来关押她和严八姐的地方。
她便小心翼翼一间一间查探过去。多是些无用的古玩,也有一间存放着少量药材,但总让她觉得是不值得用如此重兵来把守的。一直走到一间底下仓库的入口处,她才觉察出蹊跷了——那铁栅栏的下面透出光亮,且传出人声。担心会是樾军的什么人用此作为秘密商谈的场所,她赶忙闪身躲到一排橱柜的后面。但是,侧耳细听,那下面说话的声音十分熟悉,竟然是刘子飞!
“我说——”刘子飞不知在和什么人对话,“你做梦也想不到咱俩会在同一间牢房里大眼瞪小眼吧?”
端木槿感到惊愕万分:刘子飞不是落在了楚军的手中,被关在揽江大营的牢房里吗?听说樾军攻占揽江要塞时,战斗相当惨烈,火炮齐发,轰塌了许多房屋,更许多士兵被炸得支离破碎。再加上萧荣这奸细里应外合,楚军伤亡惨重,连冷千山都阵亡了。这个关在揽江牢房之中的刘子飞竟然捡回一条命来,又被转移到了此处?
“要我说,咱们都是着了玉旒云那臭丫头的道儿了。”刘子飞道,“这个臭丫头,为了权力当真不择手段。她除掉了我,那整个樾国即使算上偏安西面养老的岑老头儿,也再无人可以有兵力与她抗衡。而她用此奸计打开了楚国的门户,之后长驱直入,攻破凉城指日可待。若再顺道让她拿下西瑶来,这功劳只怕空前绝后。如果我国皇帝按照以前草原的规矩把玉旒云打下来的地方都封给她,她的封地就比整个樾国还要大了呢!”他“嘿嘿”干笑几声,在阴暗的库房里显得格外阴森。
不过,却没有听到有人回答。或许是刘子飞在自言自语吧,端木槿想,玉旒云原打算借刀杀人,不料他侥幸从战火中逃了一命。现在玉旈云可能将计就计,留着此人的性命,想等待另一个一石二鸟的时机。这便解释了为何罗满如此紧张库房的安危了!
“你倒是说句话呀!”刘子飞又继续道,“虽然你我过往是敌人,不过眼下同为阶下囚,不是应该一起想个法子脱身然后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么?难道还要在地牢里斗个你死我活不成?”
“脱身?你有脱身的计策吗?”终于有人应答了,“脱身之后,又要怎样呢?”
这下,端木槿更惊讶了——这不是冷千山的声音吗?他不是已经死在揽江前线了吗?心下不由一阵狂喜,但又害怕自己听错了。顾不得身在樾军守卫森严的牢房,凑到那栅栏跟前向地牢内张了张,见昏暗之中坐着两个人,虽然神色疲惫,形容枯槁,但的确是刘子飞和冷千山无疑。前者囹圄之中依旧带着一国领军大将的倨傲神气,而后者虽然身上衣衫破烂染满血污,却和当日在大营所见一样,满是要同敌人决一死战的坚毅。端木槿见到冷千山,不由心里生出一种遇见亲人的激动,忍不住低声唤道:“冷将军!”同时敲了敲铁栅栏。
她完全忘记了这样的举动何其危险。好在刘子飞仍在高谈阔论,一时大骂玉旈云,一时又说楚国气数已尽,外面的士兵习对响动以为常,倒也不在意。反而冷千山因坐得离铁栅近些,又闭着眼睛想要忽视刘子飞的声音,就听到头顶上仿佛有些异动,抬眼一看,认出端木槿来,正是又惊又喜:“端木姑娘!”
刘子飞一愣,也跟着向上望,继而失声呼道:“啊呀,你——”
冷千山连忙扑上去捂住他的嘴,让他小心不要引外面的守卫进来,接着轻声问端木槿道:“姑娘,你不是和程大人撤走了吗?怎么还在这里?”而刘子飞也挣脱了冷千山的掌握,指着端木槿低声喝道:“好啊,你这个楚国女大夫,我早说你有异心,果然不假!”
端木槿无暇理会他,只对冷千山道:“将军,程大人以为你已经战死沙场——那个奸细萧荣还潜伏在程大人的身边……我本要去传递消息,却受了伤被困在这里。不过……”她本想说林枢已经代为传信,但是想到刘子飞虽然和玉旈云有仇,却仍是敌国将领,便多长了一个心眼,把话咽了回去,道:“将军,我会想法子救你出去的。”
“喂,你只救他不救我么?”刘子飞怒道,“你之前可满口大慈大悲救死扶伤,现在倒论起敌我来了?攻打楚国的是玉旈云,不是我,况且,我现在被玉旈云陷害,咱们也算是同仇敌忾。只要我回到樾国,我自然到皇上面前狠狠参玉旈云一本,让她的如意算盘落空,如何?”
端木槿瞥了他一眼,暗想,就算此人真能让樾国皇帝召回玉旈云去,他还不自己率军攻打楚国吗?可不能再对敌人有任何妇人之仁。因而并不搭理他,只问冷千山道:“将军,你的身子还好么?能走得动么?”
“臭丫头!”冷千山不待回答,刘子飞就骂道,“本将军跟你说话,你爱理不理,是何意思?你不想助本将军脱身吗?好!那我就嚷嚷出来,谁也走不成——喂!”他说着,竟然真的扯着嗓子喊叫起来。
端木槿和冷千山都又惊又怒。听外面的士兵喝道:“吵吵什么?”似乎要开门进来了,端木槿连忙闪身躲到了橱柜后面。
一个马脸士兵按着腰刀走了进来,朝铁栅上踢了两脚,道:“做什么?深更半夜的还不老实?”
刘子飞嘿嘿干笑:“我困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怎晓得几时是白天几时是黑夜?”
那士兵啐了一口:“那我现在告诉你,已经过了三更天了,你赶快闭嘴睡觉。否则我可不客气。”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刘子飞怒喝,“玉旈云虽然陷害我,把我困在此处,但是她没有权力革我的职,所以我还是堂堂大樾国的将军。你竟敢如此和我说话?”
那士兵撇了撇嘴,显得很不耐烦:“刘将军,卑职如何与你说话,此刻还值得计较吗?卑职只不过是奉命在此看押囚犯而已。刘将军已经身子牢狱之中,还是省些力气吧!”
“混帐!”刘子飞骂道,“你小子是吃准了本将军没有翻身之日了?岂不知权力场上风云变幻,素来没有永远的盟友或敌人。或许明日我和内亲王又联起手来,到时我非要了你的脑袋不可。”
士兵不想再和他罗嗦,摇摇头,走出门去。刘子飞还兀自在下面嚷嚷:“你不信?不信你叫玉旈云来!我有话要跟她说!你叫她来——不来她会后悔的!”
他一直咋呼着,直到外面传来锁门的声音,他还在骂骂咧咧。
“省省力气吧。”冷千山皱眉。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刘子飞白了他一眼,“若不是我装疯卖傻引他们讨厌,他们听到这里的响动,迟早起疑。到时候连端木姑娘都被抓了,谁救咱们出去?你说是不是,端木姑娘?”
端木槿此时也又来到了铁栅边——那上面加了三把铁锁,她摆弄着,想要打开。
“端木姑娘,”冷千山道,“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无暇说出一切的曲折,端木槿一边试着开锁,一边略略讲了自己被萧荣所害的经历:“我在此处养伤……只想找机会逃出去。今日碰巧见到将军,一定设法营救。请将军坚持住,待我想法子……也许乔家仓库里有匕首,可以撬锁……”
“不必在这里浪费精力。”冷千山摇头道,“此时此刻,我的生死已经无关大局。当务之急是除掉萧荣这个奸细,阻止他再次和樾军里应外合。姑娘请务必向程大人传递消息。”
“咱们的生死怎么无关紧要了?”刘子飞恼火地插嘴,“我活着,就能向我国皇帝陛下揭露玉旈云的卑鄙行径,而你活着才能亲口告诉程亦风他身边有奸细——否则没有人证物证,程亦风为何要信这个女大夫的一面之词?再说,端木姑娘她一个人也是要出城,带上咱们也是一样要出城,只不过举手之劳,你何必拒绝人家?莫非你一定要死在玉旈云和罗满的手里,才显得自己够英雄吗?”
冷千山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并不回应,仍对端木槿道:“端木姑娘,此事拜托你了。”
“冷将军,”端木槿咬了咬嘴唇,“消息……已经有人去传了,你可放心。我……总会想法子救你出来。”
“这才对嘛!”刘子飞笑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端木姑娘你果然比冷千山聪明。其实你要救我们出去,有何困难?我知道罗满那小子早就被你迷得团团转,你稍稍对他笑一笑,他就连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了。你又这么精通医术药理,只要找点儿蒙汗药骗他吃下去,不就大功告成?”
他说得如此下流,让端木槿既害羞又恼火,忍不住低声喝道:“你住口!我和罗满之间清清白白,绝无苟且。”
“哈哈哈哈!”刘子飞笑道,“是,是……没有苟且才好!他越是碰不着你,才越是想要得到你,也越是会昏头昏脑——你都已经背叛我大樾国了,罗满非但没有将你正法,还留你做在养伤,可见他对你着了迷。天下之事,无非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既然愿挨,你为什么不打呢?”
“闭上你的臭嘴!”冷千山大喝道,“姓刘的,你信不信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你……你疯了?”刘子飞吓了一跳——冷千山那一声暴喝,可不要把外面的士兵都惊动了吗?
果然,门口又传来开锁的声音,且听到卫兵嘟囔:“你们两个今天吃错药了吗?就不能有片刻安宁!”
“端木姑娘,快走!”冷千山冲端木槿挥手,“不要再过来了——保重自己,大局为上!”
端木槿才明白了他的苦心,是要让自己脱离刘子飞的污言秽语,同时也逼自己不再为了救他而冒险。心中一行感激,一行埋怨自己没用。背后开锁的“咔咔”声催促着她,无法再犹豫,只能向冷千山抱拳作别,蹿上房梁,越过山墙,原路返回。
那一夜,没有人发现她的行踪。次日,一切如常。金嫂的精神也好了许多,可以下床来了,仍坚持要照料端木槿。端木槿再三谢绝——倒不纯为了金嫂的身体,而是为了自己可以不惹人怀疑地址园子里行动。
冷静下来,她细想刘子飞的话,虽然污秽,但未尝不是一个法子:有什么比下药迷到宅院里的士兵更方便的脱身之计呢?只要能让她走出去,寻一两味可以将人迷到的药也并非难事。只不过,她不晓得揽江县城之内到底有多少敌军,而县城之外的情形,她也一无所知。诚如冷千山昨夜质问刘子飞——从地牢脱身之后待要如何?即便让他们逃出揽江城,程亦风和众人此刻在何方?看来,还是要等林枢回来,从长计议。
等待,让日子变得愈发难熬。接下来的三天,她度日如年。除了给金嫂把脉、煎药之外,几乎没有可以打发时间的事情,而愈是空闲,就愈是让她思绪烦乱,反反复复,不是想着怎样救冷千山,就是想着怎样帮着楚军击败敌人,必要的话,她会不会杀人?
到了第四天,金嫂的身体已经全好了。端木槿一发无所事事,只能在水榭的栏杆边发呆。坐得久了,难免身体麻木;想要活动一下,又牵动伤口,让她疼得直吸凉气。
“姑娘还是到里头歇着吧。”金嫂提着食盒过来,“现在天气热了,日头毒得很,可不要中暑了。”
端木槿才也觉得阳光有些刺眼——不知不觉,六月就快要过尽了!
金嫂催着她进屋,摆出饭菜来,又絮絮道:“天热了,就是要当心些。稍不留神就会病——尤其容易吃坏肚子!那天我吃错了东西,幸亏姑娘救了我。我都跟他们说,千万不要吃隔夜的饭菜,有些小哥就是不听,这两天又吃得上吐下泻了。”
“哦?”端木槿皱眉,“怎么不早些告诉我?我好去看看他们。”
“不是有军医吗?”金嫂道,“怎能让姑娘太操劳呢!”
倒也是,端木槿暗骂自己糊涂:那些都是敌军的士兵,病死了也不关她的事。
“姑娘放心。”金嫂见她出神,就把碗筷端起来给她,“只不过是吃坏肚子,夏天很常见的。”
端木槿点点头,吃了一顿不知滋味的饭,复又坐在窗边发呆。
如此到了日落时分,见到有几个人在曲桥对面的月门外探头探脑。她心感厌恶,喝道:“要监视就大大方方到里面来,何必在门外鬼鬼祟祟!”
那几个讪讪而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都从门外钻了进来,走过曲桥,朝端木槿哈腰道:“端木姑娘,我们遇到了疑难杂症,特来请教你。”
端木槿怔了怔,才注意到这些人束着墨绿色的腰带,都是樾军的军医。本想冲口问他们是何病症,但随即提醒自己,不可再救治敌人,于是冷笑道:“你们的人有了疑难杂症关我什么事?”
那几个人未明了她话中的意思,只是抓耳挠腮道:“若不是棘手的病症,我等怎敢来打扰姑娘休养?实在是……我们谁也没见过这病症,也未在医书里读过……可能是因为我们读得书太少,再去翻查典籍,或许就能找着了……只不过,这病太过凶险,只怕我们去翻书的功夫,又要多死几个人了。”
又要多死几个人?端木槿心中一紧:“你们是说,已经有人丧命了?”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已经死了四个。”一名军医道,“还有七八人昏迷不醒,只怕……只怕也挨不过今夜。”
“什么?”端木槿大惊,“什么症状?”
“也就是上吐下泻。”另一个军医回答,“好像是吃错了东西,又好像是受了风寒……”
“但是和金嫂那天的情形又不同。”第三个军医补充道,“金嫂那天痛得死去活来,而这几个都是好好儿的忽然就上吐下泻,也没闹肚子疼,只是泻个不停——水米不进,竟然还是腹泻不止,实在奇怪!”
“不错!”第一个军医也说道,“有人是走路走到半途,忽然就泻起肚子来——我只见过走路忽然晕倒的,这样全没征兆却忽然泻肚子的,倒没见过。”
“是,是!”第二个军医跟着道,“有一个昨晚死了的,早晨还活蹦乱跳,中午就莫名其妙呕吐起来,昏倒之后怎么也救不醒——便是在睡梦之中,也是上吐下泻不止,半夜就没了——我先还以为是中了什么毒,但也验不出。”
端木槿皱起眉头:她亦未曾见过这么奇怪的病症。或许真的是有人下毒呢?是楚军反击计划的一部分?她心中闪过一丝希望,但同时也忍不住问道:“下痢颜色如何?”
“无血无脓。”军医们回答,“好像米泔水——按说就应该不是热痢,然而说是寒痢吧,哪儿有肚子不疼的道理?且病发如此突然,这简直……像是中邪了!”
“胡说八道!”端木槿斥道,“要么是中毒,要么是生病,哪儿有中邪的道理——我去看看!”说着,就起身要出门。
军医们连忙拦她:“姑娘,这可使不得!这病来得凶险,罗总兵已下令将所有患病的人移到西跨院去隔离起来,普通人为免被传染,都不得靠近呢。姑娘的身子还未大好,怎能去冒险?就是咱们几个来问你,也是冒着被罗总兵责罚的危险——他可不想姑娘染上怪病。我们只求姑娘给些指点,万不敢带姑娘过去。”
“断症要望闻问切,我见不到病人,怎么帮你们?”端木槿推开他们,“再说,我要做什么,还轮不到罗满来指手画脚。赶快带路!”
那几个军医互相望了望,知道阻拦也是徒劳,又想,反正万事有端木槿担待着,何不让她帮自己解决难题呢?当下便让开了,又在前面引路,带端木槿往乔家大宅的西跨院来。
离开尚有一段距离,已经闻到令人作呕的气味,是病人所排泄的秽物、药味、熏醋味、炭火味混杂一处。军医们纷纷从怀里掏出手巾来,蒙住口鼻。其中一人有一条多余,便给了端木槿:“这还是姑娘在乾窑的时候立下的规矩,虽然我等以为,此病大多还是饮食不洁引起,但为防万一,还是遮住口鼻为上。”
端木槿点点头,也把手巾扎上。
一行人又再前进。快要到门口时,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争执的声音。一人嚷嚷道:“你们这样把尸首一烧了之,可大错特错了!当初在乾窑,端木姑娘就是从尸身上寻找出病根,才钻研出来治病的法子!”而另外一些人则七嘴八舌地呵斥道:“胡说八道!死人不烧了,万一他身上的邪毒飞散出来,岂不是有更多的人会丧命?快放手!”
“唉,这个王小虾又犯痴了!”军医们跺脚,加快步子冲进跨院去。端木槿虽然伤处疼痛有些微微气喘,也尽力跟上。
到了院内,才看到是几个抬着尸体的士兵在争吵,大家都用手巾蒙着脸,看不清面目。只其中一人见到了端木槿,即迎了上来,道:“端木姑娘,快阻止他们。就这么把尸体给烧了,还怎么找出病因呢?”
距离如此之近,端木槿才认出这就是那天自己在养济堂救回来的少年士兵。
“胡闹什么!”一名军医呵斥,“王小虾,你不过是在这里帮手打杂,怎么治病还轮不到你来发号施令。难道这里只有你一个这乾窑跟随过端木姑娘吗?”
少年王小虾一脸不服气,望着端木槿,希望她说句公道话。
端木槿此事对着突如其来的病症也所知甚少,若能从尸身上找到些线索,或许可以寻出病因,也找到医治的办法。因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此病甚是古怪,应该看看邪毒是如何毁坏脏腑以置人于死地。在这院子里辟一处地方,我来处理尸首。”
“是。”军医们感觉丢了面子,但也不敢违背端木槿的指示,便让打杂的士兵们照办了。王小虾还不肯走,缠着端木槿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在这里观察的心得。其中大部分都和军医们先前向端木槿所描述的相同,唯有一点补充之处——王小虾说,所有病倒的人,昏迷了几个时辰之后,周身皮肤就布满皱纹,年轻人顷刻变得好像老人家一般。
“对,对,对!”有个军医也附和,“所以我才觉得像是中邪!”
端木槿瞪了他一眼,不想多费唇舌,自将面上的手巾又扎紧了几分,挽起袖子来,走到一间病房的门口,见到摆着一坛烧酒,便浸了浸手,跨入门内。那里三张床上分别躺着三个人。正如王小虾所描述的,个个面如死灰,眼窝深陷,皮肤布满皱纹。其中一个正趴在床边向木桶里呕吐,听到外面有人进来,微微转过头。看到了端木槿,他露出无限渴望的神色:“端木姑娘,你……你一定要救我!”
端木槿上前搭了搭他的腕子,但觉脉搏沉细欲绝,当是吐泻过久,阳气暴脱,正是凶险万分。然而,这到底是何病症,当如何治疗,她毫无头绪。便在这一犹豫的功夫,那人已经昏厥在床上。
“姑娘也觉得棘手吗?”军医问道,“我们已经试过各种方子,都不见效——”他说着,取过一本册子来,上面记录着每个病人发病的时间,症状,以及用了何种疗法——有清热化湿的蚕矢汤,也有温化寒湿的藿香正气汤、附子理中丸,有在亡阴时应急的生脉饮、大定风珠等,也有在亡阳时回阳固脱的通脉四逆汤和参附汤……再后面就记录着死亡的时间了。可见所试药方并无见效。
“这本册子也是按照姑娘在乾窑立下的规矩做的。”军医道,“罗总兵让咱们一切都照乾窑的法子,或许可以防止疫症扩散,也寻着医治的办法——这些药材,有些还是从江阳千里迢迢调来的……可惜,咱们的本领实在有限……”
端木槿咬着嘴唇:在乾窑的时候,她也曾感到束手无策,但还不是挺了过来?记得小的时候,她父亲曾跟她说过,世上没有医不好的病症,寻到治疗之法,只不过是迟早而已。十多年前,带她去百草门拜会长辈,那时林枢到了郑国的不归谷治疗疫症。经历了万般凶险才战胜病魔,走出不归谷时,林枢说:“世上或许有暂时救不活的人,但没有无法医治的病。既然找到治疗的方法只是迟早,那么大夫该做的,就是和老天爷争时间。”那时的端木槿,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孩童。但这句话却深深烙印在她的心中。
而那个颀长、温和又镇定的少年,也从此闯入她的心扉。想要在他的身边。想要像他一样。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到了再一次和老天爷赛跑的时候了。
她到三位病患的床边逐一检视。三人都一样下利清谷,四肢厥冷,脉微欲绝,舌质淡,舌苔白而少津,皮肤或多或少呈现出老人一般的干纹。虽然军医们说,病者并不感到腹痛,但以这些症状来看,当是寒症无疑。“你说他们水米未进——是真的连水也未曾喝吗?”她问。
军医们怔了怔,无人答得出。王小虾在一边道:“的确是没喝水——除了给他们灌了些汤药。我端水给他们,但他们都说不口渴。”
端木槿微微点了点头,暗想:那就更不可能是热症了。看来,病人乃是吐泻失水,以致于虚脱。而他们皮肤干皱,也应该是脱水的缘故。四逆汤是救急对症之药,但竟然也不奏效,是何原因?或许是因为邪毒太盛,霎时侵袭五脏六腑,喝下汤药去,也无法自行消化,自然没有任何疗效了。若然如此,当寻一个可以迅速让药物进入血脉抵御邪毒的法子!
她想起当日在樾国的西京,玉旈云病重,又身中砒霜之毒,情形万分凶险。她就冒险用水蛭给药,救回玉旈云的一条命来。此刻,水蛭或许也是一条可行之计!
当下,她吩咐道:“去帮我找些水蛭来。越多越好。”
“水蛭?”军医们都大惊,“莫非要放血么?这可不是绞肠痧呀!”
“眼下没时间解释。”端木槿道,“只管找来,一刻也不能耽误。”
“是,这就去!”王小虾飞跑出门,听他在外面招呼那些打杂的士兵们,召集人手,去城外的水田、沟渠等处捕捉水蛭。“听端木姑娘的,一定没错!”他大声说。
不过这个时候,外面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呼道:“让开让开,又有病人到了!”
端木槿和军医等人忙出门来看,只见一群士兵或扶或抬,送来了十余命病患。大伙儿齐上前去查看,发现新来的无一例外也是那吐泻的怪病,只一刻功夫,院子里已变得污秽不堪。幸亏王小虾等人还未走,便有一半留下来打扫。只是,大伙儿环顾四周:这个小小的院子,怎容得下这许多病患呢?如果病者再进一步增多,该怎么办?
“听说又有人染病?”这一次是罗满从外面疾步走入,见到端木槿,略愣了愣,“端木姑娘,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端木槿本来满心只想着治病的法子,被他这样一问,心中也不由震了震。虽然深知罗满这一问,或许只是担忧她的身体,但她却问自己:是啊,我为何到这里来了?这些不都是敌军的士兵吗?他们多死一个,敌人就少一个——若是瘟疫在军中传播起来,楚军岂不是兵不血刃就可以夺回揽江?我可不能稀里糊涂又出手医治他们!
她在裙子上擦了擦手,冷笑道:“我来看看,还不行?对于疑难杂症,我一向颇有兴趣——这病可真是有趣极了,我平生阅尽医书,还素未见过,也不晓得该怎么医治。我看,这就是你们入侵别人家园的报应!”
四围众人听她此言,不由都是一愣。对她仰慕万分的王小虾更是惊得一副好像天塌下来的表情:“端木姑娘,你……你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你不是已经听见了吗?”虽然是回答他的问话,但端木槿却看着罗满。见到对方的眼中露出一种悲苦与无奈的神情,她的心里感到痛苦,但也有一种痛快。她一甩手:“你们慢慢收拾残局吧!”说完,就走出跨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