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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亦风向水师传达了全力追击的命令后就一直焦急不安地等待着回报。只是那一夜,没有任何讯息传来。到次日清早,依然不知情况如何。他心里如遭百虫啃啮,一刻也不得安宁。只能勉强安慰自己:从京城去往顺丰县有路途遥远,水师舰船虽快,只怕要将近一天,或许到黄昏时,就会将贼人抓获,押送着缴获的赃物回到京城。
由于一夜辗转睡不沉实,他头痛欲裂困倦万分,正要勉强起身去户部办公,忽然见到门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他还以为是水师有了消息,一骨碌翻身下床:“怎么,有人来见我?”
“是,大人。”门子道,“永丰米铺的二掌柜要见您。”
“永丰米铺?”程亦风好不奇怪,“他有什么事?”
门子摇头:“不过看来是有急事,他说他天不亮就在门口等着了,又怕太早会打扰大人,所以等到这时候才敲门。”
“竟有这么奇怪的事!”程亦风嘀咕着,更衣出来相见。不过到达厅堂里的时候,却见有三个五十来岁的男子等着,不知哪一位才是所谓永丰米铺的二掌柜。正要开口询问,却听门子指着其中的两人喝问道:“咦,你们是谁?怎么敢闯进来?”
“大人恕罪!”被喝斥的那两个男人躬身行礼,“草民们是嘉瑞米行的三掌柜和金源米行的二掌柜,因为急着要见大人,看到大门虚掩着,就擅自闯了进来。没想到正好遇上陈掌柜,即一同在此等后大人。”
这么说,那个什么“陈掌柜”就是永丰米铺来的?程亦风看了他们三人一眼:“程某和三位素不相识,不知找我有何贵干?”
“草民们如何有缘结识大人。”陈掌柜道,“我等都是为了赈灾捐粮的事而来——我们三家米铺的总号都在永州,之前白大人劝我等捐粮赈灾,我等也都写信回总号和财东商量了。本来此事我等义不容辞,不过这两天凉城发生抢货风潮,我们店铺里的存粮几乎被抢购一空,实在无粮可捐,所以……所以……”
原来是答应了白少群要捐粮,如今又反悔了,程亦风虽然失望,但是暗想,劝人行善可以,岂有逼人行善的?既然人家无粮可捐,不可勉强。因道:“我理会得。这两天京中乱纷纷的,让各位受了损失。既然没有余粮,不捐也无妨。只是,希望各家总号若有余力,请踊跃捐助,朝廷也会向各位买粮。不久,赈灾钦差就会去各地收粮了。”
三位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勉强点头答应道:“一定,一定。”又客套了几句,才告辞离去。然而他们前脚才走,后脚又有几个米铺的掌柜找上门来,所说的也都是一样的话。程亦风起先都表示理解,后来心中不免有些狐疑:米商们同时找上门来,莫非是商量好的?原本劝他们捐粮,也不是要他们在凉城的分号捐,只是想从永州、惠州等地筹集粮食而已。凉城发生挤兑和抢货的风潮,与东海各州县何干?只怕是这些商家目击了今日份额纷乱,生怕抢货的风波扩散到全国,所以想囤积粮食,或者还想趁机发一笔横财呢!于是有些气愤起来:事情到了今日的地步,不齐心协力渡过难关,反而只求一己私利,岂能容他们如此胡作非为?稍后一定要凉城府严加查访,若发现谁囤积居奇,想哄抬米价,一律严惩不贷!
想到这里,忽然又意识到杜绝囤积的确是一项当务之急。无论万山行骗走的财物能追回多少,京城已经人心惶惶,而废止现行户部官票也势在必行。如何在将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让老百姓重新安居乐业,只怕着实要费一番功夫,可不能让少数奸商趁火打劫!
究竟用什么策略呢?是了,当时要实施的官买官卖,不就是专为稳定物价而设的吗?黄金珠宝古玩字画之类,他管不着,但是柴米油盐等生活必须之物,可以由朝廷统一经营。一时之间,朝廷没法设立这许多新衙门来掌管买卖之事,只要强行统一定价,即可解决麻烦。
这主意让他灰暗烦躁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看看已经是时辰要去崇文殿了,他即叫门子沏了壶热茶来提神,打算出门。
而偏在此时,又有人上门求见。自称是闽州米业会馆的主席,名叫蒋森。乃是一个六十来岁气度不凡的老者,见了礼,便道:“大人,草民冒然登门,是为了捐粮赈灾的事情……”
“你不必说了!”程亦风一听到这样的开场白就火气上升,“你们闽州米商在凉城的抢货风潮中损失惨重,如今无法捐粮赈灾,是也不是?”
“大人……这……这话从何说起?”蒋森道,“我闽州米商在京城开设分号的没有几家,存粮也不多,虽然这两天被人抢购了一些去,但损失不算严重。我们决定把凉城所有闽州米铺的粮食都捐给户部赈灾。”
程亦风听言不由一愣:“全部?那是……多少粮食?”
“也不多。”蒋森道,“只有几万斤而已。闽州米商比不上永州、惠州两处,只能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不论多少,你们有此心意,已经甚好。”程亦风喜道,“其实朝廷也不是全要你们白白的捐献,也可以平价向你们购买。你既是会馆主席,应该知道闽州各个米行的实力,不知能够在闽州筹集多少粮食?”
“这个……”蒋森笑了笑,“不瞒大人,当日白大学士还在江东总督任上,对我们闽州米业就颇为照顾。我此番进京,本来另有他事,正好白大学士号召大家赈灾,我自然就替全体闽州米商答应了下来。原本朝廷向我等平价买粮,也无不可,只不过……”他顿了顿,道:“我听说户部官票被人伪造,不知朝廷买粮是付现银,还是官票?”
程亦风一怔:“你从何处听说的?”
“大人何必管草民从何处听说?”蒋森笑道,“其实外面早已经传遍了,谁还不知道呢?就算只是谣言,以后谁还敢收户部官票?哪天朝廷一声令下将其废止,我们这些苦命的生意人,岂不是欲哭无泪?所以,草民斗胆和大人直说——捐粮,我们闽州米商量力而行,捐了这几万斤已经仁至义尽。至于买粮,若是现银,我等一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朝廷出多少银子,我等就出多少粮食;若是官票,恕我们不能接受。”
程亦风心中恼怒,几欲斥责,可是张开口,却不知要骂什么才好——这蒋森所说的,句句属实。是朝廷一时疏忽,让贼人有机可乘,致使户部官票成为废纸,商人们不愿收取,有甚过错?如今闽州米商尚愿意捐粮,永州、惠州等处,只怕既不愿捐,也不愿卖,那天江灾区的救命粮要去哪里筹集?
“朝廷一时之间哪儿有那么多现银?”他好言解释道,“只要你们愿意出粮赈灾,朝廷可以减免来年的税银,这不也和付给你们现银一样吗?”
蒋森笑了起来:“程大人果然不是做生意的人——账面上看来,这也许差不多,可是实际上却差很远哩。如果大人向我买价值二十万两的大米,以后每年免除我五千两的税银,也要四十年才能还清。而我今年少赚了二十万两,到年末之时,拿什么来支付给种粮的农夫,运粮的船家,还有我米铺上上下下的伙计?我总不能对他们说,他们的粮钱、工钱都欠着,分四十年还清吧?”
程亦风素没有考虑过这些,不由呆住。
蒋森接着道:“当初白大学士向我等提议的乃是朝廷出资买粮,大部分现款付清,小部分用税金抵换。彼时还未发生假官票风波,我等当然乐于接受户部官票。眼下嘛……别说官票,就是以粮抵税,我等也不敢接受。朝廷能随时废止官票,也能随时提高税银,本来按一年五千两的税,免除我们四十年的税,勉强可以把钱还清,如果忽然说把税银涨到十万两,免除两年的税就还清了,那我们岂不是吃了大亏?俗话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咱们这些小小的商家和朝廷比起来,算得什么?吃亏也是吃的哑巴亏!”
他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篇,程亦风全然懵懂,不知这账是怎么算的。蒋森似乎也看出来了,脸上闪过一丝轻蔑,道:“程大人乃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大才子,身兼两殿大学士、两部尚书,自然不会像咱们这些满身铜臭的生意人一样精打细算。不过,也就自然不会明白咱们的苦衷啦……无论如何,我方才已经说得清楚,捐粮赈灾,我们闽州米商竭尽所能,也只能捐出几万斤,至于卖粮给朝廷,除非现银交易,否则恕难从命。”
“放肆!”他话音未落,忽然门外传来一声怒喝,只见白少群由程家的门子引着,走了进来,面色铁青,才一跨过门槛,就指着蒋森斥道:“你是哪里来的刁民,竟这样和程大人说话?”
蒋森一时被骂愣了,片刻,才结巴道:“白……白大人……草民是闽州米业会馆的蒋森……当……当年大人在江东总督任上的时候,小人曾经拜见过您……这次进京来……那个……大人那天差人来商议捐粮赈灾的事,小人还托府上的那位管事向大人问好呢!”
“你不必和本官攀交情!”白少群厉色道,“本官只记得当年做江东总督的时候,曾经和你们这班米商说过,经商之人,钱财是从老百姓身上赚的,没有老百姓,就没有你们的高楼广厦、锦衣玉食,所以你们无时无刻都要记住,老百姓就是你们的衣食父母。你们不仅要老老实实的做生意,还要力所能及的做善事,这样你们的富贵才能长久。尤其是你们这些做粮食生意的,手中掌握的是一方百姓的生计命脉,更不能昧着良心做事。这些话,你是不是当成了耳旁风?”
“草……草民哪儿敢呢!”蒋森讪笑道,“自从草民当了米业会馆的主席,每年都倡议大伙儿造福乡里。灾年设粥厂,丰年修桥铺路,平日也要资助义塾,抚恤鳏寡孤独……”
“够了!”白少群打断他,“那你方才对程大人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竭尽所能也只能捐几万斤?什么叫只可现银交易?”
蒋森的冷汗涔涔而下:“草……草民只是……实话实说……朝廷的官票被人伪造了,已经街知巷闻。草民虽然也愿意赈灾,但是……但是……也不能让草民们的生意做不下去吧?再说,今日恁大的风波,都是因为伪造官票的贼人,还有户部渎职的官员,他们捅了篓子,却要草民们背黑锅,草民不服……”
“住口!”白少群喝到,“朝廷的事情,岂容你随便议论?就算户部官票真的要作废,朝廷也会发行新票。只要朝廷一日还在,官票就一日有效。你们不肯接收官票,是何居心?是存心想让所有人都对官票敬而远之,让官票变成废纸,让国库空虚吗?”
蒋森不肯辩解,但看他的神色,便知他心中依旧不服。
程亦风虽然恼火此人不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但是平心而论,他说的正是大实话。户部官票的风波是自己失察所酿成的恶果,怎能强迫米商们来分担?当下哑着嗓子,道:“白大人莫要再逼蒋老板,咱们再另谋他法吧!”
“可是……”白少群似乎不甘就此罢休,而蒋森得此机会则脚底抹油溜了出去。白少群不得不叹了口气,道:“程大人,你怎能如此心软?日后这批奸商还有谁会把朝廷放在眼中?灾区的饥民可要如何赈济?你可知道,今日一早,也有好些米商到康王府来,对捐粮、卖粮的事百般推脱呢!”
“白大人是为此事而来?”程亦风苦笑,“不知大人当初联络了多少米商?到康王府去诉苦的,加上到我这里来哭穷的,只怕愿意捐粮、卖粮的所剩无几了吧?”
白少群看了他一眼:“大人还笑得出来?白某当日联络永、惠、闵、鲁四州的米商,倘若是在京城有分号的,就和他们分号的掌柜商量,若是没分号的,则修书与他们的财东、大掌柜。假银票的事情一闹出来,只怕在京城有分号的米商全都变了卦,那些没分号的,不日也会听到消息……什么现银交易,分明就是有心刁难!”说到这里,忽又问道:“程大人,昨天说发现了贼人的行踪,让水师追击,现在可有消息了?要是追回了赃物,朝廷就有了大量的现银。且不管够不够买粮,至少有了底气,那些米商也就不会再推三阻四。”
要是能全数追回,那自然是最好了!这是程亦风现在最大的希望。可是,现在还是没有一点儿消息。他便摇摇头:“只怕还要再等等吧——白大人现在也去崇文殿么?”
白少群道:“今日家中有些麻烦事,须得告假一天。还望程大人得了消息就派人通知在下。”
“一定,一定。”程亦风答应着,即送白少群出门去。不过方到门口,便见一个康王府的家丁风风火火地跑来,道:“大人,郡主找到了!”
“果真?”白少群惊喜,随后又沉下脸道:“你们在哪里找到这个不肖女?”
“原来郡主昨天跟着水师去追击万山行的骗子。”那家丁禀报道,“不想昨天半夜水师和骗子们在运河上交战,郡主受了伤,方才水师有人回来报讯,就顺道把郡主一起送回王府来了。”
“受伤?”白少群变色道,“伤得可严重么?”程亦风则是惊诧道:“骗子和水师在运河上交战?骗子有几多人马,敢和水师开战?”
“小郡主碰伤了头,昏迷不醒。”家丁向白少群道,“王妃和兰寿郡主急得不得了,已经去求万岁让太医院来会诊了。至于骗子怎么和水师打起来……”他转向程亦风:“这个小人可不知道。报讯的人去兵部找大人了,大人去了,自然晓得。”
程亦风无心谢他,心已经飞到了运河上。吩咐门子立刻备车,赶去兵部。
“大人!”白少群道,“既然小女已经回家,白某也不急着赶回去。不如和大人一起去兵部吧。”
没有客套的时间。程亦风点点头,登上了白少群的马车。
见到那个风尘仆仆的报讯人,已经可以约略猜到昨夜运河上的惨状。再听其一番叙述,那幅流血的画卷已然展开眼前。白少群万分惊愕:“这群西瑶骗子忒也大胆!竟敢袭击朝廷水师!看来西瑶人如今已经不把咱们放在眼中了!”
程亦风则是感到万分心寒——那些岂是什么西瑶骗子?都是训练有素的樾国细作,如果他早些告诉水师真相,或许唐必达能够有所防范,也不至于伤亡这样惨重。如今,这些人还逍遥法外,不知下一步还会做出什么卑鄙的勾当来。怎不叫人不寒而栗!
正想着的时候,孙晋元战战兢兢地从外头进来,报说昨天派往北方洙桥和宜城两县的人都有消息传回来了,并未见到任何人前来兑换银票。“照此看来,贼人应该还是顺着运河南下了。”孙晋元道,“也许严大侠能在顺丰县截住他们。大人看,还要不要再派些人手去接应?”
程亦风心里没主张:现在追,还追得上吗?这些狡猾的贼人步步占尽先机,追到了顺丰县,又有什么变数?
“程大人!”白少群道,“依白某之见,贼人竟用炸药袭击水师,就是想制造混乱,拖延时间。如果咱们畏缩不前岂不正中了贼人的奸计?理应立即追击,决不能让贼人逃了!”
程亦风皱着眉头:不错,如果贼寇不是沿着运河向南逃窜,何必冒险和水师冲突?樾国细作潜入楚国,除了骗取财物之外,不知还有什么阴谋。如果不尽快将他们抓捕归案,只怕麻烦还在后头!当下下令让京畿守备军前往顺丰县协助捉拿贼人,并通过兵部鸽子站向南方各地总兵传令,严查去鼎盛、永兴银号兑换银票之人,同时传令夔州水师,即日起,严查任何从运河进入天江的船只。
兵部的小吏得令便去照办,暗想:这几乎就是打仗的架势了,哪儿是抓贼呀?不过这贼凶残至斯,简直和当年挟持冷千山的杀鹿帮不相上下,不知他们有几多人马?又到底从京城骗走了多少财物?
其他的人现在鞭长莫及,只能坐等消息——不过又哪里坐得住?程亦风时不时起身到门口张望,而白少群则先后几次使人回康王府去询问白羽音的伤势,回报总是说“还没醒”,由请他“赶紧回府去”;旁边的孙晋元就更加如坐针毡:白少群迟早知道白羽音昨天是从他凉城府里跑出去的,到时候还不找自己的麻烦?万山行的人没抓到,郡主又受了伤。在公在私,只怕他的乌纱某难保!他不由得暗暗打算起告老还乡的事来。
大约到了中午时分,有个凉城府的衙役慌慌张张来找孙晋元:“大人,大人!不好了!”
只一听到“不好了”三个字,孙晋元立刻就脑袋嗡嗡作响,不得不硬着头皮问:“又是什么事?”
衙役道:“大树营的乞丐,全都被人毒死了!”
“什么?”孙晋元大惊道,“怎么回事?难道是万山行的贼人去杀人灭口?”
“只怕是。”那衙役道,“菱花胡同的人去大树营送饭,看到那里的叫花子全死光了,就赶紧到衙门来报案。大人您不在,公孙先生先跟着他们去了。小的就赶紧来禀报。”
“真是凶残成性的贼人!”孙晋元跳起来道,“我这就亲自去看看。”说时,向程亦风和白少群等人告辞。
待他急匆匆的来到大树营,那边他的师爷也和公孙天成带着人到了。只见破烂棚户之间倒毙着几十个衣衫褴褛之人,个个七孔流血,死状可怖。孙晋元差点儿吐出来。捂着鼻子道:“还不快查查有何线索?”
仵作上前验看,不时,回报道:“应该是昨天夜里被人毒死的。”
“昨天夜里?”孙晋元奇道,“难道不是万山行的贼人来杀人灭口?昨天夜里那伙人不是已经到了五十多里外,和水师打起来?”
“也许是他们还有同党留在凉城?”他的师爷道,“恐怕大树营的乞丐泄露他们的行踪,就来痛下杀手,却不知蔡老九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大人?”
“也许……”孙晋元紧锁眉头,看公孙天成有何高见。
老先生拈须沉思:“虽然不无可能,但是却又不太合理——贼人已经带着赃物逃之夭夭,又早就设下圈套伏击水师,何必还来做这杀人灭口的事情?为此专门留下一二同党在凉城,岂不是冒了很大的危险,多此一举?”
“言之有理!”孙晋元道,“不过,这些贼人的想法只怕异于常人——那个蔡老九呢?不会也被杀了吧?”
“小的们方才就已经去菱花胡同找他了。”一个衙役回答,“这时也该有消息了——看,是白神父!”
顺他所指的方向,果然见到白赫德和几个教众惊慌地赶来。一到跟前,便都不住地划十字,有几个妇人还哭了起来。孙晋元不耐烦道:“各位善男信女,别急着哭——你们那位蔡老九到哪里去了?可还活着么?”
“蔡弟兄昨天和我一同回到教会,做完晚祷就回去了。”白赫德道,“今天还没看到他。”
孙晋元一拍大腿:“只怕也活不成了——他住在哪里?”
“离这里不远。”几位教众回答,“转三条巷子就是。”
“还不快带路去瞧瞧!”孙晋元便吩咐。然此时,忽听仵作叫道:“大人,这里还有一个没死的!”
一声喊,把大伙儿都吸引了过去。只见草席之下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正瑟瑟发抖。大家见他面色潮红,分明打着冷战,但浑身的衣衫都汗湿了,便知道他病得厉害。仵作拍醒了他,问他此处发生何事。但少年眼神迷茫,全然不知。
孙晋元着急了,上前照着少年的后腰踢了一脚:“你睁大眼看看——你们这乞丐窝的人,怎么都死了?”
少年吃疼,一下蹦起,不过身形摇晃,很快又跌到下去,看到四周的惨状,愕然道:“怎么……怎么会这样?大哥!大哥!”他手脚并用,边爬行,边呼唤。很快就在旁边找到一具尸体,冰冷僵硬,已经死去多时。他便放声大哭起来。
白赫德和诸位教众平日时常接济群丐,不由动容。白赫德上前去,将自己的外衣解下,给少年披上,安慰道:“小虎,天父将你哥哥接走了。你可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少年小虎认得白赫德,不由哭得更伤心了:“白爷爷,我大哥真的被神仙接走了吗?那其他人呢?怎么不接我一起走?”
白赫德方要回答,等得不耐烦的孙晋元便抢先道:“什么神仙妖怪的,别在这里磨磨蹭蹭胡说八道——本官告诉你,你们乞丐窝的人被一群西瑶贼人利用,盗窃朝廷财物,现在贼人将你们杀了灭口——你快说,是不是有人来给你们送了什么吃的,于是大伙儿就都被毒死了?”
小虎呆了片刻:“什么西瑶贼人?不过……昨天晚上的确有人来送馒头……”
“那人什么样?”孙晋元立刻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小虎摇摇头:“我没看见。我只听见外面有人喊‘吃馒头’,我大哥说给我拿,后来……后来就不知道了。”
众人相互望了望,想,只怕此人抢到馒头,即时咬了两口,不及将剩下的拿回来给生病的弟弟,便已毙命,结果小虎就因此捡回一条命来。
“这群贼人可真是够绝的!”孙晋元跺脚道,“你们快去看看还有没有活口,或者有人见到贼人的面貌也说不定。”
衙役们领命而行。白赫德便要将小虎带回教会去照顾。公孙天成却拦住了,道:“白神父,先别忙着走。老朽还有些话想要问着孩子。”因问道:“孩子,前天是不是有人给你们铜钱,让你们去绿竹巷买东西?”
小虎点了点头。
公孙天成又问:“是不是买了些瓦罐竹篓,送到了城外的马车上,运的次数越多,给的钱也越多?”
小虎又点了点头。
孙晋元不耐烦道:“公孙先生,这些昨天蔡老九不是都交代过了吗?你又问一次做什么?”
公孙天成道:“大人莫急。多问几个人,才能知道多些细节,从中找出线索来。”接着又问小虎道:“你可知道竹篓瓦罐里装着什么东西?”
“里面有东西吗?”小虎奇道,“我没觉得。挺轻的,不像装了东西的样子。不过我没看。”
公孙天成皱起眉头,又问:“那你一共运了多少竹篓瓦罐出城去?”
小虎道:“我运了三趟,后来守备军的军爷们进了城,到处乱糟糟的。看样出不了城了,那些人就叫我们把东西送到他们老爷府里去。”
听得此言,众人都是一愣。孙晋元道:“不是送到码头上‘兴盛商号’的货船上?”
“不是。”小虎摇头,“是送到金柳巷的宏运行。我和我大哥一起去那里,是很大的一间米铺。”说到这里,想起自己死于非命的哥哥,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孙晋元被弄糊涂了:“怎么又冒出个‘宏运行’来?”
“或许是贼人另有一个窝点。”一旁的师爷道,“先派人去端了,免得他们又跑了!”
“言之有理!”孙晋元喝令衙役们,“还不快去瞧瞧——果然有‘宏运行’这么一间铺子,就给本官查封了。东西统统没收,人全部抓回来问话。”
衙役们又要在乞丐窝里寻找活口,又要处理死尸,还有些去寻找蔡老九了,早就忙得四脚朝天,哪儿还有人手往金柳巷去?正犯愁时,见到那几个去蔡老九家的匆匆跑回来了,忙问他们有何发现。
“鬼影也不见。”那几个衙役答道,“家里冷冷清清的。邻居说,昨天没见他回来。”
“难道是昨天没到家已经被贼人捉走了?”孙晋元看了看公孙天成。
老先生面色阴沉,眉头紧锁,似乎是在思考其中的曲折,又似乎是早已明白了原委,却不愿相信那就是真相。片刻,才道:“只怕他不是被人掳走了,而是根本同万山行是一伙儿,昨夜已经逃之夭夭。”
“此话怎讲?”孙晋元惊骇。
公孙天成道:“贼人要带着大量赃物逃走,却也知道官府会对他们穷追不舍。所以他们就制造出一个又一个烟幕,引咱们追赶错误的目标——先是绿竹巷口的茶楼伙计,将我们引到人去楼空的楚秀轩,他们却在绿竹巷里利用乞丐搬走了赃物。接着他们又叫蔡老九前来自首,引我们去追赶‘兴盛商号’的货船,其实是为了袭击水师,而赃物根本就不在那船上。如今为免赃物的真正去向被我们查出,就对大树营的乞丐窝痛下杀手。蔡老九任务完成,自然销声匿迹。”
“这……”孙晋元的脑筋转不过这么多弯来。白赫德却正色道:“公孙先生,你怎能如此怀疑蔡弟兄?我亲眼看见他被恶霸逼害,差点儿丢了性命。当时他被打得奄奄一息,是我亲自和几位弟兄一起把他抬进教会去。他又怎么会是万山行一伙儿的?他一定是被贼人掳走了!”
孙晋元也觉得还是这个推测可能性大些,摸着冒汗的额头,道:“我看蔡老九多半也是被掳走了。万山行的贼人狡猾万分,可能早也做了几手准备,除了叫人往船上搬货,也叫人搬去金柳巷,说不定还有别的地方……蔡老九如果是他们一伙儿的,怎么会上交那么一大包银子、银票?”
“他不上交一大包银子、银票,我们又怎会轻易相信他的话?”公孙天成道,“如此看来,也许贼人手里掌握的根本不是那两间银号的银票,也可能他们手里的还是现银,只不过藏在了宏运行……也可能……”老先生的眉头已经打起结来,似乎长久以来从未遇到过如此棘手的情况。
“管他这个可能,那个可能——”孙晋元道,“反正先等金柳巷那边有了消息再说——严八姐不是还在顺丰县追查吗?我再出个告示,通缉蔡老九,不管他们虚虚实实,弄出多少花样来,他们只有几个人,朝廷的官兵千千万,总能把他们困死了,抓到了。”说罢,号令手下按吩咐办事,自己则不愿继续在这遍地死人的乞丐窝里逗留,掩着鼻子上了轿,回衙门里等消息去。
过了约莫两个时辰,去金柳巷的衙役们前来回话——那里的确有个宏运行,而且一如小虎所交代,是一间颇具规模的米铺,更加值得注意的是,老板是西瑶人,开业才不过一个月的功夫,算来和万山行几乎是同时来到凉城的。经搜查,其货仓中有米粮七万余斤,帐房有现银五万余两,此外根据账本记载,在凉城几间银号中尚有存款六十余万两——试问一间刚开业的米铺,哪儿来这么多的银两?可见是来路不正。于是衙役们当场查封了宏运行,将大掌柜、二掌柜、帐房等人统统抓回了衙门来。
“哈哈,这可妙极了!”孙晋元本以为自己此番丢定了乌纱帽,不意竟然由此转机,大喜过望,当即升堂审问宏运行的一干人等。要他们交代万山行的同党逃去了哪里,其余的赃物又运向何方,打算乘胜追击,一举破了此案。
谁料那几人都同声喊冤,说自己是正当商人,和万山行素无来往,至于那些银钱从何而来,账本上都记载得清清楚楚,每一笔生意都有单有据白纸黑字,绝对没有一分一毫是不义之财。
孙晋元如何肯信,命人大刑伺候,将几个嫌犯打得皮开肉绽。但几人仍是一齐喊冤,绝不肯承认。
“大人,要再这样打下去,只怕将嫌犯打死了,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师爷献计道,“反正咱们有小虎这个人证,而宏运行里来路不明的财物便是物证,咱们不如尽早把人犯移交刑部,甩掉这个烫手的山芋。”
“这个……”孙晋元为难:虽然不失为一条可行之计,但自己却得不到任何的功劳,岂不是白忙了一场?因瞥了眼公孙天成,看他意见如何。
公孙天成早先跟着衙役们亲自去金柳巷,见到宏运行簇新的招牌气派万分,而且,就在这全城戒严,店铺间间关门以逃避哄抢的时候,这间米铺竟然打开大门做生意,连守备军似乎都特别通融,监督着周遭的百姓排队买粮。到凉城府的衙役上前说明来意,抓人封铺时,百姓还颇为宏运行不平,说他们素来价钱公道绝不缺斤短两,而且开业一个月来,时常送米周济穷人,绝不可能作奸犯科。衙役们不予理会,进去搜查赃物。正如他们先前所汇报,宏运行中有米粮几万斤,现银几万两,且有存款六十余万,虽然有些可疑,但并无证据指明这些来路不正,更加无法证明哪些是贼人让大树营的乞丐搬到此处来的。而且,一如宏运行的人喊冤时所说,他们每一笔生意都记载得清清楚楚,只怕找遍整个凉城,没有谁家的账簿比他们更加规矩。
这时候老先生的心里忽然明白了:这一伙樾国细作实在不简单!他们这边厢大锣大鼓让万山行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那边厢早就办了这间宏运行,做“正当生意”。万山行用假银票换取的银两,暗中设法送到宏运行的手里,再由宏运行通过米粮生意,一买一卖,就洗得干干净净,想要追查,何其困难!白羽音在万山行里发现的那些赃物,大概只是来不及周转的一部分罢了。他们知道官府很快就会追查出来,便将计就计,先是利用绿竹巷的店铺将货物暂时隐藏,再利用大树营的乞丐们帮他们搬运,一些运出城外,一些则送到了宏运行——他们让一早就安排好的细作蔡老九假意来官府自首,将官府的全部注意都吸引到了所谓“兴盛商号”的货船上,引得水师落入圈套,而那部分运送出城的赃物却沿着其他的不知什么路径送走了。接着,蔡老九又向众乞丐痛下杀手。虽然人算不如天算,让小虎捡回一条命来,终于还是将官府引到了宏运行,但是一早就对其“正当商人”身份大加粉饰的宏运行,又怎么会让人抓到把柄?
他看着在凉城府公堂上哭天抢地大喊冤枉的几个人,虽然打扮极尽市侩,那帐房还留着老鼠须,但是几人的身材都甚为魁梧,慢说南蛮西瑶没有这样的人物,便是楚国也难得找到如此高大健壮的汉子。他们是樾国人,是樾*人,训练有素的细作。此刻虽然哀嚎得惊天动地,但是这点儿皮肉之苦他们哪里放在眼中?只要他们抵死不承认,官府只有小虎一个证人,却没有站得住脚的物证,未必能将他们定罪,到时,他们还不从从容容地将财物运回樾国去?
他可真是失算了!每每以为自己猜到敌人下一步的行动,却其实落入对方设计的陷阱之中。这群樾国细作仿佛对他颇为了解,成了他肚子里的蛔虫一般——啊,可不是!小莫成日就在他和程亦风的身边,对他做事的方式当然了若指掌!他看轻了这个毛孩子!还以为此人只能做些盗窃机密,传递书信之类的事情!没想到,这个樾国小贼奸猾至斯!
如今后悔也没有用处。非得想出一条补救之计,且非得与自己往日行事之法大相径庭,才能让樾寇防不胜防。该如何?他紧锁眉头:敌人大费周章,其主要目的之一应该就是攫取财物,同时用假银票扰乱楚国。如今唯有设法将财物追回,将假银票造成的损失减到最低,才能打破敌人的奸计。程亦风是处理假银票案的全权钦差,依照常理,此案在凉城府审理,之后会移交刑部,程亦风不肯冤枉无辜,只怕连“屈打成招”这种手段也不肯用,只会吩咐搜寻证据来证明宏运行的确和万山行是一伙儿,不知拖到几时,正好就给了敌人无穷机会来应变。倒不如……
他心里忽然有了一个计策,因低声对孙晋元道:“大人,老朽也觉得这些贼人甚是狡猾,还颇能捱苦,只怕再打下去,他们也不会老实交代。师爷说得没错,咱们有小虎这个人证。不过,论到物证,咱们有些站不住脚——宏运行里的米粮、银钱,没有哪一样上面写着‘万山行’或者‘赃物’。不过,那米粮、银钱上也没写着‘清白’。这案子关乎国库,牵动国家之根本,既然是非常之案件,不妨用些非常手段——咱们大可不必再和他们胡搅蛮缠,索性将宏运行所有财物没收,上交朝廷——现在朝廷要赈灾,要设法发行新官票,还要抚恤遇难的水师官兵,缺的不就是米粮和银两吗?只要有了米粮和银两,凉城的大乱子也可以平息下去,大人岂不是大功一件?”
“说的也是!”孙晋元摸着下巴,又担心道,“不过,咱们并不知道宏运行和万山行到底是何关系,他们的财物中有多少是赃物,会不会冤枉了他们?”
“怕什么?”公孙天成道,“老朽不是说了吗?那米粮、银钱上又没有写字,还不是大人说有多少,那就有多少?万一说的多了,日后抓到了万山行的贼人,他们听说有人替他们顶了一部分的罪责,岂不笑得合不拢嘴?”
“果然!”孙晋元喜道,“不过,这些人迟些要移交刑部,他们向谭大人喊冤,向程大人喊冤,说我屈打成招,到时候老先生你又不肯承认这都是你的计策,那我岂不吃不了兜着走?”
公孙天成笑了笑:“大人何须担心他们去刑部喊冤?只要不给他们喊冤的机会不就行了?咱们且将这几个贼人押下,打一顿,审问一轮,再打一顿,再审问一轮,他们若是招出同党的下落,自然最好,若是嘴硬不肯说,咱们索性写好供词,将他们打死,捉着他们的手指画了押,到时候他们只能去阎罗王面前喊冤了!”
“啊呀,老先生你……”孙晋元讶了讶,低声阴阴地笑了起来,“原来老先生你还有这么狠毒的招数,我还以为你和程大人一样是个正人君子。”
“大人过奖了。”公孙天成笑道,“老朽岂敢自称正人君子!况且,方才我已说了,遇非常之事,须得用点非常手段。这案子若能就此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了,对大人您,对程大人,都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何乐而不为呢?”
“说的好!”孙晋元道,“就这么办吧!”当下叫衙役们将宏运行的一干人等拖下去继续用刑审问,并吩咐师爷先写就一篇供词,有备无患,自己则率领余人和公孙天成一起火速赶往金柳巷,准备亲自将里面的“赃物”清点一回,以便交给程亦风。
只是,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车轿忽然停住了,隔着轿帘,便听到喧嚣声震天,而且人潮汹涌,如惊涛拍岸,将他的轿子推得摇摇晃晃。
凉城不是还在戒严吗?又出了什么事?他探出头去看,只见自己正经过夷馆附近,好些藩邦人士正在离他不远处愤怒地挥舞着拳头,其间夹杂着一些中原打扮之人,不过说话带着西瑶口音,正大声抱怨道:“这还有天理么?朝廷是要赶绝我们!什么天朝上国,根本就是恃强凌弱!我们走!今生今世,再也不到楚国来做生意了——不,我的子子孙孙也都不再和楚国人做生意!”嚷嚷着,那几个西瑶人就甩着胳膊要走。旁边的守备军兵士上前阻拦,言道戒严期间,谁也不能离开自己的住所。
“我们是西瑶人,自要回西瑶去!”那几个商人愤怒道,“他们婆罗门人、蓬莱国人,都要回自己的国家去。你凭什么拦着我们?你楚国爱戒严就戒严,可管不了我们!”听他们这样说,旁边那些模样各异的藩邦人士纷纷点头赞同,有的甚至出手推开守备军兵士。情急之下,兵士们纷纷亮出兵刃。
“啊呀,杀人了!”有人尖叫。但也有人道:“怕什么,和他们拼了!本来我们客居楚国,就处处受他们的委屈,一时收关税,一时收铺面税,就连什么寺庙道观的税,也是外藩的僧侣交得多。然后又说什么地方不可以居住了,什么东西不可以买卖了,楚国朝廷的花样儿一天一个,总之就是把我们当成了畜生,随意宰割。自己惹出了麻烦,也要找咱们顶罪——左右是被他们欺凌,不如拼一拼,说不定杀出一条活路来!”
这话如同火星落在了油锅里,“哗”地炸成了一片,那些藩邦人士个个挥舞拳头,向守备军士兵攻了过去。本来守备军人数不多,乃是仗着老百姓对他们有几分畏惧,才可以三两人守住一条街。现在几乎整个夷馆的人和周遭的藩邦商人一同杀了出来,他们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鼻青脸肿,败下阵来。有的飞跑去旁边的街道求援,还有的看到了孙晋元的车轿,便大喊道:“来得正好,快快帮我们制服这群刁民!”
他们不喊还好,一喊出声,众人都知道是孙晋元到了。有人即刻嚷嚷道:“就是这个狗官!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倪掌柜抓了起来,又把宏运行给查封了。说什么宏运行是万山行的同党,制造假官票骗取朝廷的银两。世上哪儿有这么荒唐的事情!倪掌柜的为人如何,宏运行是怎样一家铺子,咱们和他们做过生意,难道还不晓得吗?怎么能单凭倪老板是西瑶人,就把他抓走了?咱们这里这么多西瑶商人,是不是也全都要抓走?我看根本就是楚国朝廷有心针对西瑶!”
“可不是!”好些西瑶商人附和道,“既然万山行是骗子,他们自称是西瑶人,说不定是其实是婆罗门人、蓬莱人,甚至是楚国人。就算他们真是西瑶人,难道西瑶所有的商人都是骗子吗?我西瑶广开海陆贸易,商旅遍及四海,如今要把所有西瑶商人全都逮捕了,把我们的店铺全都查封?哼,我看说不定是最近凉城闹哄抢,连官老爷都抢红了眼,想要夺取宏运行的米粮和银钱却找不出理由来,就硬给他们安上个罪名!”
“一定是!”这次接口的人是地道的凉城口音,“朝廷最近缺粮缺钱,软硬兼施逼迫米商们捐粮赈灾。我听说闽州米业商会的蒋老板今天早晨被程大人和白大人痛骂了一顿,嫌他捐得不够。只怕现在朝廷等不及捐粮,直接抢粮了!所以照我看,朝廷不是针对西瑶商人,分明就是缺钱缺粮,要拿咱们生意人开刀。”
“岂有此理!”孙晋元气得头顶冒烟,迈步下轿,让衙役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制住。“你们这群刁民,你们哪知眼睛看到朝廷抢钱抢粮?万山行和宏运行的案子究竟来龙去脉如何,几时轮到你们来过问?”
“大老爷审案自然轮不到我们过问!”有人道,“但是大老爷抢我们的东西,难道还不准我们开口么?我是临渊会馆的,宏运行的倪掌柜就是临渊人,对我们会馆总是慷慨解囊。西瑶人出来闯荡生意,讲求互相照顾,亲如一家。倪掌柜就好像我的手足一般。如今他被人诬陷,不仅我要管,我们所有临渊会馆的人都要管!”
“你……”孙晋元几时被人如此当街顶撞过,竟哑口无言,片刻,才怒道:“反了!真是反了!快把他们都给我抓回去!”
衙役们面面相觑:骚乱的商贾人数几倍于他们,怎能抓得了?幸亏这时候见到方才逃走去报信的守备军搬了救兵来到,乃是一支五十人的巡逻队伍,个个都端着明晃晃的兵器。夷馆跟前的形势这才逆转了过来,有些胆小的商人立刻逃之夭夭,走得稍慢些的,则被官兵团团围住。不一会儿的功夫,闹事的众人便被全数制服,多数低声抱怨兼讨饶,只有几个还吆喝着:“怎样?还自称天朝上国礼仪之邦,我们既没有偷也没有抢,凭什么抓我们?敢情是想把我们的铺子也查封了,好拿财物去充公,是也不是?”
“就是,你奈我何?”孙晋元低声骂道,“反正万山行不知用假银票骗了多少钱,朝廷的大窟窿也不知多少银子才填得起来,就把你们这些刁民统统当成西瑶骗子抓了,乱棍打死,到时候本官说你们铺子里全是赃物,你们找阎罗王喊冤去好了!”一边嘟囔着,一边叫衙役和守备军赶紧将这些暴民都押送到凉城府的大牢里去,自己则对身边的公孙天成道:“老先生,你说的那个计策可真不错,万试万灵。和这些暴民还说什么道理,讲什么证据?”
公孙天成皱着眉头:难道他又算少了一样?宏运行的人才刚刚被捕,夷馆这里就闹起事来,多半是有人挑唆!这人在哪里?是那几个叫得最凶的吗?有几个人?他看着被衙役五花大绑的一群人,心底只是发寒。而偏偏这个时候,见到对面还有乘车轿,前面的家丁打着灯笼,竟赫然是康王府的人。
“孙大人,你看……”他指了过去。
孙晋元回头的时候,对面的轿帘也揭开了,康亲王从上面走了下来。“啊呀,王爷!”孙晋元赶忙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王爷几时来的?让王爷受惊了,下官罪该万死!”
“倒也真是挺吓人的!”康亲王冷冷道,“除了当年樾寇兵临城下,凉城已经很久没这么混乱了——怎么单单这一年,就一个乱子接着一个乱子。你这个凉城府尹,可真是尽责!”
孙晋元的冷汗涔涔而下:“下官失职,下官罪该万死。王爷要到哪里去?下官命他们给王爷开路,免得再有暴民骚扰。”
“暴民?”康亲王冷哼一声,“凉城本是天下名都,百姓安居乐业,原本可以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怎么一夜之间冒出这许多暴民来?”
“下官……”孙晋元还要解释,却被康亲王打断了:“你也不必诸多解释。本王掌管的是宗室事务,旁的杂务,本王不想理会。我出门来是想去找我的好女婿白少群——他女儿病成这个模样,他却还在外面不回来?难道他忘了,他只有霏雪这一个女儿?”
说到这话题,孙晋元只觉两腿打颤,生怕康亲王知道白羽音乃是从他的府衙跑去追随严八姐的。“白……白大人也忙着处理万山行的案子呢。”他结巴道,“早晨下官见他在兵部,这时……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怕和程大人在一起。正好下官要去向程大人禀报些重要事情,就让下官替王爷传个话吧。”
“要是传话有用,老夫还要亲自出门去找他吗?”康亲王呵斥,但顿了顿,又道:“好吧,你去找他。老夫可懒得再和暴民打交道——真不知凉城真怎么会变成这样!”说着,怒冲冲转身上轿,一行人向王府而去。
直到他们走得远了,孙晋元才舒了口气。回来向公孙天成道:“先生,我这就去找白大人,不如烦劳你去点算宏运行的财物?”
“这……”公孙天成犹豫一下:宏运行原本是此案的转机,他决不能再让其变成贼人手中的武器。他一定要让案子能够了结得铁证如山!当下点了点头:“好吧,大人慢走!”
作者有话要说:童鞋们,某窃更新迟了,不好意思哟。
其实某窃也没想到这个故事会写到这么长啦。从某窃大学开始,一直写到现在某窃当了大学老师……嘻嘻。刚上任的助理教授哟,可能会比较忙的。不过会保证继续填坑的。大家新年快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