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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在窗格间,如超载的重车般一站一站缓慢经过。卓绍华不知道自己看了多少次表,当时针指向下午五点时,他几乎是如释重负。对于他的准时下班,秦一铭一点也不意外。实际上,他也盼着早点回去,看看新出炉的诸老师是否完好。
车一驶进军区大院,吴佐跑了过来,脸上的神情很古怪。“诸老师回来没有?”秦一铭问道。
吴佐挠挠头,看看首长,支支吾吾的。卓绍华步子一紧,直奔后院。唐嫂听到脚步声,从厨房里探出个头:“帆帆妈妈回来了,在帆帆屋里呢!不知怎么回事,衣服和上班时不一样了,人垂头丧气的,问她也不说话。”
卓绍华转身上楼,还没到帆帆房前,就听到摩托车的疾驰声。他推开门,诸航歪在床上打手机游戏,音量放得很大,身上不知是谁的衣服,胸前一大块汗渍。帆帆端坐在桌边写毛笔字,写一行,看一眼诸航。
“别影响帆帆写字,咱们去书房玩!”卓绍华欠身按下游戏暂停键,拉住诸航的手。
诸航一把甩开,狠狠瞪了卓绍华一眼,不过,人倒是出来了。身后的帆帆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是出于解脱还是出于担忧。
“首长,我很讨厌你。”不等卓绍华发问,诸航先发制人,“拜托你以后下达任务时,站在我的角度考虑考虑。像这次,我都没有教师证,你就让我直接上岗。你不要插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说这是特殊情况,不需要那些条条框框。我同意,那么你也让我培训下啊。你太高看我了,我真没那么厉害。我往讲台上一站,一看就是个走后门进去的。”
脸,丢大了。当着二百号同学,还有校领导们,被大校长训得狗血淋头。那时,真的想死。校长问她到底是专业课老师还是体育老师,还是她想德智体全面发展,很多人都不厚道地在笑。她在宁大是迅速走红。在地铁站遇到几个学生,在她身后指指点点。她回过头瞪过去,她们连忙假装在看站牌。
庆幸的是,她没输给那个叫冯坚的高壮男生。这样,下节课,那帮学生应该能乖一点的。但是,校长命令她在下节课前要听满十节大课。这就意味着后面几天,她要像学生一样到处找教室,抢位子。
“我们确实是走后门进的啊!”卓绍华很坦然,“后门怎么了,它开着,不就是为了让人进出,不然要它干吗?”
诸航觉得自己快疯了:“人家知道我是部队转业的,突然空降宁大,宁大又刚好出了人质事件,我课又上得乱七八糟,这不等于在我脑门上贴了字条,所有人都知我是个假冒伪劣产品。你让我还怎么查事件,人家本来就在暗,现在不是在防我了,估计哪天就把我给灭了。”
“不说你在部队工作过,你以为人家就查不出来?你要是表现得非常称职、完美,这不就等于告诉别人你是有备而来?如果我是那个隐在黑暗里的卧底,你今天所有的表现会让我阵脚大乱、如坠云雾。诸航,你没有搞砸任务,实际上,你的表现非常好。”
“这不是安慰?”
“不是,是就事论事。你不需要刻意表现什么,本色出演就好。”卓绍华温柔地摸摸诸航的脸,不知这孩子今天遇着什么事了,反应这么大。
“说得很轻巧,出丑的人又不是你。”诸航避开了,也许那是首长的深意,可是篮球场上的一幕太不堪回首。耻辱,岁月抹不去的耻辱,等于在她脑门上刻了个红字。
这一天注定是不能平静了,晚饭前,欧灿打来电话。首长在书房里,诸航在客厅,都能听到欧灿暴怒的嘶吼声。
她应邀参加一个国际儿童组织的活动,活动在儿童剧场举办。结束时,她和参加活动的几人步出会场,在门口看到晏南飞抱着恋儿在等着看一部儿童音乐剧。她以为自己想恋儿想到出现了幻觉,直到恋儿扑上来叫她奶奶。
“我到底是不是你妈,是不是恋儿的奶奶,为什么恋儿来北京,我不知道?”欧灿眼睛长在头顶,很少有人能入她的眼,而恋儿是她心目中如天使一般的存在,她是恋儿的“二十四孝奶奶”。
卓绍华把话筒侧了侧,温言道:“恋儿刚去北京没几天,和外公待几日,就去您那了。”
“我没法跟你和诸航争,难道我还比不上那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外公吗?”欧灿越说越火大。以前,晏南飞叫她一声大嫂,礼节什么的都很到位,现在和卓阳分开了,他看着她,毫不掩饰的疏离与冷漠。她和恋儿还在说着话,他就强行把恋儿给抱走了。恋儿趴在他肩头上,朝她小手直挥,她的眼泪好悬没掉下来。
“妈妈说什么呢,谁都不能代替谁的。爸爸最近怎样?”他试图转个话题,欧灿却不依不饶:“告诉你卓绍华,明天我要是看不到恋儿,我就打上晏南飞家门。”
挂了电话,卓绍华直捏额头,扭头对上诸航的目光,苦笑道:“生恋儿时,怎么不一肚子生两个呢,那样一家一个,都好!”
“那我姐呢?”
卓绍华看着在沙发上看书的帆帆:“帆帆给她,平均分配!”
帆帆默默低下眼帘,看自己的《论语》。《论语·为政》:“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瘦哉?人焉瘦哉?”这句话的意思是好像每一个人做的事都差不多,求学、工作、吃饭、睡觉,可是每个人的人生却是千差万别。你想了解一个人,不能武断地凭几句话几件事就认定一个人。你不仅要听其言,还要观其行,而观其行不单在于结果,更要注意动态的过程。
妈妈今天看上去好像很沮丧、很焦躁,甚至很像是个逃兵,他知道那不过是妈妈对自己要求高,一时急于求成罢了。妈妈才不会退缩呢,她只是还没有找到适合她的方式。爸爸轻声细语地宽慰着妈妈,像是一切都被他牢牢地掌控着,其实爸爸心里也很紧张,今天上楼时,有两步爸爸是一脚跨了两个台阶。
诸航听的第二节大课,就是栾逍的心理健康辅导课。他的课没有学分考核,来的学生却很多,气氛也很活跃。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思影博士坐在她的旁边,不知是出于友情支持,还是她的心理出现了异常。
课还没开始,诸航就要被一种感觉彻底淹没了。思影博士不知喷了什么香水,一闻到,脑神经立即想到香橙、柠檬、佛手柑、铃兰和金银花,周围是充满生机的绿叶,花丛中有饱满诱人的果实,带着洋梨的一丝甜蜜。
“闻出来了?”思影博士的神情像阳光里睡足了午觉的猫,懒懒的,高贵的。
诸航摇头,很想换个位子。
“这就是传说中的‘控男’。It's better in the dark.”顾思影幽幽地拖长着尾音,看向正在步向讲台的栾逍。
栾逍穿得很学院范儿,白衬衫,卡其色长裤,无框眼镜,讲课时看上去比平时高深莫测很多。他讲了情商和智商的区别,这个话题本身就接地气,学生的讨论很积极。智商是由先天决定的,情商却是靠后天的培养。智商高的人,以后的成就却不一定大;而情商的高低却和成就成正比。学生们听得头一点一点的。他还给学生做了一个心理测试,大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布满圆点的帘子,他让大家来回答看到了什么。有人说就是一面静止的帘子,有人说帘子上的圆点在缓慢转动。
诸航揉揉眼睛,她怎么看的是帘子上面的圆点在飞速转动呢?
栾逍示意大家安静,说这项测试也是A国测试犯人是否犯罪的一项心理测试。正常人看到的圆点是不动或者十分缓慢地转动。而犯罪分子看到的圆点则是在飞速旋转,那是因为犯罪分子做贼心虚,心理压力过大,导致心理失衡。
诸航在下面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难道她内心里是一个潜藏的犯罪分子?
两节课加上中间的休息时间,总共105分钟,思影博士专注地看了栾逍100分钟。剩下的时间里,她问了诸航一个问题:“你和王琦是怎么认识的?”
诸航一愣,委婉道:“在一个饭局上见过一次面。”
“我最讨厌那种男人,大男人办公桌上摆个小镜子,有事没事照来照去,男不男,女不女。”
思影博士神情轻蔑,好像王琦就坐在她面前。
诸航随口问道:“那你喜欢哪种男人?”
思影博士目光灼灼地看着前方,栾逍在收拾教案,身边围了一堆的学生。下堂课,他预告将和学生一起探讨微表情。要不是在536遇见过他,诸航打死也不会相信他这个老师和她一样是走后门进来的。不过,他比她有优势,本身就是心理学硕士,也算专业对口。
“栾老师很神秘,也很有魅力,如果做他的女朋友,什么都被他看得透透的,好像整个人被脱光了衣服,无所遁形。这样好吗?”思影博士有些犹豫,虚心地向诸航求教。
诸航玩世不恭地撇了下嘴角:“他做你男朋友的话,迟早有一天也会在你面前脱光衣服,同样无所遁形,你一点也不吃亏。”
思影博士倏然屏住呼吸,抓住诸航的手不禁用了些力:“诸老师也看出了栾老师对我有特别的想法,是不是?”
诸航叹服,栾老师征服的不只是学生,他连灭绝师太也一网打尽了。
“但是我不相信婚姻。”思影博士站起来,和诸航一块往外走,眼角的余光一直留意着栾逍,“结婚这个事儿会把很多东西都固定下来,把很多充满想象力的事变成一套程序,把本来该由对方主动作出的爱的奉献变成一种简单的劳动义务。总之,一张结婚证把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变成了万恶的让人不能忍受的压迫与被压迫。”
“我觉得结婚不是这么功利。结婚让你感觉到在这世界上,无论你遇着什么,都有一个人和你共同面对。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有很多事,只有两个人才能做。”诸航用手遮住额头,阳光照在走廊的玻璃窗上,有点反光。
“你没有结过婚,才会说得这么天真。如果你结婚了……”
诸航停下脚步:“我结婚七年了。”
思影博士吃惊地捂住嘴巴:“怎么可能,你看上去……不大。”很多人形容女军人英姿飒爽,在她看来,那不过是对男人婆的另一种演绎法。哪个男人没长眼睛,愿意娶个男人婆回家?像她这样,高学历,女人味十足,却还待字闺中,真是好没天理。
“我结婚早,没办法,怀孕了。”诸航难得脸红了。
思影博士立刻脑补出所有的情节:诸航用枪逼迫了那个男人,然后怀孕,出于责任感,男人不得不和诸航结婚。“你老公现在……还好吗?”
诸航气愤道:“不要提他。”
看,强扭的瓜就是不甜,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思影博士心情飞扬如歌,看着栾逍突破了重围,追了上来。“在聊什么呢?”
“聊诸老师的婚姻。”看到栾逍,思影博士微微一低头,亭亭站立,如路边摇曳生姿的一棵女贞树。
“诸老师结婚了?”栾逍把书夹在腋下,扭头看诸航。不知怎么,一看到她脸上两道紧锁的秀眉,他就忍俊不禁。可惜那天他没看到诸航在篮球场的英姿,据说输的那个男生睡了两天都没缓过来。听学生们绘声绘色地说诸航球打得是何等漂亮,简直令男生自惭形秽,又说被校长训斥的诸老师有多可爱,小表情又无辜又不服,拳头握得紧紧的,像是要打架。
“七年了。”思影博士的语气绝对是幸灾乐祸,她对诸老师的另一半表示诚挚的同情,“我觉得她像在讲故事,栾老师相信吗?”
栾逍咳嗽一声,掩饰住笑意。
“栾老师呢,有女朋友吗?”思影博士鼓起勇气问,诸航也扬起脸等着答案。
在一些不着边的影视剧中,都会把狙击手描写成冷酷而又神秘的男子,他们的心中藏有一个浪漫而又传奇的故事。故事的女主角,要么是年少时带给他们温暖、甜蜜的小女生,却不幸早逝,要么是和他们搭档的同伴,在执行任务时替他们挡了子弹,这样,他们就一直孤苦而又冷傲地活着,所有的热情都留在回忆里。事实上是,狙击手根本没机会接触到女性,大部分的婚姻都是靠家人搞定,毫无浪漫可言。
但是栾逍拒绝这样的方式,他宁可孤单一辈子,也不愿让爱情像执行任务,事前详细地计划,周密地安排,事情发生的过程中,无论什么状况发生,都可以冷静地应对。爱情就是一场毫无准备的邂逅,如同奇迹。
这是一个奇迹吗?
“我也结婚多年了。”栾逍喜欢这个答案,远离是非,很安全。
思影博士脸上的表情很精彩,如同被打翻的调色板,一块巨石在她心里碎了,她被震得七零八落,整个人都不完整了,她实在无法装作没事人一般,丢下一句“我有事先走”,就急匆匆遁了。这世界怎么了,不是说有很多剩男剩女,怎么到最后,剩下的只有自己呢?
诸航朝栾逍耸耸肩,栾逍扶了扶眼镜,两个人相视而笑。
“诸老师,我们又见面了。”这是在宁大,两个人第一次私底下相处。他不是用栾逍老师的礼貌口吻,而是以在536共同工作过的一种会意的暗语。栾逍看看四周,黄昏的微风拂过植满香樟树的树林,青砖铺就的小径蜿蜒向前,路边盛开着大蓬的紫色的、黄色的菊花。“我很意外。”也很开心。
学生一食堂外面有一个大大的布告栏,谁捡到了饭卡、钥匙,谁有二手自行车出售,谁想长假内结伴出去玩,都在上面贴个告示。礼堂和演讲厅有什么活动,周末时,学校影院放映什么电影,也会早早在上面公布。大家都习惯了,饭后到布告栏瞅一眼。
栾逍很少经过这里,周五早晨,他特地绕了过来。粉红色的公告贴在布告栏最醒目的位置:周五第三堂,在计算机系B教学楼第三阶梯教室,诸航老师的《计算机时代的利与弊》举行公开课,欢迎全校师生去观摩。
这是诸航的第二节课,栾逍不知大校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作为一所综合大学的管理者,这样的决定肯定有特别的理由,绝对不会是因为诸航与学生在课上嬉闹而变相严惩。有可能他是在检验诸航听了十节大课后的成果。但是,诸航能应付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