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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明远又让掌柜老汉上了两壶酒,与崔耕边饮边谈。
酒虽糙,但跟对的人一起喝,喝着喝着,也就成了醇香沁鼻的美酒了!
今天来此,两人聊得还是明年双方的一些合作。毕竟年关将至,尽早安排来年之事,方能在开春雪化之前做好筹备。尤其是崔耕委托何明远出关前往突厥走私战马这种事,如果不尽早安排,等着来年再做安排就晚了。
约莫商讨了有大半个时辰,言谈甚欢之下,才稍稍结束了此次密会。
崔耕眼看时候不早,这才相约改日再会,起身告辞。
他起身之际,何明远也起身向柜台方向冲掌柜的招招手,喊道:“来,算账。”
掌柜钻出柜台,乐呵呵地跑到近前,报道:“承惠,三十六文大钱!”
“倒是便宜的很呐!”
何明远从袖兜里掏出钱袋子,数足了钱数放到掌柜手中,笑道:“你这水煮鸡蛋,味儿还挺正,价钱也实惠。看来定州崔长史用蚯蚓喂小鸡的法子,真是造福一方,惠及百姓呐。”
在崔耕面前说出这番话来,显然何明远小小拍了崔耕一记马屁。
谁知掌柜老汉收起钱来,嗤笑一声,道:“造福一方,惠及百姓?贵客可想错了,现如今骂崔长史的人,恐怕比感激崔长史的人要多得多哩。”
“……”何明远的脸有点黑了,妈的,这老汉这么聊天,还怎么聊下去?
“哦?掌柜的,你这话怎么说?”崔耕却来了兴趣。
掌柜道:“鸡蛋卖得这么贱,老百姓长此以往,自然习以为常,自然也就没谁会整天挂念着崔长史的好了!但也恰恰正是因为鸡蛋越卖越贱,那些平日里以养鸡卖蛋为生的人可就倒了霉哟,自然少不得天天在家里偷偷骂娘哩。”
何明远一见崔耕面色有些不对,赶紧打岔道:“掌柜的,你这话就危言耸听了吧?你莫将流言蜚语当成真事儿来听才是!”
掌柜将二人慢慢送出店门,冲小店的另外一个方向伸手一指,道:“两位贵客若不信,就顺着这条道往左拐,不远处便是我们东亭庄陈七郎家!对,就是替博陵崔氏在我们东亭庄售卖鸡蛋的陈七郎,他家现在可热闹着呢,”
听他这么一说,崔耕更感兴趣了,拉着何明远朝着陈七郎的方向走去。
到了陈七郎家。
果然,有一群乡民打扮的人,背着竹篓子,将他家这小小的黄泥院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这些背着竹篓子的乡民,便是附近村落过来东亭庄,往陈七郎家送鸡蛋的。
如今陈七郎这儿,已经成了东亭庄这十里八乡一带,鸡蛋统一收购包销的聚点了。
崔耕与何明远人未进院,便清楚地听着里头正吵吵嚷嚷着。
“诸位,我再报一遍今天收购价钱,大家都听清楚了啊!”
陈七郎家的一名伙计哑着嗓子,报出了一串数目:“今日收购价,鸡蛋二十文一斤,鸭蛋二十四文一斤,咸鸡蛋二十五文一斤,咸鸭蛋三十文一斤。”
这个价格一报出来,院里那些各村各寨前来送鸡蛋的农户可就炸了锅。
“什么玩意?今日鸡蛋收购价才二十文一斤?十月里的时候,不还是三十文么?”有个背了一个大竹篓的乡民,忿忿不满地叫道。
陈七郎家的伙计懒洋洋道:“您也说是十月里的事儿了,这都几月来?马上就年关了呀!再说了,甭说三十文,九月里的时候还卖过三十五文一斤呢。这行情市价,自然随时都会变的嘛!”伙计懒洋洋地答道。
“那怎么变,也不能一个月变一个价儿啊?这价钱也太贱了!”又有一名年纪颇大的老者,不满地喊道。
“大爷,您还别嫌便宜!指不定下个月的鸡蛋,比这个价儿还要贱些呢!”
伙计俯下身来,从自家的筐子里抄起一枚鸡蛋,举得高高供众人看见,然后又道:“你们自己瞅瞅,人家安平县的鸡蛋不但个儿大还油水足,他们都统统作价二十文一斤卖给我们陈东家。再看看你们筐子的鸡蛋,个头儿小不说,品相也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就这样的鸡蛋,你们凭啥要卖的比人家贵?咱得讲道理不是?”
又有几名乡民看着伙计手中的鸡蛋,眼神微微黯淡了下来,不甘心地嘟囔道:“安平鸡蛋的确是个头大油水足,我们也知道,但你今天给的这个收购价钱委实太低了,如果这个价钱卖了你,我们可就赔死了哟!”
伙计可能是有些不耐烦了,语气颇为刚硬地说道:“嫌低你们就自个儿捂在家里呗,还不怕告诉你们,昨儿个我们掌柜的说了,等到了明年,我们家就只收安平县的鸡蛋。人家那鸡蛋那叫一个油水足,个头大,价钱实惠还量大,在东亭庄一带好卖的不得了!”
“你不收?他陈七郎不收,我便自己背着筐子到街上叫卖去!”有个年轻的乡民来了脾气。
伙计也懒得和他争辩,只是笑了笑。
你自己到街上卖?
我们家的鸡蛋都是安平县来的,价钱比你的鸡蛋便宜,个头比你的鸡蛋要大,品相要比你的鸡蛋要强,东亭庄一带,哪个傻子会买你的鸡蛋?
那个年轻的乡民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的话站不住脚,赶忙又改口道:“实在不行,我不在你们东亭庄卖了!我再走十五里山路,我到黄家集卖去。”
“诶,黄家集你就别去了,去了也是白跑一趟。黄家集那边的鸡蛋,跟东亭庄也是一个价,我就是从黄家集那边过来的。”背篓卖鸡蛋的乡民中,有一人一脸沮丧地摇头说道。
“什么?连黄家集也是二十文一斤?我的天!”
一时间,陈家黄泥院里的乡民们面面相觑,他们已然明白,自己此刻已经没有了讲价的本钱。
这时,有过来卖蛋的妇女开始哀求道:“这位小哥啊,你就行行好,今天二十五文一斤收我们的鸡蛋,成不?我这家里还等着拿这卖蛋的钱,给娃他爹抓两副药回去呢!”
“对,对,小哥你就抬抬手,帮俺们个忙呗。”
“诸位叔伯大爷,婶子老奶,这个忙我真帮不了啊。”伙计听着众人的哀求,心里也是一软,摇头道:“你们要知道,我们店囤你们的鸡蛋是二十文一斤,卖出去也才二十四文一斤,挣得差价实在是有限,而且还要担着囤货的风险。再者说了,这店也不是我的,我就是一个张罗事儿的伙计,价钱都是我们陈东家定的,我就是想帮忙,也没那个能耐啊。”
……
甭管乡民们好说歹说,陈七郎家的小伙计就是咬死了价儿,二十文一斤鸡蛋的价格,雷打不动。
一时间,乡民们又开始吵嚷起来。
也怪不得他们吵闹不休啊,现在市面上的粮价是噌噌往上涨,他们的鸡每天都要喂食,说实话,即便三十文一斤鸡蛋,也才混个不赔不赚。
现在二十文一斤的价格,别说挣点小钱贴补家用了,就连粮食料子钱了都挣不回来,还要往里贴。
眼瞅着要过年了,大多数人更是指着用这些鸡蛋换了钱买年货呢。现在可怎么办?
不消一会儿,吵嚷的人群渐渐骚动起来。
“静一静,诸位老少爷们,静一静!”
就在这时,前来卖蛋的乡民中,有个三十来岁的矮胖子展开双臂,高呼道:“依我看啊,咱们也别难为伙计了,他也做不了主!”
“你的意思是我们一起去找陈七郎?”有乡民问道。
矮胖子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摇头道:“找陈七郎?拉倒吧!那孙子就是个把钱串在肋条骨上的主儿,找他更没鸟用。”
“那咱们可该咋办?真的二十文把鸡蛋卖了,这个年可没法过了。”
矮胖子冷笑一声,道:“过年?把眼光放长远一点吧。告诉你,不把罪魁祸首解决了,不光是今年过不好,明年,后年,都过不好!”
“啥?罪魁祸首?谁是罪魁祸首?”
矮胖子道:“自然是定州长史崔耕崔二郎!听说就是他在安平那边捣鼓出劳什子的养鸡法,让安平那边源源不断地出蛋,把市价给弄贱了!不找他找谁?”
定州长史崔大人?
这年头的老百姓,可是畏官畏如虎,一听胖子说要找定州长史的闹事,顿时齐齐往后退了一步,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矮胖子往四下里看,见没人响应自己,又鼓动道:“怎么?大家伙都怕了?大家不用怕,你们以为要找崔耕麻烦的,就是我们东亭庄这些养鸡户?那可远远不止。这次受他迫害的,可单单是咱们这些人,还有黄家集,李家岗,还有定州辖下诸县其他的农户呢。这整个定州境内的养鸡农户少说也有大几千人吧?法不责众,到时候几千人一起去闹,让他补偿我们的损失,看他如何说?大家真的不用怕,莫要忘了,朝廷自有法度,法不责众!”
一听“法不责众”四个字,显然,不少乡民农户已经有些意动。
矮胖子见状,越发淡定自如了,随后又加了一把火,高声喊道:“另外,告诉大伙一个好消息。我三表弟的二舅就在刺史衙门里当差。我可是听他说了,刺史衙门里也是有青天官老爷的,而且青天官老爷对崔耕身为朝廷命官,却与民争利的行径大为不满,到时候定州境内几千上万的农户去找崔耕索偿,府衙里的青天官老爷岂能坐视不理?”
说到这儿,胖子振臂一呼,喊道:“诸位,须知这世上有崔耕这等与民争利的贪官,便有为民请命的好官呐!我们不怕!”
“对,我们不怕!”
“是的,这世上贪官哪里斗得过青天官老爷!”
“我们要伸冤!”
“我们要索偿!”
“我们要过个好年啊!”
一时间群情激奋,场面甚是壮观啊!
在矮胖子振臂高呼下,乡民们纷纷窃窃私语,商量此事之法。
最后,有人高声问矮胖子道:“老兄,此事具体该怎么办?”
矮胖子道:“咱们就在腊月二十三,祭灶王爷那天,一起去安平县寻那崔二郎,让他给我们一个说法,给我们一份补偿!”
有人问道:“崔耕身为定州长史,不是应该在定州府衙内吗?怎么跑安平去作甚?”
“我知道他在定州,但他养鸡的地方是在安平!”矮胖子阴恻恻地笑道,“若崔耕那天要是不在安平,咱们就把他的什么蚯蚓田,什么养鸡大场统统都给他砸了烧了毁了,一绝永患!”
“好,就这么干!”
“腊月二十三,俺一定去!”
“算俺一个!”
“还有我……”
渐渐的,应和的人越来越多,场面也是越来越壮观!
就混在院子门口的崔耕,和何明远对视了一眼,慢慢退了出去。
待到了僻静无人之处,何明远打趣道:“崔长史啊,这下你倒是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贪官了!与民争利,这招倒是挺损啊,您说这矮胖子口中的府衙青天官老爷,会是谁呢?”
崔耕眉毛一挑,似笑非笑道:“你说还能有谁?是谁安排这矮胖子在这儿鼓噪闹事的,谁就是那位青天大老爷呗!”
何明远道:“你是说刺史孙彦高?”
何明远说完又摇了摇头,道:“不应该是他啊,养鸡除蝗这件事情上,孙彦高与崔长史您是一根绳儿上的蚂蚱啊!”
崔耕笑道:“除了他,我实在想不通还能是谁,当然,背后也少不了范光烈这个老狗在煽风点火。至于你说的养鸡除蝗这事儿,孙彦高自然跟我是立场一致的,但是养鸡除蝗立场一致,不代表他就会支持我们博陵崔氏的安平鸡蛋垄断整个定州境内啊。须知道,咱们这位孙大刺史,一向对银子是很敏感的哟,哈哈哈……”
“原来如此!”
何明远点了点头,提醒道:“这事儿倒是麻烦啊,博陵崔氏以低成本产蛋,所以安平鸡蛋的价格自然也随之而降。但也正因为如此,断了养鸡百姓的财路,致使民众怨气极大啊,尤其是与民争利这顶帽子,委实对崔长史大大不利呢!还真是让孙彦高他们抓准了时机和切入口!”
“何掌柜,我需要帮个忙!”
崔耕沉吟了一下,说道:“本官知道你在冀州和定州两地颇有些手段。不知你在沧州、易州和魏州,是否也有人手耳目?”
“自然是有的。”何明远颇为自负地说道,“何某虽然只是承揽了两州境内所有的馆驿,但是我何家的邸店可是遍及了河北道十余个州府。至于崔长史口中的沧州、易州和魏州,当然也都在其中。”
崔耕一听,不由抚掌喜道:“那就妥了。接下来,还劳烦何掌柜你交代下去,让你的人在沧、易、魏、冀四州,将腊月二十三这一天,定州的养鸡农户会齐聚安平县,向我讨要公道说法的消息传出去。”
何明远讶然道;“怎么?难道你们博陵崔氏的安平鸡蛋,也已经开始卖遍沧、易、冀、魏、定五州了?”
“那倒是没有,”崔耕摇摇手,道,“本官的安平鸡蛋目前产量还是有限的,定州绰绰有余,但其他四州就远远不够了。再说了,路途遥远,长途贩运的话,这成本无形之中就增加了,这是不划算的。”
“那崔长史干嘛还要让我的人,在这四个州府散播这个消息?”何明远被崔耕弄糊涂了。
崔耕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尽管还未向这四个州府铺货,但这四州内的一些有心人,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自然也都会来安平县的。”
“I崔长史你这是图什么啊?”
何明远越听越糊涂,甚是费解地问道:“若再加上这四个州府,我的天,腊月二十三那天,得有多少乡民农户齐聚安平县来闹事啊。怎么听崔长史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唯恐来安平聚众闹事找麻烦的人太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