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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镇定地往前走。步子并不像一个要死的人一样那么沉重。
我也很纳闷,明明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就要被沉到水塘里淹死了,竟然一点都不害怕。
我只是觉得对不起郝珺琪。是我连累了她。在我被“打倒”的这段日子里她始终站在我这一边,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为了我不再遭受瘦子这伙人的折磨,陪我一起上老虎坡,爬擎天石柱崖,没想到最后连小命都搭上了。
我也想了会儿父母亲和那个远在城里的外婆。外婆是最疼我的吧。她得知我已经死去的消息时不知会不会哭晕过去,就像刚才郝珺琪的母亲哭晕过去一样。父母亲的“学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肯定有人会把这个消息传给他们的吧?
可是,我还没有想完我该想的,他们就已经把我们压到了水塘边。
风从田野里吹来,水塘附近尚未完全干枯的几丛野草随风飘动。
我想起那个晚上我们和朱金山到这里来偷竹笼的情景。我们光着脚踩在泥泞的田埂路上能清晰地听见水流的声音。
他们迫使我们跪在水塘的塘坝上。面对水塘,我注意到水塘里的水在这个初冬时节依然满满的。
好像听郝爷爷说过,村里这口水塘即使在最最干旱的年代,它蓄积的水都是满满的。它好像从来没有干枯过。据说是因为水塘的底部有好几眼泉眼,泉水一年四季喷涌。
也没有人知道这口水塘到底有多深。一眼望去,水清幽幽的。我忘记了村里是哪家的一个小孩曾在大中午的时候到这里抓蜻蜓掉进水塘淹死了。
现在是冬天,早已不见蜻蜓的影子。
我和郝珺琪对视了一眼。我很想故作轻松地笑一笑,可是没法笑出来,倒是郝珺琪裂开了嘴,然而泪水却从她的眼角往外流。
“怎么了,害怕了吗?”下午两三点的太阳照在我们身上。天空无比晴朗。
“嗯,可是我并不是怕死,”郝珺琪的声音怪怪的,“哥,我害怕的是,这一被沉到水塘里就再也见不到哥了,就再也看不见哥的样子了。”
“真是傻丫头,你还不知道什么是死呢。不过我也不知道。我猜想我们死了就应该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知觉都没有了。我们谁也见不到谁了。”
“所以我害怕。如果死了还能见到哥的样子那该多好。”
“琪琪——”我的眼角也湿润了。
有人找来了两块大石头。
石头一定很沉,否则那捧石头过来的人在放下石头之后不会那么气喘吁吁的。是那种扁状的青石,非常适合绑在我们的肚皮或脊背上。
我知道,他们很快就会把石头绑在我们身上。手脚都被绳子绑紧了,再加上这块大石头压在身上,再会游泳的人也必死无疑。
我恍惚觉得死神已经附在了我身上。
老村长命令两个中年人上来给我们绑石块。那两个中年人喝令我们弓背,以便把石块压在我们背上。
围观的人群刹那间静下来。从村后树林里传来一声凄厉的鸟叫声。
“我的琪琪呀——”郝珺琪母亲的哭叫声比鸟叫声还要凄厉。
不知怎的,对死亡的恐惧瞬间弥漫了整个心胸,我再也淡定不了。我仿佛触摸着死亡了,甚至看得见死神嘲笑我的眼神。
刚才还轻轻松松地劝慰郝珺琪,说什么死了就是无知无觉了,就是谁也看不见谁了,现在,死亡的阴影就像那捆绑我的棕绳让我的手生疼一样给我切身的感受。
一旦死了,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不能再带着郝珺琪在杜鹃花盛开的季节上山采花,给她做花环了;不能在每一个睡觉前的时刻和郝珺琪互相说着晚安还觉得没有玩尽兴而不想上床睡觉了;不能在枣子还没有成熟之际就摘几个给郝珺琪解馋,害得她拉肚子了;哦,现在是冬天,冬天里的很多快乐的事——什么堆雪人啊打雪仗啊在打晚米国(年糕)的时候用晚米团捏各种小动物啊就像捏泥人一样……
所有这些事都做不成了。
人一旦死了,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享受不到了,必定整天整天处于那无边的黑暗中吧,是那种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没有了五颜六色,有的只是黑暗,空空寂寂的,可到处都是黑暗……
一个念头突然在我脑海里蹦出来:郑启航,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我转头去看郝珺琪,她一直在啜泣。
你的心无端碎裂。不是你不能死,是你们都不能死,至少不能让琪琪死!
所以你得挣扎,你得闹腾!
你要想办法逃!
我便趁那预备把石块压在我背上的人不注意,转过脖子张嘴对着他的手臂猛地咬了一口,那人不提防,疼得松开了手,巧的是石块掉下去又砸中了他的脚,他疼得一蹦三丈高。
我赶紧直起身迈开步子沿着塘坝往外跑。
只是我的双手被棕绳绑紧了,无法甩动手臂,所以没跑几步人就摔倒了,但我很快又爬了起来,继续往前跑。
我一边跑一边试图解开绳索。
“快抓住他!快去抓住那兔崽子!快!”这是吴队长的声音。
“别跑,别跑!”我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我只知道有好几个人追上来了。
他们很快就追上了我。我用力挣扎。我喊着我不要死,我不能死,我不想死,但无济于事,他们索性把我架起来拖着我往回走。
我感觉我的力气一下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干了,浑身瘫软下来。
一切都不能改变了!
我重新跪在塘坝上,面对塘水。这时,他们商量好了,要先将我这个要逃跑的“兔崽子”沉塘。
他们也商量好了,把手和脚都用棕绳绑紧了,绑不绑石头无所谓,量他还能不沉。所以他们把我拎起来,用另一根绳索捆我的脚。
我想,《水浒传》中对某个人五花大绑就是这个样子吧。倘若我跳出去看我这个样子,一定像极了稻草人吧。
锣鼓响起,敲锣的人忽然说了声:“祭天!”
我往后看,所有围观的村民全都呼啦啦跪了下去。连郝珺琪的父母亲都跪在地上(或许他们一直跪在地上吧)。
老村长手里拿着一束燃着的香走到塘坝上,他将香沿着塘坝插,插成一行。香的那种特别的味道飘进我的鼻子。
就在这时,我隐隐地听见了雷声。极轻,极远,仿佛不经意的一声。就一声!
我觉得很奇怪。难道我们上擎天石柱崖真的惊动了所谓天庭?
老村长插完香,便在塘坝上跪下来,他弓着背很虔诚地磕头,所有跪着的人跟着他磕头。他连着磕了三个头。所有的村民便也磕了三个头。
又是一声雷鸣。这一声比刚才那一声要响一些。许多人都听见了。我感觉许多人都看向远方。
锣鼓响起。“祭天结束,沉塘——”
那捆绑我手脚的人往后退,吴队长走到我身边来。我斜睨了他一眼。
“兔崽子,你可别怪我狠。谁叫你当初把我儿子打成那样。”吴队长仿似自言自语。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在河滩上我殴打瘦子的一幕在我脑海闪过。吴队长带着儿子到郝爷爷家找我父亲兴师问罪的一幕跟着在脑海中闪过。
原来是这样!
由不得父母亲也要吃尽苦头。
“你会不得好死的。”我一字一顿。
“你这就叫不得好死。”吴队长把手按在我的背上。
我闭上双眼。
“郑启航——”是郝爷爷的声音。
“哥——”是郝珺琪的声音。撕心裂肺。一束强光线在我的眼前一闪。
“轰——”这轰隆声在郝珺琪喊我的同时响起,震耳欲聋。
我下意识闭上眼睛。几乎在同时我听见了吴队长的惨叫声。
我又一次失去了知觉。
……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令我惊喜的是父亲和母亲也都坐在床墩上。郝珺琪和她一家人都站在我的床前。我的醒来让他们感到格外惊喜。
我想爬起来,但是父亲阻止了我。
“我不是死了吗?我不是沉塘了吗?”我简直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起航啊,你命大。连雷公都要护佑你呢。”郝爷爷摸着我的头说。
“是啊,是啊,哥,你真是个有福的人。连带把我这条小命都保住了。”郝珺琪脸上绽放着花朵,就和我从擎天石柱上摘下来的梅花一样漂亮。她又是蹦又是跳的。
“发生了什么事吗?他们没有把我推进水塘吗?还有,爸爸妈妈你们不还是在大队里集体学习吗?”我要问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什么集体学习?”父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呵呵呵呵,”郝爷爷笑了,“是我和起航说的,你们夫妻被抓到大队去批斗,我说是集中到大队一起学习。”
“哦,差不多吧,是另一种形式的学习。”父亲从床墩上站了起来。
“还推什么水塘?”郝爷爷接着我的话题说,“你可知道就在吴队长要把你推进水塘的时候突然雷公响了。”
“我是听见了一声轰隆声,还看见了一束强光线。那是雷公响吗?”我说。
“怎么不是?而且那雷公是专门劈吴队长的。是天都看不过眼了。如果不是这个吴队长,谁会想到要把你们沉塘?我可只有琪琪这一个宝贝孙女啊。”郝爷爷把郝珺琪揽在自己的怀里。
“那吴队长怎么样了?”我问道。
“被雷公劈死了。”
“什么?那我怎么没有死?”我猛地坐了起来。母亲赶忙拿来外套披在我身上。
“要不怎么说我儿子是有福之人呢?”母亲说。
“这一声雷响过之后,你们同时倒在了地上,”郝爷爷继续说道,“你郝叔抢着冲了上去把你扶起来,我这边去解琪琪的绳子。那去扶吴队长的人惊叫着说吴队长已经死了,我还以为你也被雷轰死了,没想到你小子这么命大,只是被震晕过去了。这下子,整个村子都乱了。我们便把你们带回家了。”
“他们怎么会让你们带我们回家?”
“怎么不让?谁还敢再处罚你和琪琪?上天都不容!吴队长就是下场。”郝爷爷提高了声调。就算吴队长被雷劈死了,郝爷爷还是没有解气。“全都是吴队长惹出来的事。真应了老古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我记起吴队长最后跟我说的话,由此验证郝爷爷的话是没有说错的。但我并没有把吴队长和我说的话说出来。
我前后昏迷了两天。父母亲是在我出事之后的第二天赶回来的。郝有德跑去大队向大队书记求情,大队书记放了父母亲的“假”。
很快又有好消息传来,说什么上面有个什么大人物发话了,所有被打倒的人立即平反,那些集中到大队去批斗的人全都“无罪释放”。
父母亲跟我开玩笑:“启航,你现在可是县里的名人了。”
“为什么?”
“你闯禁区的事可不只是在我们公社传开了,连阳江县都被震动了。说你是破除封建迷信的先锋。”
“那还有我呢,郑老师,我可是和起航哥一起上擎天石柱崖的。”郝珺琪很不服气。
“你也是,你也是。”
我和郝珺琪对视了一眼,情不自禁都去抚摸中指上的有凸起或凹口的肉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