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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16的那场大火足足烧了一夜,到天明还没有完全熄灭。那一夜的大火照亮了整个洛阳城。住在天津桥附近的居民们纷纷跑上街头观火,议论纷纷。
女皇陛下传旨罢朝一日,并诏命左右金吾卫抽调人手进宫灭除余火,查验伤亡。上官大人早就在火起之时赶到长生院,陪伴在女皇陛下的身旁。
阿忠侍卫和我皆没有离开。在宫门刚刚打开,太平公主急急地入宫,惊诧不已地说女皇陛下说:“母皇昨日可受了惊吓不曾?儿臣睡到夜半惊闻起火,着实牵挂着母皇。后来听人说是明堂,离后寝甚远,才算放下心来。”
女皇陛下沉着脸问:“你从哪里进来?”
太平公主道:“儿臣从宣仁门进来,特地绕到应天门查看。可怜,那么雄伟的一座高堂居然成为一堆焦炭。守在那里的金吾卫说,昨夜有些值守的宫人已经被烧焦,还有一些鸟儿被烧得纷纷落地。母皇,那明堂点着长明灯,里面有不少香油火烛,帷幔绸缎,都是易燃之物。火势一起,昨夜又起风,火借风势,竟然无法扑灭。”
女皇陛下问道:“可有僧人受伤或者身亡?”
太平公主道:“儿臣没有听说。或者要宣掖庭令来问一下。”
掖庭令卢承德在现场指挥灭火以及清理工作,此时也告一段落,过来回旨道:“到目前为止,外围大火已经扑灭,但是那些木头都已经烧成碳,还非常灼热,近身不得。奴婢与手下一起,目测身亡的宫人已经有5个,救火受伤的宫人也有10个。奴婢一发现有人受伤,便命停止救火,只往围着各宫殿撒土,往土上浇水。如此那些受伤的人也不太严重,奴婢已经命他们回去休息,着太医诊视。”
皇宫内的每一处都有几个蓄水的大缸,与几只装着河沙及泥土的大缸,原为救火之用。当火势尚小的时候,以水迅速扑灭,等到火势渐大,水不但浇不灭火,反而会助长火势,只能以沙土填之,或者用沙土将着火的建筑与未着火的建筑隔绝,免受鱼池之殃。
显然女皇陛下对掖庭令的措施还是很满意。她挥挥手道:“你很好。等这件事了结,朕要重赏你。这废墟要多久才能清理干净?”
卢成德道:“大约月余。”
月余?女皇陛下又问:“你刚才说宫人各有死伤,那么僧人呢?”
卢成德道:“在目前来看,还没看见一具僧人的残骸,也未见到一个僧人的身影。”
女皇陛下思忖了半日,才道:“以你之见,这火因何而起?”
卢成德磕了一个头,结结巴巴地欲说还休。
女皇陛下道:“恕你无罪。”
卢成德道:“明堂里因为供奉神佛,燃着长明灯,夜间一向有宫人与僧人一起值宿,若有小火,应该第一时间被发现及扑灭。可是昨晚火势被发现之时,第一层已经全都燃起,那些宫人难以逃出生天。火势蔓延如此之快,因为奴婢以为是被人纵火,并且纵火前锁门闭窗,浇了灯油。”
锁门闭窗浇了灯油?也就是说那死去的宫人们是被人有计谋地困在里面,活活烧死。而烧死他们的目的,是为了让他们无法救火。
这明堂建造之日,几乎耗尽库孥,如今居然一把火被人夷为平地,并且损伤了五条人命,这简直是视朝堂为儿戏。
这种事,除了薛怀义,谁还干得出来!女皇陛下的脸色越来越黑,眉头越皱越紧。
掖庭令卢成德退下后,我也识趣地告退。女皇陛下的寝殿里只剩陛下、太平公主与上官大人。至于她们如何密议我并不知道,只看见紧张了一夜的阿忠侍卫与羽林郎换值。我带着悠兰走过去问他:“你出宫?”
他点头道:“是。出宫之前顺便去应天门看看。”
宫中遭此大事,戒备森严,我是无法跟过去的。他同我们一起默默地走着,说道:“昨夜一夜未眠,回去睡一觉吧——你们内学堂可有开学?”
我说:“本来是昨日开学的,师傅病了,请了假,偏偏昨夜又有大火,恐怕要停几日。”
似乎说了这话便无语了。我们一路并肩走着,却谁也没再说什么。悠兰忽然拍着头笑道:“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我把姑娘的暖手炉忘在长生院了,得回去取。阿忠侍卫你先护送我们姑娘回宫吧,我自己回去。”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匆匆地一路小跑往回走。我只得与阿忠侍卫继续走着。清晨的阳光还是清冷的,两个影子在我们脚底下长长的,我们走,影子便走,我们停,影子便在脚下停。我忽然起了童心,一边走一边去跺那影子。他故意落后我两步,似乎很高兴地看着我,脸上微微地泛起笑意。
绷了一夜的紧张情绪跑了一半。走到我宫门口,他远远地站住,看我拿着门环扣门。还未及扣下去,他突然唤我:“阿草!”
我回头:“啊?”
朝霞将他的脸染上红色:“寿,寿春王殿下之事,是,是不是不再提起了?”
我红了脸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点了点头:“唔!”声若蚊蝇。
阿忠侍卫似乎完全放了心,高兴地又追问一句:“是你不愿意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正沉吟着,宫门吱呀一声打开,几乎将我闪空,春雨从里面探出头来说:“姑娘和悠兰怎么还不回来,难道昨夜睡在长生院不成?”
正好与我鼻尖对鼻尖地几乎碰上,她尖叫一声:“鬼呀!”看清楚是我,才拍拍胸口:“姑娘,怎么是你站在这里?悠兰姐姐呢?”抬头又看见阿忠侍卫,连忙拉住他问,“阿忠侍卫,你可知昨夜的大火是怎么回事?昨夜我们宫里我最大,阿柳缩在我怀里瑟瑟发抖,我也差点吓死!”
宫中之事,是不好乱说的。我连忙嗔她一眼:“春雨姐姐你咕噜咕噜一串话,让阿忠侍卫怎么回答你好?他还有圣命在身,哪有功夫跟我们闲扯?”
阿忠侍卫赶紧借坡下驴,拱手道:“何大夫已经平安到达,在下告退。”
春雨目送她走远,掩袖笑道:“哟,这有圣命在身还绕了小圈送姑娘回来,看来阿忠侍卫现在变成姑娘的侍卫了。”
我睇她一眼:“这话不好乱说。”
春雨笑着伸伸舌头:“这不是在家里说嘛!谁听得见!”
那一日女皇陛下的寝宫里,太平公主究竟与她说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公主午膳与陛下一起吃用的,晚膳也是与陛下一起用的。当夜公主留宿长生院,与女皇陛下两个人秉烛夜谈。
所有的内侍与宫人都被遣走,只有这母女两个人在寝殿内窃窃私语。
明堂的大火烧得太过惨烈,清理废墟的时候,成片的金银铜铁熔化与黒木凝结成一体,清理破费功夫。
清理明堂废墟需要时间,可是朝政却不能耽搁。女皇陛下改在长乐门内的武成殿议政,并且规定以后的上朝都在武成殿,应天门内的各宫殿只在有重大仪式的时候才启用。
大臣们对于明堂的这场大火议论纷纷。有一种不好的流言暗暗传递,说女主登基是牝鸡司晨,逆天行事,所以天降大火,乃是警示世人——朝政还要归还于李氏天下才是正道。
这是让女皇陛下最恼怒的地方。耗费金银她可以忍受,大臣弹劾薛怀义她可以忍受,她不能忍受一股不知道来自哪里的暗流挑战她奉天承运的权威,这是她花了多少年功夫,杀了多少人取得的正统地位,就这么给一把大火挑战了?
一朝心血付支东流,她却找不到源头!没有比这更让她愤怒的了。
好在朝中大臣们已经被她的血腥杀戮吓破了胆,居然没有人敢借流言说事,只敢在私下里议论。一连几日太平公主都留宿宫中,安慰着女皇陛下愤怒的心。
有一日我正在宫里的暖棚里给草药施肥,小鱼儿找过来,说要与我出去走走。我知道他有话要说,便跟他一起来到小校场。
小校场里空旷无人,他早就让人准备了一匹马在这里,以教我骑术的名义让我与他共骑。我知道,他是怕宫中耳目众多,藏在别的地方,难保不会被人撞到并偷听,不如这小校场空旷,有人无人一目了然。我们骑在马上行走,得得的马蹄上掩盖了我们的声音,别人无法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除非这马会说话,会出卖我们。
那马儿得得地带着载着我们走了两圈小鱼儿却依然没开口,我却明显地感觉他的身子在微微发抖。
“小鱼儿,你冷吗?”我问道。
“姐姐,明堂之火是薛怀义放的!”小鱼儿答非所问。
他把我拖出来就是告诉我这件武周人都知道的事?
“这个贼秃屡次冒犯皇上,皇上为什么不治他的罪?你看,惯得他都敢烧明堂!今日他敢烧明堂,改日他还不弑君,把整个皇宫都烧了?”小鱼儿显然比任何人都恨薛怀义,比任何人都盼着这个顶着和尚的名义到处吃喝嫖赌的混混被国法惩治。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得道:“皇上自有皇上的考量。”
小鱼儿又问:“姐姐,你相信报应吗?”
我想了一想,慢慢地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一切全报。”
小鱼儿激愤地说:“我不相信。薛秃驴作恶多端却得皇上庇护,我那王八爹和蛇蝎后妈,连同我姐姐的狠毒婆婆害死了我姐姐,却依然活得好好的;我从来没害过人,却被迫自残进宫,遭人毒打,皇天在哪里?佛祖又在哪里?
我不能回答他。
他接着又说:“姐姐的母亲又勤劳又善良,为什么受尽折磨而死?你那些欺负你们母女的乡邻,他们又得到什么报应?”
我微弱地说:“张大娘一家待我们极好。”
小鱼儿顿了顿,忽然问我:“姐姐如今也是从七品的宫廷供奉了,以后若再有立功,会得从七品五品一路升上去,也算是有能力的人,若他日能够报答张大娘一家,姐姐可会报答他们?”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那是自然。知恩不报,何如猪狗?”
小鱼儿又问:“那么那些曾经欺辱你母亲的恶人,姐姐一旦有了能力,可会有仇报仇?”
这个?我还真的很久没想过了。在童年时候被许家村的村人们凌辱欺负的时候,我曾经无数次发誓,有朝一日我若翻身有了能力,一定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所有让我哭的,我一定让她们哭,所有让我恨的,我一定让她们恨。记得那一日在村口为了抢野枣,阿杏带着村里的孩子骂我拖油瓶扫把星,我挥舞着树枝对她们怒骂:“你们给我听着,你们说我是妖孽我就是妖孽。妖孽会发出咒语,会报仇。你们得罪了我,当心我要你们死你们就死,要你们残你们就残。我发誓,如果我真的是妖孽,我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不信你们就上来试试看。”
当土鱼媳妇说我“果然是妖孽,小小年纪便能说会道的。你害死自己亲爹不算,还害死自己的弟弟,今天又想出来祸害村里人!就算是族长再护着你,如果村里人都要赶你走,只怕你也待不住”的时候,我用一双传说中的水汪汪的蓝眼睛眯着眼看她良久。她被我盯得发毛,倒吸一口凉气:“这双桃花眼——”
我冲她嫣然一笑:“不错,这是一双妖怪的桃花眼。这双眼很怪异,能看到你以后的日子呢。婶子,不蛮你说,你这辈子别说儿子命,就算闺女命都没有。可惜土鱼叔既有儿子命也有闺女命。你跟土鱼叔是夫妻,怎么会他有儿女命你没有呢?”
土鱼媳妇听我又提到她的命门——没有儿女命,几乎柳眉倒竖,差点爆发;等到听我又说土鱼叔却有儿女命,不由被我牵着情绪走,急急地追问:“为什么?怎么回事?”
我眯着眼睛看了看天,似乎凝神想了一会儿,对着展开一个慢吞吞的笑容,接着说:“当然是他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你这辈子不能做那孩子的娘,享不到那孩子的福。你会很郁闷,你活不到老就郁闷而死。”
那是我被欺辱得忍无可忍之后第一次按照她们对我的设定角色进行的预演,发出的咒语。哪一个时刻,我已经被屈辱和仇恨深深地控制,隔了这些年,我以为我忘却了,可今日被小鱼儿一提起,那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伤痛居然喷薄而出。
“若命运能让我再遇到张大娘一家的任何人,我一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喃喃地说,“若命运再让我遇到土鱼媳妇,我一定送给土鱼叔一个能生养的女人,让我对土鱼媳妇的咒语成真。我将看着她被嫉妒折磨得日夜不宁,我将看着她发疯至狂!这也许将是我最快意的报复。”
我的脸上带着一丝邪恶的笑。我眯起眼睛望着远处的蓝天,沉入遐想。
小鱼儿看不到我脸上的表情,但是他能感受到我语气中的恨意。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吹着我的耳根,已经放松的身体再次发抖。
他咬牙道:“姐姐,我也是这么想的!”
说着他用力地夹一下那马。那马得得地加快了速度。耳边的风声越来越紧,四周的房舍树木飞快地掠过。我虽然已经会骑马,但是跑这么快却是从未有过的。我当即吓得大叫:“小鱼儿,不要这么快,我要摔下去的!”
小鱼儿道:“姐姐你放心,有小鱼儿在你绝不会摔下去的。姐姐相信我!”
“姐姐你听我教你怎么做。”
我跟随着他的指令,随着马跑的频率调整自己的姿势。两圈之后,渐渐放下心来。小鱼儿在我耳边清晰但还,缓慢地说:“公主要诛杀薛怀义。陛下默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