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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儿新夫人归家,二房春闺院倒是热闹了半宿。挂灯结彩、鼓吹喧阗,丫鬟、小厮、厨娘个个都笑逐颜开的。若是不熟悉的人看见,该以为是娶了新嫁娘!
纳兰柒直到后半夜方才有些睡意,但睡得极不安稳,只觉得坑上被烧得灼热,熏得她流了几层汗。
“看,下雪了。”“咦?都三月天,怎么还下雪?”
天还未亮,她又被几个丫鬟唧唧咋咋的嬉闹声吵醒。纳兰柒所居的东院兰花阁本是由几个老太太拨下,规矩极大的丫鬟照看的,昨儿正院人手不够被借了过去,哪知一夜未归。剩下这几个难当大任的倒是一点不顾忌内屋主子,在外面闹腾得厉害。
左右睡不着,纳兰柒索性披了件雪狸绒毛大袄,立于半开的牖户下看看雪景。
“吵什么吵!没看见小姐还在里屋睡着吗?”熟悉的泼辣口音响起,外面陡然一静。
“夏荷,进来吧,我起了。”一阵风似的圆脸丫鬟袭了进来,许是刚刚在雪地里走了一趟,裹着一股逼人的凉气。
“呀!小姐!这天凉,你怎么不好好呆在床上?”因着赶路的原因,夏荷潮红的脸上还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她也顾不得擦,咋咋呼呼地嚷着。
纳兰柒一面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个上月才过了15岁生辰的圆脸丫鬟,一面捂着茶杯暖手,抿了口热茶。
“对了!小姐,你瞧我这记性。刚刚在路上碰见大太太屋里的春暖,她说大太太打算等你这月过完6岁生辰,把她屋的二等丫鬟冬梅也拨过来。”
冬梅!纳兰柒睡眼惺忪的眸子猛的一凝。
她的视线转到窗角那支倚着窗棱纵横而出的梅花上,只有二三尺长,却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孤削如笔,赫赫的在雪中明的如火。
还真配不上这个名字,纳兰柒手一抖,嘴边浮起一抹讥笑。
“呀!小姐,你怎么把茶水沾到身上呢?”夏菊看着雪狸绒毛大袄上突兀的褐色茶渍,急急嚷道,语气里带着一股焦虑。
随后,她瞅着自己主子颜色未变,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莫不是不喜欢冬梅?”
倒是个聪慧的丫鬟,可惜性子太急了。
“不,你家小姐欢喜的紧。我今儿穿那件粉色石榴裙,等秋菊回来,让她给我梳个元宝髻,是时辰给新夫人请安了。”
纳兰柒淡淡瞥了眼垂着头,急急在衣柜中翻找的夏荷,缓缓开口道。
“小姐,新夫人说今儿雪天,不用请安了,刚刚大太太屋也传人说不用请安。”说曹操到曹操就到,穿着青灰色连襟裙的人影匆匆跑了进来,又携了股逼人的冷气。
“小姐,今晨发生了件大事!”这是个瓜子脸的丫鬟,许是因为刚刚跑进来的原因,正粗粗喘着气,却也顾不得歇息,噼里啪啦说了一通。
“呀,什么事?”还不待纳兰柒开口,正拨着灯芯的夏荷就跳了出来,一脸的迫不及待。
纳兰柒在左右摇曳的烛光中看着自己这两个毛毛躁躁的丫鬟,好气又好笑。
“你说吧。”她小口抿了抿热茶,方才不急不慌地开口道。
“这事说来新奇,今儿早上新夫人的贴身丫鬟整理嫁妆时,发现丢了两件!”
“什么?丢了嫁妆!哪两件?”夏荷莽莽撞撞地开口,圆溜溜的瞳孔里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可不是吗?”秋菊微蹙着眉头,小心翼翼瞅了一眼自家小姐,见纳兰柒一张俏脸虽在烛光中忽明忽暗,却也不见恼色,遂拉着夏荷半蹲在自家小姐身边,复又开口。
“前几月,新夫人他爹不是又升了吗?官拜一品!丢的好像就是皇上赏给新夫人爹的两颗金丝香木嵌蝉玉珠。对了,这几日你让屋里的二、三等丫鬟安稳些,据说等新夫人回门后,要好好整治一番!”秋菊用翠花帕子捂着自己的嘴,悄声细语道。
“偷御赐的东西,这不是作死么?不过这新夫人不过一个外室,还回门,真当自己是新嫁娘吗?”夏荷一愣,急赤白脸地嚷着。
“小声点!”秋菊爽快的给了她一记爆栗。小丫鬟揉着自己的脑袋,垮着脸嘟嘟囔囔。她瞥了一眼自家神色未变的小姐,见小姐没一点为自己做主的想法,很有自知之明的歇了下来。
纳兰柒依然纹丝不动的立于窗边,思绪却飞到了前世。
好一个贼喊捉贼!整治倒是整治了,可怜自己的乳娘,被活活打死!若不礼尚往来,还真是担不起上天垂爱,重活一世的机遇。
“夏荷,这个点父亲该起身去书房了,你去找一红梅案底的嵌珐琅瓶。秋菊,你让管花草的丫鬟把窗角的红梅剪几枝下来。”
纳兰柒眨了眨眼睛,掩下内里的狠戾。复又把自己手中的杯子搁在三弯腿荷花藕节方桌上,舒了口气,方才开口。
“小姐!新夫人居心叵测,这丢了嫁妆的事指不定就是冲着我们来的,以后还不知有多少龌蹉!小姐,你怎么还这么悠闲。”
夏荷急得涨红了一张脸,也顾不上尊卑有别,小声嘟囔着。可待得她对上自家小姐琉璃珠子般淡默透彻的眸子,又没来由的觉得心安。翕了翕嘴,终是什么也没说,起身做事去了。
卯时三刻的时候,穿戴齐整的纳兰柒抱着景泰蓝瓶,披了件品月缎绣玉兰飞蝶氅衣,带着两个丫鬟出门去了。
昨夜的宿雪已经停歇了,春闺院的抄手长廊上被西风刮进来的冰雪被几个粗使丫鬟扫得干干净净。空气不是太爽朗,略显阴沉,长廊像条白脊背的巨蛇,伸向远方灰蒙蒙的烟霭中。西边花园里故意设计的坎坷不平的地面,也被这场初春雪填平补齐,变成白茫茫的一块平地。
“咦?花园里莫不是二爷?”
眼尖的秋菊第一个嚷了起来,一双并不大的细长眼快被她眯成了斗鸡眼。
纳兰柒闻言抬了抬头。隔着远远的,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可她知道那是自己的父亲。
男子身后有一株极为苍葱的松柏,口侵碧汉,森耸青峰,偃蹇形如盖,虬蟠势若龙。在雪地里摇晃着身躯,却依然挺直地屹立。
“你们在这儿站着,我去见父亲。”
纳兰柒回头嘱咐自己的两个丫鬟,碎步走出长廊。“吱呀吱呀”有些消融的冰雪发出弦乐的声音。
还隔着几十步路,她已然可以清晰看见父亲亮绸面的乳白色对襟袄褙子上用金线勾勒的松竹,以及固定发髻的白玉发冠两边垂下的深紫色丝质冠带。男人手中还拿着一本古书,姿态高雅地站着。
“伤寒八九日,风湿相搏,身体疼烦,不能自转侧,不呕不渴,脉虚浮而濇者,桂枝附子汤主之。”
清朗透彻的声音在清晨冷冽幽静的花园中回荡着。
纳兰柒想起前世的一些隐秘,想要发笑。世人皆知纳兰家有位一画千金的二公子-纳兰俊义,却不知他还是位医痴,总是坐着妙手回春的美梦。奈何天赋有限,这记药方的功力还不如自家女儿。气得他总是一边拍着自己幼女脑袋,一边大叫:“柒儿怎么不分些天分给为父?”
“桂枝四两,去皮;生姜三两,切;附子三枚,炮,去皮,破八片;甘草二两,炙;大枣十二枚,擘。”
俏皮且带着稚气的童音似娟娟细流,和着逐渐消融的冰雪,在初春的早晨缓缓流淌着。
“咦?”男子看了看手中的古书,方才转身。
却见他面前俏生生立着一女童,被一袭品月缎绣玉兰飞蝶氅衣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浅笑嫣然的精致小脸。女童手中还捧着一盛着梅花的嵌珐琅瓶,越发衬得她肌肤赛雪,明眸皓齿。
男人复又不敢置信的揉了揉自己眼睛,眨了几下,才挑着眉毛,半蹲身子开口。
“这莫不是柒儿?柒儿还未上族学,怎知这药方?”
女童笑嘻嘻地跑上前去,待到男子身前,止住脚步,作了一辑,脆生生答道:“可不就是柒儿吗?爹爹莫不是昨夜花酒喝多了,人都分不清了。”
一边说还一边煞有介事的拿着五根手指头在男子面前晃动。
“胡扯,小小年纪,和谁学来的混话,你家爹爹怎么会去喝花酒?还不快交待这药方你怎么知道的。”男子状似恼怒地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女童挺翘的琼鼻。
“我说啦,我说啦。把鼻子捏塌了,柒儿就不美了。”女童连忙举手告饶。
“上个月祖母身边的方嬷嬷病了,我恰好在一旁。林郎中说是伤寒,就报了这个药方。”
“真的?”
“比祖母的金首饰还真!对了,爹爹,我摘了红梅,摆在您的书房中,岂不是有提神醒脑的妙处?”
纳兰柒朝自己父亲瞪着双如小兽般湿漉漉的瞳孔,眉飞色舞地笑着,脸上鲜艳明朗的色泽逼得四处萦绕的雾霭都散开了。
“好嘞,为父抱柒儿去,免得等下有人哭囔自己脚走疼了。”男子弓下腰,熟稔地抱起纳兰柒。清幽淡雅的墨香扑面而来,纳兰柒感到自己眼中有着氤氲缭绕的湿意,她默默的把头埋在了父亲的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