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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熬出的小米粥,穆恩喝了几口便放下,说是吃不动了。原本是最喜欢的食物,郭晔曾见他一次能喝三碗,这次吩咐将剩下的放好,晚上热热还能再喝一顿。
“对很多人而言,吃饭永远是最重要的,比道德、律法、信仰与理想都重要,因为吃饭代表生命延续,而生命延续的目的,其实就是延续本身。”
“其他任何事物,都是附属品。”
郭晔寻思了一阵:“但活着光吃饭也没什么意思。”
“当然要有些追求,”穆恩笑得很欢畅:“不过首先你要活着才能去追求。老夫若今生只追求吃饭,说不定可以和小庄去比比谁更能活。”
“你师祖,看他的气色,很可能会打破我们海神阁的寿命记录。”
“有些人活着是为了吃饭,有些人吃饭是为了活着。”
“这话有意思,不像你这年纪能总结得出,是谁说的?”
“誒?”
郭晔挠挠头,结结巴巴道:“这话传的太久,学生一时也记不真。有说是一位姓周的前辈,还有说姓苏的先贤,还有一说是姓亚的名士。”
“你说的这几个‘名人’老夫一个也没听过。”
见他一时无措,穆恩自顾道:
“死亡是每个生命的大恐惧,我也不例外,无论传说中的羽化涅槃,都不如永世不朽来得更有吸引力。出于恐惧,老夫在海神阁这么多年,也思考过很多事情。”
“魂师的修行,除了追求强大,更多可能是长生。若只是追求长生,依靠这黄金树,其实是有可能做到的,到了老夫这般修为,即便与神祇无缘,身体理论上已进入只增不减的状态。”
“可这极限斗罗虽是罕见,大陆隔几百年也总会出现一位,为何从未听说长生不老者?”
“理论终归只是理论,生老病死乃是天理循环。上天并无仁爱之说,祂俯瞰世间,无论庸碌之辈,还是你我,与虫孑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等郭晔消化完毕,老头指指床头柜上的粥碗。
“人在活着时候,需要吃喝拉撒,能呼吸能眨眼还能思考,老夫活着时至少也要保证这些,至少能让自己看着像人。若真进入那种理论中的状态,或许与石头也没有什么区别。”
“而当你参透了世间绝大多数规则,便有可能做到与世同朽,但那时是否还有自我留存,也是一个疑问。你之前说过人类一思考,上天便发笑,但老夫活了这么久不怕被嘲笑,所以趁着大脑还能活动,抓紧时间想了想。”
“百十万年来,也有无数人这般想过。老夫有位旧友,他在黑暗领域称得宗师,光明代表有,黑暗代表无,天下万物诞生于有形,有形出自无形,我与他二人合力,或许有创造永恒的可能。”
郭晔在记忆中搜索一阵,大致回想起那位黑暗圣龙,只是仅限于记得名字。“所以您二位曾尝试过?”
“没有。”
穆恩看着他说道:“这个猜测,细想一想,其实也很可怕。生存与死亡是个问题,孤独的永恒与无尽的轮回,同样很难抉择。”
“就算我们尝试,其实也没有太大成功可能。老夫先前说过自己境界不足,至于黑暗,或许星斗森林里的那位,才是真正的宗师。”
“而另一种思路,也是这个世界一致秉承的思路,便是成神之路。”
谈到这个话题,郭晔有些迷惘,穆恩语气柔缓,脸上挂着微笑。
“之前老夫说的天理循环,其实就是世界规则的体现,祂无形无质,同样无悲无情,代表至高无上与无所不能,代表所有的所有。”
“我们魂师再强大的手段,也不过是利用规则而产生,而愈能参透规则的人,便活得愈如鱼得水。你的师祖便是极好例子,他虽不善战斗,却有许多战魂师难以想象的神奇手段。”
“世间绝大多数魂师,想要体悟规则,都是在获得自己的封号,几近人类能达到的力量极限后,如玄子。悟性超人之辈,拥有武魂真身时,便可聆听世界的声音。”
“知道神祇为何都去了神界吗?”
郭晔摇头。
“不止因为他们强大的力量,这世界虽有自己的极限,几位神祇还是容得下的。到了那个层次,神祇除掌握世界规则外,自身也在衍生新的规则,就算强赖着不走,也可能被这世界所排斥。”
“那您有试过这条路吗?”
穆恩颧骨下是黑重的阴影。
“也没有。”
他闭目垂头,似在思考一个重大问题,郭晔呼吸一缓,不敢惊扰。
数秒后,穆恩睁眼:“你先前所说过的能量守恒,还有那几个简洁但玄妙的公式,给了老夫很多灵感。”
“我们人类的社会,通常是损不足奉有余,最终人与人的差距比猪羊还大。世界相比之下公平很多,或损或补,如弓般张弛有度。生前再强大的人,死后都会变成一具白骨,力量也回到天地之中。”
“魂师冥想修炼,吸纳魂力,死后归还世界,如呼吸一般循环。然而力量有极限而人心无限,随着魂师越来越多,魂力的应用途径越来越广,循环的体量也越来越大。”
“老夫有时会担心,人类攫取资源的速度越来越快,最终超出世界承受的极限。好比一口气呼得太长,可能来不及吸气便缺氧而死。”
郭晔面皮抽动一下,压制着口鼻气流,他忽然觉得今天讨论的内容有些可怕。
“假如这世间能量共有一石,万年前人类可用一斗,余下九斗维持世界运转;到了如今,人类利用的或许已有三四斗之多。”
“您的意思是,再过几万年时间,人类有干扰世界运行的可能?”
穆恩点点头:“并且,到了那时,这世界是否还有一石也难说得很。”
“大陆历史上,留过传说的神祇总也有十几二十位,他们先后登临神界,自然将力量也一同带了过去。黄金树有联系神界的能力,神界的力量过于完美,完美到不真实的程度,而人世间不可能有如此完美的事物。”
“这样看来,或许小庄走的路才最合适,不跳出三界之外,只与人间融为一体,到了最后,或许真的可以不死不灭。当自身化为一片天地后,力量无论在内还是在外,对世界而言都无分别。”
郭晔想了很长时间,挠挠头道:
“听上去很厉害,就是有点难懂。”
“这便是和光同尘。”
……
后来,郭晔去藏书楼的次数明显增多,与穆恩的对话虽能解决一些问题,却带来更多新的疑惑。不过看了很多书也没能搞懂,想来也是,老头在这里待过快两百年,若书中便有答案,他何至于独自苦苦思索。
林樗大多时间都在外院,庄老神龙不见首尾,况且这些问题他们也未必能讲明,终究要靠自己体悟。
树冠中传出一段毫无规律的哨音,郭晔半躺在一截枝干上,口中含着树叶。
在他的视野中,还有一株巨树。
黄金树的顶端,不断有幽幽荧光散出,在黑夜中如火炬如星辰。虽不甚高,每次从地面望见时,却只觉树冠仿佛刺入苍穹。
海神湖是黑色的,如一汪墨汁,因为黑夜没有阳光。今夜星星比以往明亮,却变少了许多。
“要不要去湖里玩玩?”
树下传来人言,不用看便知是谁。郭晔叹一声,翻身从树上落下,“大晚上的,落水可没人来救。”
“只要不故意把船弄翻,落不了水。”
小船离开码头,驶入黑暗的湖水,黄金树的光明也渐渐远去。轻舟泛湖,本是一件极浪漫极富意境的美事,但与之相伴的是个耄耋老头就未必那么美好了。
“这是老夫年轻时发现的秘密,深夜时在湖面畅游,四周都是黑色,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水,比起白日别有一番滋味。”
郭晔只担心小船撞上石头。
“您之前说神界的力量过于完美,完美得不像真实,那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呢?”
他咬住嘴唇,踟蹰道:“如果这一切只是一场游戏,或是一场梦,那现在的我们又算是什么?”
尽管生活过两年有余,对这世界真实性的怀疑,一向是郭晔心中最大的恐惧。本来家庭的温暖可以令他忘却此事,之前与老头一番对话,恐惧又被勾引出来。
穆恩脸上泛起笑容,眼角皱纹顺延到嘴角,如老树桩的年轮。
“虽然你讲过那个梦蝶的故事,老夫也很难体会你的恐惧。如果你说的情况是真的,那的确十分令人恼火,但应该不用过于担忧。”
郭晔有着轻微痛感,仿佛老头的皱纹生到自己脸上。
“只要我们自己是真实的,我们最在乎的人是真实的。那这世界真实与否,又有什么相干呢?”
可如果这些也非真实呢?
他强忍着,没问出这句话来。
黑暗中只有船桨搅起水波的声音,沉默了很久,郭晔才道:
“您上次所说的空间运行方式,能量流转息息不绝,是完全的封闭自守,但这最终仍会走向寂静,那是否可以向外探索,在更广阔之处寻找新的能量来源?”
“既然存在神界,说不定还会有更多别的空间。”
穆恩叹息道:“人最害怕的便是未知,世界也是一样。”
“区别在于,未知与好奇是相伴相生的,人群中永远会有勇敢者,正是因为他们的开拓进取,人类才会越来越强大……话说你这是什么表情?”
经这一提醒,郭晔才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眼神不太对劲,赶忙端正了神态。穆恩被他刚刚的眼神看得不太舒服,如海龙王看叫化子献宝,类似的感觉几乎从未有过。
“你对老夫的话有异议?”
“没,没,没,”郭晔矢口否认,过一阵又道:“只是……学生总觉得,这世界的发展……似乎有些……过于迟钝?”
迟钝?
穆恩一愣,他从未想过郭晔会给出这样的评价。“大陆仅用了万年时间,无论科技民生,各方面都有了长足进步,人口也在持续增长,为何说迟钝?”
“这种程度的发展……”郭晔如牙痛般一边吸气一边道:“学生认为,用五百年时间已经有些长了,然而大陆用了足足二十倍,并且如人的思想,智慧,几乎都是停滞不前。迟钝,已经是学生能找到比较好听的词汇。”
“都说流水不腐,每当学生翻看史书,都会从里面嗅出淡淡的霉味。”
对话再度陷入沉默,郭晔因自己的话感到不安,而穆恩很难理解他话中的情绪。
过了半晌,郭晔强打勇气道:
“之前在星斗中,学生曾思考过关于这个世界,最终却只觉得单调且枯燥。普通人如工蜂工蚁般庸碌,而魂师作为超于常人的存在,大多却只在意提升力量,那些站在顶端的人,满脑子都是更进一步,成神后真正立于世界之上。”
“好像这世界都畏惧改变,更缺少勇气面对未知。钱院长曾研究过上一代魂导器的没落,学生有时会猜测,这是否也是循环的过程。”
“老师曾怀疑世界外也不过是个大些的囚笼,这不能成为限制的理由。即便真的天外有天,至少我们能多看一些风景,多写一些故事。”
穆恩抬头望向夜空,又垂头看看湖水,十指无意识在船板上敲动。
“这段日子,你为老夫讲了很多故事,其中有很多有趣的猜想,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确定了其中的真实。那你是否愿意听听别的故事?毕竟活了这么多年,过了不少桥,也吃过很多盐。”
郭晔当然愿意。
“在能追溯到最早的历史中,这世界与星斗没什么区别,或者说整个世界就是更大的星斗森林。人类面对其他魂兽时,多半是作为猎物的角色,当中的少数一些魂师,也未将其余人真正视作同类。不同地域的人,看待彼此的目光与对野兽无异。”
“这些大概是几百万年乃至几十万年前的事,现在只能从一些化石、遗迹与文献中推测。没经历过的人,很难理解现在的美好。”
“有时老夫也扪心自问,那时的人类如何得以延续,或许只能用顽强来解释。作为万物之灵长,我们除了思考,还有一项优势在于繁衍,阴阳相合乃人伦大道,我们与兽类不同,无需在特定时节,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繁衍。”
郭晔挠挠头,这话题多少有些尴尬。
老头不管他心中所想,自顾讲着故事:
“渐渐地,随着时间流逝,世界上属于人的声音越来越多,或许从那时起,人类与魂兽便成为不死不休的天敌。”
“为对抗魂兽的侵犯,人类不得不进行联合,这样普通人能稍微好过些。实际上也不比兽类强到哪里,野兽吃人,人也吃人,生命的价值不过是句空谈。”
“又后来,大陆出现了神祇。当第一位封号斗罗获取神位后,人类首次成为世界的主人,那时也有了国家民族的概念。”
“但神总有一天要离开的。魂兽众多,单靠魂师,不足以维持安定。所以强者们整饬世间秩序,世俗国家不断涌现,现在的三国,已是后辈的后辈了。”
穆恩望向天上星辰,不知他在思索什么,踟蹰一阵又道:“天使家族,差不多是从那时兴起的,神启给予了他们六翼天使武魂,连带一些机缘巧合,有了天使与罗刹的传承,也有了武魂殿。”
小船渐渐荡到岸边,郭晔划得有些累,索性将船首系在桥头,坐下静听。
“神赐武魂的强大,令其他魂师也承认武魂殿的地位,默许它的独立性。强大实力带来的压迫感,令诸国不得不暂缓互相征伐,渐渐合并为两大帝国,帝国上层的魂师们,也逐渐试着修订法律,将权利下放。”
“虽然很多人对此不屑一顾,但老夫认为这样未必不妥,你觉得呢?”
郭晔正消化故事内容,听老头这一问,沉默片刻说道:“其实学生有时也这样认为。”
“普通人没有强大的力量,也缺乏对神的敬畏,反而更容易在世俗纷争中找到平衡。当然最大的弱点,就是他们寿命太短,不过这也避免了权利的高度集中。”
穆恩赞许地点点头,又苦笑一声。
“只是这道理很难被人接受,魂师们不愿放下权利,而在普通人的认知中,强者天生应该拥有一切。老夫虽这样说,自己不也是做了这么多年的阁主。”
“扯远了。”
他叹口气,又道:
“当力量带来的野心膨胀到极致时,冲突便由此诞生,武魂殿不满于现有的超然地位,悍然建国。区别在于他们的的野心,是将整片大陆囊括其中。”
“女皇比比东,作为武魂帝国唯一一任君主,老夫也很难评价这个人,或者说她拥有枭雄的野心,却缺乏实现野心所需的心智与头脑,只会破坏,不懂建设。所幸最终被挫败了,否则大陆会变成什么样子,也难说得紧。”
“两个人干扯有时也没什么意思……”
讲到这,穆恩突然伸手向湖面一点,只听一阵水声,船板上多出一条通体粉红的鱼,犹自跳动不休。
“这也是老夫在学院这些年发现的,此种鱼类煮食起来甚是鲜美,可惜现在已经不剩几条……还不快动手?”最后一句是对郭晔说的。
院长带头违规,这样好吗?
郭晔张了张嘴,终究没能说出口。
湖边很快泛起一阵香气,加些小米熬了锅鱼粥,权作夜宵。穆恩照例是吃不下多少的,因此大半进了他的肚子。
用鱼骨剔了牙,郭晔随口问道:“学生的手艺如何?”
“一般,和雨浩比起来差了不少。”
“这我也没办法,”偷摸翻了个白眼,他干巴巴道:“有些人天生就会做饭,不用怎么练就比别人做的好吃。”
“很多事都是如此,”穆恩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就好像有人生修炼得比旁人快,潜力也要深厚很多,比如我。”
老头得意地笑笑,郭晔没搭理,自顾收拾着收拾碗碟,他怕再说下去一脚把老头踹湖里。
“这便是问题所在,有力量便会滋生野心,那些淡泊名利的强者,可以说十分珍稀,这便形成你方唱罢我登台的场面。海神阁的存在,某种程度上是威慑,也是约束,或许有时相当碍眼,总比一大群不受管束的强者来得好些。”
“玄子作为阁主继承人,老夫其实知道他的性格不太适合,但海神阁主不一定拥有智慧,却一定得是强者,否则也失去约束的作用。更关键的是,若说不求名利,他在众人里可能仅次于小庄。”
谈到老饕,郭晔稍微来了些精神,毕竟这位在学院也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玄子的资质丝毫不亚于我,无论修炼还是战斗,大师哥的学生里面,就属他最为出色,这也影响了日后的脾气与性格。”
“后来师哥去世,我便接手了对他的培养,虽然当时我们都早已不再年轻。饕餮神牛中有龙族血脉,与老夫自是一拍即合,玄子的修炼路途,几乎没有走过什么弯路。”
“但现在我发现,这种方式是有很大问题的。”
郭晔不解:“什么问题?”
“一点弯路都没有,他只是大踏步前进。速度太快,走着走着说不定就会飞起来,最终摔得很惨。”
“毒必死兄弟,给了他第一次打击,在我的帮助下很快走了出来,并将之化为前进动力。然而之后的两次意外……”
穆恩沉默片刻,笑了一声,显得落寞萧瑟。
“除了玄子,老夫又更开始教导年轻一批学生,逐渐总结出一些经验,以端方影响少哲,以从心指点琳儿。而他们也没有让我失望,虽有些缺点,渐渐都能独当一面。”
“然而我留下的痕迹还是多了些,这样他们最多只能成长为新的我,如你之前说的那般,依旧没有太大进化。因此我将贝贝送到唐雅身边,想尝试与唐门的万年积淀融合后,是否会产生新的惊喜。”
“再后来,见到了雨浩与王冬。这次老夫没有推动他们在修炼路途上前进——因为这样做的人已经太多了,而是主要用问题来引导,让他们学会自己探索。”
“雨浩这孩子心性纯良,但心底似乎隐藏着阴霾,他不愿说,老夫也不好问,只希望不会影响他今后的路。而王冬亦是有大机缘的天才,出身非凡,却如正午阳光一般不含任何尘垢,所以我也选择了她。”
“只可惜,老夫没有时间了,无论最终成功与否,估计也看不到,不过幸运的是又遇到了你。”
郭晔一直静听着,直到这时才抬起头,惊讶道:“您这话说的……我的天分可比这几位都差远了。”
“你是一个很特殊的孩子,某种程度上,比起雨浩与王冬还要特殊,至少他们没你这么多心眼。”
“我……就当您是在夸我吧。”
穆恩道:“老夫以仁念感化周边的人,以规矩约束更多的人,以公平对待纷乱。学院已成长为庞然大物,这些可以保证它稳定前进,却不足以带来进步。”
“所以这和学生有什么关系?”郭晔不解。
“老夫其实一直都无法完全看透你,无论你的思想,你的言行,你的理念,都与常人有着根本差别,仿佛不是来自一个世界,或者可以理解为——生而知之。”
郭晔低头盯着船板上的木橛子,半晌不发一言。
这件事,在两人相处的时间里一直未被提起,却成为心照不宣的内容。不过穆恩似乎早已接受此事,至少没将他当作妖人铲除。
“之所以未曾大动干戈,只是觉得你这孩子还算善良,虽然有不少小心思,也称不上恶毒之人。”
“我找不到改变这世界的办法,因为从未走出此山中,但你的灵魂不受世界所限,有可能成为带来变革的人,与老夫的理想契合。”
郭晔有时会觉得有压力,听了老头的话,才真正感觉到压力山大。下意识看看头顶的天,只觉这黑压压的一片随时会掉下来,将他砸成相片。
他很想说这我毛事?却张不开口。
“其实老夫也很好奇,那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能培育出你这古怪的小子。从你的故事中,言谈中可窥见一斑,但终究不得全貌。”
“都说活到老学到老,朝闻道夕可死,”郭晔醒过神来,穆恩的眼睛散发微光,平视着他:“给老夫讲讲如何?”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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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日子,与先前模式有所不同,主要讲述者变成郭晔。他讲了更多的知识与故事,都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他摊开纸张,画出大概的世界地图、用简易的器具做试验,讲牛一二三定律、讲万有引力与相对论、讲时间简史与进化论,讲红蓝两大意识形态……
只是王瑞毕竟还年轻,尽管看过些书,懂得的也相当浅显,完全达不到做老师的需求。但这年纪接近他二十倍的学生,也是唯一一个学生却听得无比认真,认真到令他羞愧的地步,羞愧为何当初不记得扎实一些。
某日夕阳落下的时候,余晖将两人的剪影投在墙上,穆恩忽然张口打断郭晔的滔滔不绝:
“我要走了。”
说完便笑了起来,清澈的眼里,带有几分孩童独属的狡黠。
尽管对此早有过心理准备,郭晔依旧觉得胸中一阵痛苦。鼻子一酸,快步走到窗边背对着老人,眼泪顿时流了出来。
虽然很多时候不愿承认,但他知道,无论自己还是老头,都将已对方视作很重要的人。
努力了好几次,依旧无法平静地说出一整句话,只是沙哑着道:“最后的时候不要自己痛苦。”
穆恩没有回答,等着他平复情绪。当郭晔转回身时,除眼睛周边是红色,其他与往常无异。
“有些事情还是要交代一下的,和老夫一起出去吧。”
“那么多人,基本都和我不认识,还是算了……”
这次穆恩没有迁就,执意要他跟在身边。郭晔明白老人的意思,这是在变相替他正名,之后无论遇到何事,在场之人多少都得顾及一些。
想到这,内心愈发的酸楚。
庄老来了,林老来了,宿老们陆续到达后,四位院长也来了,最后七怪也都来了……
数月不见,七人的气质皆是今非昔比,霍雨浩的眼神变得不可逼视,就连王冬的身高也完全超过了他,不过互相间却无多少交流的心思,除见了郭晔在此感到意外,基本只是点点头而已。
被穆恩叫到的人一个个走上前去,每人最后都泣不成声。郭晔木头人一般站在角落,该说的早就都说过了,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脑中只有老人对他的交代。
不愧为一代强者,离开世界时也非常人那般无声无息,无限的光明自穆恩体内喷薄而出,被黄金树如海绵般吸收,随后反射到更高的天穹之上。
整座岛都在大放光明,光明从所有生灵中钻出,包括花鸟虫鱼,都与穆恩放出的光系在一起。老人望向这番奇景,或许觉得有趣,甚至还伸手抚了抚,如弹奏古琴。
之后他望向众人,眼神在很多人身上停留过,其中有玄子,有贝贝,有霍雨浩有王冬,也有郭晔。
岛上回荡着一阵声音,如风雨如雷霆,复杂到根本无法听懂,好像自然发出的呓语,但所有人都明白了其中涵义。霍雨浩长跪不起,泪水在脸上纵横,无论如何擦拭也源源不绝。
老头,走好。
郭晔心中默念道。
很多人在哭泣,没有哭泣的人更多。校园里的莘莘学子,还有城里的普通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如往常一般读书工作吃饭聊天讨价还价,只觉今天的太阳落下去时更亮一些。
郭晔本不想哭,或许被身边的人感染,两眼也渐渐模糊起来。
在光辉遍布整座岛屿前,穆恩看到了很多人,很多事。
他看到一所古老宅院,在几座坟茔前驻眼片刻。
他看到史莱克城,街上人来人往。
学院里石青花破,池宽影长。
他安详躺在长椅上,看着楼内进出的少年学子,一如往日。
岛上松坡冷淡,密径清幽。
唐雅正在发呆,实际上她这些日子经常发呆,一片落叶飘到头顶,似有人伸手抚过。
她沉默片刻,忽对着窗外跪拜行礼。
星斗大森林,核心圈,有鬼木摇动枝叶。在巨熊的带领下,三头獒,与无数的强大魂兽,同时仰天长啸。黑龙冷冷注视这一切,身后的碧色天鹅也不发一言。
大陆北方,有座终年覆盖冰雪的高峰,从峰顶仰望时,看到的不是蔚蓝,而是墨一般的颜色,天空反显得幽远。
只有这里能真正看到墨色的天空,传说可以窥探到神界一角,只是曾无数强者登到峰顶,也远远看不到天之尽头。
巨大的雪包,被巨大的拳头自内向外击碎。秃顶老者抖落头上的雪,望向南方,眼中是仇恨与释然交织的神色,甚至还有些落寞。
遥远的日月帝国,一高瘦老人突然怔住,脸上浮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随后埋住面孔,指缝间却透出难以抑制的狂笑。
与之相隔数十里之遥,另有一老者闭上双眼,身边的老妪对着天空不停流泪,双肩坍塌,身子不停颤抖。
她瞪着红肿的眼,像雪天的兔子,双手如不受控制般将胳臂抓得鲜血淋漓。
“我这是怎么了?我究竟是怎么了?”
老者睁开眼,伸手取过一边的酒壶,为自己倒了一杯后一饮而尽。余下那杯没有给一边流泪的老妪,而是郑重地洒入泥土。
再耀眼的光明,对整片天空而言,都是渺小的。数万光辉中,有一颗透明如琉璃,向着西南飞去,将光明折射向天穹的每一个角落。
海神湖中,天鹅刚叼住一尾小鱼,却张口任其游走了。有水珠落在它头顶,一抬头,才发现下雨了。
光明消散前,郭晔心里忽响起一个声音。
“杨过找到小龙女了吗?”
“找到了,他们最后很幸福。”
“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