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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家主若是醒了的话,便请用晚膳吧。我已命下人去重做一桌饭菜了。”
半倚着溯离山的云止城中,阶柳庭花的宽大宅院深处,足足于主屋内候了六七个时辰的男子听见床帏后传来一阵细若蚊吟的喘息声,知道榻上睡着的孩子终于醒了,便伸手撩起了纤薄的幔纱,轻声问道。
“莫尘,现在什么时辰了?昨夜——莫非是你将我抱回来的?”
银发孩子在对方的搀扶下坐起身来,看着窗外已有些偏西的日头,拧起了眉毛。他的脸上毫无血色,眼眶也是通红,好似个久卧床榻的病人,虚弱不堪。他扭头在屋内四处张望着,似乎对自己会躺在这里颇有些诧异。
“小家主,现在已近日昳时分了,昨夜的事——还是等吃些东西之后再说吧。”
名唤莫尘的男子点着头,却不由对方反驳,便立刻命家仆将飘着热气的食物端进屋来,又扶着少年起身踱到了案边坐下。
“可是莫尘,我实在没有什么胃口。你还是先带我再去落星阁中一趟——那些算筹,都还放在原位吧?”
银发少年伸出细弱的手,刚刚举起桌上的一副银筷,却又立刻放下了。
“小家主请放心,昨夜过后便无人再入过落星阁,门窗我也已命人关紧了。不过在你将案上的食物全都吃光前,属下是不会再让你踏进那阁中半步的。”
“莫尘,你这可是抗命。”
孩子的脸上并未显出多少焦急之色,只是将双手放于案边。可他的身子里实在一点力气也没有,终还是未能撑着桌沿站起身来。
“小家主,请恕属下不能从命。昨夜我便不该心软,答应你进入落星阁中继续摆弄那些算筹的。你若是出了什么好歹,叫我该如何面对老家主的在天之灵?”
见对面的男子依然不肯让步,银发少年不由得轻叹道:“莫尘,其实你也知道,我若就这样放弃了,才真的无法面对父亲的在天之灵吧?”
“可小家主是宛州莫氏于这世上留下的唯一血脉了啊!老家主出事前交代给属下的最后一件事,便是要我好生照顾你。小家主难道忘记老家主他是因何而亡故的了?”
“怎么可能忘记?那日,是我亲手推开了落星阁的大门,亲眼看见父亲倒在地上早已变得冰冷的身体。然而即便如此,他手中却仍紧紧握着纸笔,算筹落了满地……”
银发孩子说着便低下了头,眼角带着泪光。
“小家主,你还是听我一声劝,别再去落星阁了。天上的那些星星数都数不尽,其中的规律又岂是凡人所能算得清楚的?好好将养一下身子,然后娶妻生子,为宗祠里添些香火才是要紧的事啊!”莫尘继续劝道。
“可如果父亲留下的那些算式,关乎到世上每一个人的命运呢……”
孩子却仍低着头,小声喃喃自语着。
正在左右忙碌着的男子没能听清他所说的话,只得将耳朵凑到了其微启的唇边:“小家主你方才说什么?”
“没,没什么。莫尘你别瞎操心了,我只是太累了,真的没事。”
“不管是不是我瞎操心,大夫已经说了,你体虚气弱。来,这碗中的汤乃是取了九杉的雪蛤与南薰的血燕,辅以冰糖、红枣,以溯离山中的清泉水炖煮而成的,你先喝下。”
男子说着便将一只青瓷小盅端到了对方的面前。银发少年见状也不再推辞,顺从地接过汤匙,从纤薄透光的小盅内舀起一勺汤汁,向口中送去。
吃了些东西,孩子的唇间终于稍稍有了一些血色,身上也恢复了些力气。他名叫莫泽明,年纪虽轻,却是掌管着宛、沔、汜三州最大的盐商——云止城莫氏的唯一传人。
莫氏富甲一方,手中掌握着阜国近九成的财富。手下商队依托宛州四通八达的陆上水系,将溯离山中开采出的井盐与海滨晾晒的海盐运往千里之外的大陆腹地。
自百余年前莫泽明的太祖父莫广时算起,莫氏家中男丁依靠历代家主的不懈努力,至其曾祖莫正居时,不仅成功打通了陆上沿途的各处关节,于明面上或暗地里,也同诸多侯国世家与名门望族建立起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时至今日,已是传至第八代后人了。
正因如此,即便在东南六国混战不止的这十余年间,竟无一国敢贸然发兵入侵莫氏所在的阜国。与毗邻的晔国依靠强大的舟师震慑敌人截然不同,兵力平平的阜国完全仰仗莫氏的名望与一座要塞一般的都城云止,竟也得以在强国林立的南部各州中立足。
云止一城,傍山而建,临水而居。城中道路曲折,更如阶梯般分为上中下三层城池,易守难攻。由于莫氏历代家主精通谶纬星象,故而阜国先王惠文公于八十年前将自己修筑在城东溯离山间的王室行宫让了出来,方便其夜观星象。而最佳的观星之所则位于峰顶,便是莫泽明口中所称的落星阁了。
“我吃好了,现在可以带我去落星阁了吧?”
银发少年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小帕,轻轻沾去了嘴角的汤汁,一双眼睛再次看向了身边的男子,恳求道。于旁人看来,他的眼神仍似之前那般淡然,可立在一边的莫尘却从其中读出了无尽的焦急与忧虑。
男子轻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是劝不动这个执拗的孩子了,只得将其背在背上,迈步朝位于山顶的落星阁攀去。云止城内多山路,平日里莫泽明出行时通常有专人替他抬轿。然而唯独前去落星阁的这段路宽仅丈余,最狭之处不过容得下两个成年人错肩而行。加之阶梯坡度奇陡,故而每次观星,都是由莫尘亲自将这位身体欠佳的小家主背上去的。
百余年来,落星阁虽依然保留着与当年惠文公时同样的外观,但其内部却进行了数次大规模的改造,整座建筑里再没有一根立柱。每每走入掩藏在山顶上的这座高耸的塔楼中,就好似进了一只空间偌大的暗盒。
阁中所有的门窗缝隙,全都以厚实的牛皮纸仔仔细细地封了起来。即便白日入内,也须得点亮烛火照明。唯独二层屋顶之上开了一道漏光的小口,竟是可以绕着周天旋转的。小口通过下层中央一只复杂的铜制机括操纵,与阁内的地台连接起来。地台上则刻有一圈一圈的复杂标记,以作观星测量之用。
此时此刻,地台之上横七竖八摆放着的,是上千枚浅白色的象牙算筹。七八杆毛笔与墨渍业已干涸的砚台仍在原地,各处还散落着无数写满了字的算纸。甫一入得阁内,莫泽明便立刻俯身将笔抓在了手里,而昨晚于昏厥前正进行着的那些纷杂的计算,也如同片刻前刚刚发生过的事情一般,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小家主你瞧着点!烛火离得这么近,当心烫着自己!”
莫尘赶上两步,将银发少年手边滴着红蜡的烛台朝边上挪得远了些。可孩子却好似根本没有听见对方说话,只是无比专注地拨弄着地上的算筹,口中还念念有词道:
“……彗入斗,辰守房,天库虚,狼弧张……”
正在研墨的男子跟随莫泽明的父亲多年,对简单星象也略通一二。此时他听见少年口中所言,当即被惊到了一般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与此同时,跪坐在地上的孩子则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仿佛失了魂似地冲至地台的中央,奋力扳动了其上的铜制机括。
伴随着一连串高低起伏的吱嘎声响,屋顶那只漏光的小口缓缓闭合了起来。然而投下的光线却并没有被完全遮挡,而是经过几面深藏于屋顶内的银镜反射弹折,于黑闇的空间内显出了动人心魄的一番光景!
外人绝想不到,在这座名为落星阁的建筑物内,竟还藏有一层复杂而精致的半球型内壳!这层内壳上布满了或大或小的孔洞,壳后则是一面纯银抛光的球镜。即便是白昼,只要有光透过镜面自这些孔洞中射出,便能将缀满星辰的天球精确而又栩栩如生地重现出来!
莫泽明抬起头,如同过往的每个深夜独自一人观星时那样,对照着纸上的记录与漫天星斗,一步一步反复检验着自己的演算结果。在恍若无尽虚空的落星阁内,他显得那样渺小,却又好似对世间一切都了然于胸。
“天狼屈非其处则人相食,弧失引至盈满则天下兵起。荧惑守心,九州分野——我并没有算错,这天象果真是大凶之兆啊!”
少年心中其实早已料定自己的计算绝不会有什么疏漏之处,却仍好似不敢相信这个结果一般失声叫了起来。他的衣袖与长襟带起脚边散落着的张张纤薄算纸,而手中攥着的那几根象骨算筹,也再拿捏不住,纷纷掉落在地,于一阵清脆的声响中断作了数截。
“小家主,所谓大凶之兆,千百年间都未必能出现一次,如今怎会来得如此突然?”
“莫尘你还记不记得,父亲曾经说过星命本就是深不可测之物,想要改变更是难上加难。三年来我于落星阁内出入得太过频繁,天机或许早已因此而发生了变化……该来的终将会来,只是或早或晚的事情罢了……”
面对疑问,莫泽明的眼中也写满了无奈。既无奈于自己对即将到来的巨变束手无策,也无奈于星命的冷酷无情,没有留下半分回旋的余地。那眼神中也似有些悔恨,悔自己太过希望能为这一天提前做好准备,却是急于求成,欲速而不达。
但他还是很快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了下来,脸上也恢复了先前那份同年龄毫不相符的淡然,背着身子问道:
“莫尘,三年前我便让你勤加训练的死士,现在是否堪用了?”
“小家主,难道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你便再没什么别的办法——”
莫尘刚想劝解,却见面前的孩子使劲点了点头:
“若不如此,晔国那几个孩子,怕是难逃此劫了。”
“如此,属下即日便亲自率人赶往暮庐城中隐匿下来,做好万全准备。待得时机成熟,便可见机行事。”男子也不再多说,只是恭敬地拱手行了一礼,快步于莫泽明面前蹲了下去。
“莫尘你且记住,此行务必小心谨慎,万万不可打草惊蛇……”
银发少年也熟练地爬上了男子宽厚的背脊,口中却仍不放心地向其交代起来。转而他又将目光投向了落星阁门外云雾缭绕的宛州大地,嘴唇微微地颤动了几下,“将炎、祁子隐,有朝一日我们定会再见的。在那之前,可千万别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