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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阳光透过窗棂间的薄纸,洒在黑瞳少年的脸上。沉睡许久的他猛然惊醒过来,只觉得四肢百骸好似被人尽数打断,之后又重新接在了一起,剧痛难当。
这里并非迦芸斋中少年常住的那间屋子,窗外时不时传来几声画眉的鸣叫,隐约间还能闻到一股柳叶沁入心脾的淡淡清香。眼下,少年的衣服鞋袜全都被人除了下来,同啸天陌一齐胡乱堆放在地上。而其身上的大小伤口,也被仔仔细细地缠了数层纱布。
肋间的伤已经不再流血,只能看到棉纱下隐隐透出的一缕暗红。一名看似医馆大夫的男子正靠在床头的墙角下打着瞌睡。屋内,距离少年人并不算远的另一张床上,红色的长发蜷曲着,披散在背对着他的少女肩上。女孩睡得很沉,不知伤势如何。
“你这小鬼可终于活过来啦?若是继续这样一睡不起,甯月那丫头醒来非得把我这折柳轩给掀翻了不可。”
门口忽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将炎扭头去看,却见是向百里推门进了屋来。
见孩子终于醒来,青袍将军凝重的面色也明显放松下来,嘴角带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若你不想再扯开伤口,便乖乖躺着,别忙着乱跑乱动了吧。”
“为何我同月儿会在折柳轩?子隐他怎么样了?”
“是少主的贴身侍卫万石率墨翎卫于城东的林子里发现了你们,便先将你同甯月那丫头送到了我这,之后才护送着少主回宫去了。三人之中,便只有你这小鬼伤势最重,其余二人皆无甚大碍,倒是可以放心。你的伤势根本不能移动,我便也没有送你回迦芸斋,只是先安排你同那个丫头在我这住下了。”
得知同伴们安然无恙,将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身上的疼痛似乎也因此而缓解了不少,进而又问道:“那——地宫中的另一个人——”
“墨翎卫赶到时,那人早已经断气了。如今他的身份我已查明,乃是舟师彍羽营中唤作洛渐离的枭骑都尉,是也不是?”
“是了!”将炎忽然想起了洛渐离临死之前拜托自己的事情,紧张地在床上坐了起来,不顾身上的剧痛龇牙咧嘴地大声道,“我险些给忘了,界身巷的石鼓坊内,有个叫小栀的姑娘——”
“别急,别急。”向百里连忙伸手扶住了他,“甯月那个丫头一早醒来时便已同我说过了,我也立刻派了两队值守城东的青翎卫赶了过去。”
“人有没有找到?”
“找是找到了,只不过——已经惨死了。”向百里微微顿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忍告诉少年实情。
“小栀——死了?!”
向百里看着孩子的眼神陡然黯淡了下去,叹了口气继续道:“很可惜,青翎卫赶到石鼓坊的时候,小栀早已气绝。不过即便连夜便得到消息赶去救人,也无法赶得及。看来于幕后指使洛渐离的那个神秘人此次约他出来,便没有打算再留活口。”
“这个姑娘到底是谁?洛渐离为何如此在意她?”沉吟半响之后,黑瞳少年才又继续问道。
“小栀竟是洛渐离的女儿。周围邻人说,她天生一种罕见恶疾,身体一旦出血便无法自愈,即便受一点小伤也可能致命。因此洛渐离一直在用大量名贵的药草替其续命,甚至不惜将城中的房产宅邸也悉数抵押变卖了出去。”
“所以,洛渐离替那神秘人劫掠无数商船,心甘情愿替他杀人,不过是为了换些钱银救自己的女儿——他同世间绝大多数人并无不同,不过是在努力求生……”
黑瞳少年忽然明白了那个蓄着络腮胡子的男人为何会说自己无路可退,“有时候,死亡也是种解脱……对那个神秘人而言,如今地图已经到手,便也没有必要继续留着这条派不上用场的野狗了……洛渐离从一开始便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结局,只不过,他根本没得选择……”
少年猛然回想起枭骑都尉临死前说的那番话,心中不禁有些同情起这个一直以来都在扮演恶人,却在最后关头舍命救了自己与同伴的男子,小声叨念起来。
“只可惜他走投无路之下,只是一厢情愿地为虎作伥。却未曾想过自始至终都不过是别人的一枚棋子罢了,更因此害死了女儿。据军中仵作验尸后来报,小栀似乎是被人凌辱折磨了整整一夜之后,又被反锁于坊内,方才出血难抑而死的……”
向百里说到这里,眉宇间也不禁生出一丝怜悯,“可即便如他这般视人命如草芥的凶徒,也有自己在乎的人,也有不与人知的软肋啊——”
他说着,将目光自半掩着的窗缝处投了出去,似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神中泛起一丝带着畏惧的温柔。
将炎忽然有些好奇,面前这位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的软肋,又究竟是什么,却终究没能问出口来。
“不过,话说回来,御翎军并未能查出那个神秘人究竟是何身份。对方的计划做得十分周详,除了那座人骨地宫与四具驰狼的尸体,任何多余的线索都未曾留下。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
向百里的面色忽然一沉,“此人必定精通早已被明令禁止的咒法巫术。无论是修筑那座人骨地宫、或是驯服驰狼、亦或是替小栀吊命三者之中的任意一件,就算穷尽一个普通人平生的全部努力也难以达成,更不要说林子里被无缘无故烧成焦炭的那三头驰狼了……”
青衣将军心中,似乎也有许多连他自己都依然未能想通的疑惑与忧虑。他稍顿了顿,随后忽然探手入怀,掏出了一只用锦帕包着的细长之物,递到了少年面前。
将炎疑惑地看了对方一眼,伸手将锦帕掀开一角,见其中之物竟是柄深青色的短刃,却不是自己的百辟,不由得抬眼疑惑地看向了对方:
“百里将军这是何意?”
“是子隐少主托我务必将此刀转交给你的。他听甯月那个小丫头说,留在地宫里的那柄短刀于你而言十分重要,可如今却无人能够将其自岩壁间起出,于是便想着将自己的配刀送给你,聊做补偿。此刀名唤月偃,你且收下,可别轻易再丢了。”
黑瞳少年听闻此言,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感动,刚想张口推辞,对方却已将刀塞到了他的怀里,旋即话锋一转:“倒是甯月这个丫头,我听闻你同少主二人,昨晚本是约了去迦芸斋替她庆生的?而且少主送的那份礼物,还被小丫头狠狠地嫌弃了?”
将炎不知对方为何会突然问起此事,犹豫着将月偃接了过来,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百里将军怎地忽然在意起月儿的事情来了?”
“哦,我只是无意间听少主说起,他送的那枚东西昨夜在地宫中弄丢了,便想来问问看,是不是被你给捡去了?”
黑瞳少年有些莫名地盯着面前的将军看了半天,终于点了点头,指着床下那堆凌乱的军衣道:“那枚海妖泪应当就在我里衣的夹层中。”
向百里立刻弯腰翻找出了那只梅红色的小匣。仅仅看了匣中的挂坠一眼,他就已经变了脸色,只是沉默着将那小匣捧在掌心反复摩挲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明显并不是第一次见了。
“将军莫非知道这枚东西的来历?”将炎不禁有些诧异。
向百里并未承认,也没有否认:“我只是觉得,此物或许并非是偶然出现在暮庐城中的——”说着他顿了一顿,似乎对少年人有所保留,紧接着便岔开了话题,“不过如今最重要的是你们三人都没事,我便放心了。你们好生在此休养,有什么话待伤势好得差不多了再说也不迟。倒是这枚海妖泪,可否先交由我来保管一段时日,也好借此做些调查?”
身上的伤令黑瞳少年疲惫不堪。但低头看见手中握着的月偃,他想也没想便坚定地摇起了头来:“此事我可不能答应将军。那匣子中的是子隐买给甯月的礼物,如今被我拾得,自然须得由我拿去还给他,不能随意便交予旁人的!”
向百里也未想到对方竟会拒绝,先是一愣,旋即笑了起来,将那枚小匣重新放回了孩子的枕边:“是了,是了。此物还是由你亲手还给少主,我再去向他借吧。”
笑声中,将炎目送着青袍将军起身出门,低头看了看枕边的那只梅红色小匣,又看了看一旁依然沉睡着的少女,不知为何竟感到了一丝不安。
其实他心中也并不清楚自己的这份不安究竟源自何处,只是在对方提及转瞬便烧死三头驰狼的那团火球时,少年人心中突然隐隐有种预感——似乎正是因为这枚海妖泪的缘故,他与同伴三人才得以侥幸逃得一命。此时此刻他不愿去妄加揣测,更加不敢同向百里提起那团火球,或许也同少女身上那股神秘莫测的力量有些关系。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令将炎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方才,当他再次看见静静躺在小匣内的那枚挂坠时,心底竟是泛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依稀记得,许久之前自己也曾见过件一模一样的东西。而在意识深处,似乎还有个声音正难以察觉地小声提醒着他,这件东西同自己那段被遗忘的过去,或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时近正午,一袭白衣立于文德殿后的偏门外求见父王。殿内的早朝迟迟没有散去,而少主已经在此等了足有大半个时辰了。
祁子隐的额上仍裹着厚厚的一层纱布,一缕凌乱的头发却从缝隙间钻了出来,倔强地翘在头顶。他的脸上同手上依然残留着打斗中留下的深青色淤伤,引得路过的宫人们纷纷侧目,奇怪地打量着这位昨夜刚刚死里逃生,却不肯老实卧床的少主。
万石早已试着劝了无数次,可执拗的孩子一觉醒来,便执意离开归鸿苑,来到了这里。因为即使在睡梦中,少年人心头也始终有个强烈的念头萦绕不去,令他迫切想要面见自己的父王。
又过了约一炷香的时间,祁子隐面前的殿门终于打开,晔国公祁和胤在侍从的搀扶下由门内走了出来。方一见到立于门口的幼子,国主身上的威严之气便立刻收敛了起来,赶上前来扶住了他瘦弱的肩膀:
“隐儿你独自跑来这里作甚?是不是万石又开小差了?”
“父王,不关石头哥哥的事,是我趁他不注意偷偷跑出来的。”祁子隐久立之后不禁觉得有些头晕,却一个劲地摆着手,“他昨夜为了寻我整宿未睡,儿臣也想让他好好休息休息。”
“你呀——唉,你何必总是这般替他人说话。”晔国公看着面前的孩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父王,今日朝会为何结束得晚了?”
“自是为了昨夜之事。擅用咒术,私下豢养驰狼,还预谋加害宗室血脉,此等忤逆之事,须得尽快责令廷尉司倾力彻查!为此,我还特意命子修从汐隐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子修哥哥也来了?”
白衣少年眼中忽然一亮,这才注意到门内还立有一人。对方见状也终于迈步走了出来,其看上去约二十出头的年纪,仪表堂堂,气度不凡,正是晔国世子祁子修。
世子抬手轻轻推了推弟弟的肩膀:“王弟别来无恙啊,又长高了不少嘛,不过还是那么瘦!”
“劳烦王兄担心,我今后再多吃些,或许便能长些肉了!”祁子隐咧嘴笑了起来。
“你们兄弟二人有什么话,都还是稍后再聊吧。隐儿带伤于殿外侯了这么久,想来是有要紧的事情同为父说?”
国主摸了摸幼子的头顶,眼神之中满是怜爱。白衣少年当即点头道:“儿臣有一事相求,还望父王应允。”
“什么事?只要为父能够办到,一定让你得偿所愿!”
“那个——我想,我想让父王下一道谕旨,任命百里将军来做我的老师。”
“老师?你现在不是由清泓太傅教的么?百里爱卿他虽也算得上文韬武略,但是教书育人,却还是比太傅他差了不少啊!”
国主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有些奇怪地看着面前的孩子。
“父王,儿臣其实是想请百里将军教我些拳脚上面的功夫……”祁子隐小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去。
“哦?你不是一向都不乐意舞刀弄剑的么?怎地竟会改变心意,想要习武了?”
“儿臣……儿臣只是觉得自己太过窝囊,手无缚鸡之力,还总要受人照顾。今后我想要凭着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不再做一个无用的累赘。我也想要能保护自己在乎的人啊!”
祁子隐的声依然很轻,每个字却是说得清清楚楚。
听幼子郑重其事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愿,国主突然抚掌大笑起来,对儿子的要求也并没有流露出丝毫不解,反倒赞许有加:
“好,好!文武双全,这才是我祁氏子孙该有的样子!既然你有心向学,不过是一道谕旨的事,寡人这便命人去拟!”
“如此——儿臣便先谢过父王了。”少年立刻躬身行礼,却始终不敢去看立于父亲身后的长兄。祁子修的脸色也明显变得愈发阴沉了起来,甚至连看白衣少年的眼神,都不再似之前那般热情。似乎在他眼里,弟弟提出的这一要求颇为过分。
“行了,快回去好生休养吧。待伤好些了,寡人便请百里爱卿去归鸿苑教你!”
国主带着笑意,目送着幼子匆匆离去了,转而对身后祁子修道:
“怎么?王弟有心向学,莫非还惹你不高兴了吗?”祁和胤回过头去,却是早已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寡人命你去汐隐任城守,是想要给你一次难得的历练机会。可你呢?汐隐近月来短缺的钱粮,度支司自会尽快派发过去。你一向比隐儿聪敏,若是有他这般用心,寡人也不至于如此操心了!”
“父王教训的是,儿臣知错了。此番再回汐隐,一定不负使命。”
祁子修双手平举,深深一躬鞠了下去。
“行了,行了。你啊,反倒像极了寡人那个兄长,连这多疑的性子也一点没落。别整天胡思乱想了,为父心目中世子的人选,始终便只有你一人而已!寡人日渐衰老,希望你也能尽快为我分忧,为国分忧啊!”
“儿臣——拜谢父王!”
祁子修并未起身,反倒诚惶诚恐地跪拜了下去。国主却没有再搭理他,只是微微摇晃着脑袋,自顾自地沿着殿前的回廊走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