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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鸿苑,是晔国王宫里一片少有的幽静天地。苑内一汪明净的池水,每逢春夏之交,便时常会有自沁梦泽北归的鸿雁于此落脚,也因故而得名。
时值夏至,清晨时满园盛开的桐花一日间几乎落了个干净,在地上留下厚厚的一层,似刚刚下过一场粉色的雪。天色将暗,四下寂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却忽地在苑前的回廊中响起。那是披着素衣的祁子隐正推门离去,急匆匆的样子,似是打算出宫。
“少主怎地见了我便跑得飞快?快入夜了,你这究竟又是打算去哪儿啊?”
万石也在其身后急匆匆地跟了出来,口中絮絮叨叨地念着。
“甯月刚用鹉哥儿传信来说,将炎下午在白沙营上校场比武,受了挺重的伤。他是我的朋友,我得去看看!”
白衣少年原本是打算偷偷溜出去的,没想到在偏房中打瞌睡的侍卫却十分警觉,自己在木质地板上踩出的轻微声响还是立刻引起了对方的注意。万般无奈下,他只得停下脚步,回头向对方解释了一番。
“子隐少主,你又偷用我的鹉哥儿了?”万石快步赶上了男孩,责备的语气却是更盛了。
“石头哥哥你这么小气做什么,鹉哥儿的吃食儿我也有买一半儿的。”草草敷衍了几句后,祁子隐便又想趁机溜走,却被对方一把扯住了衣袍宽大的后摆:
“少主先等等。国主罚你一个月的禁足刚刚过去小半,若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溜出宫去,君上怪罪下来谁能担待得起啊!”
“不是有石头哥哥你替我在宫中坐镇吗?若有人来寻,便说我已经睡下便是。再者说,都这么晚了,还有哪个闲来没事会想起我啊?”
祁子隐说着便将衣摆猛地一抽,又要拔腿朝前奔去。
然而万石一想到上次被苟夫子在国主面前控诉时自己所受的那些责骂,一根筋便不由得从足底一直麻到了头顶,使劲摇起了头来:
“不成,今日少主你哪儿都不能去。”
“想让我留下,那石头哥哥得先追上了再说!”
白衣少年却是顽皮地笑了起来,脚下的步伐一刻也没有停下,眨眼间跑得更远了。他平日里在归鸿苑中鲜有玩伴,时常会故意惹万石来追自己取乐。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在错综繁杂回廊上追逐了起来。可就在祁子隐好不容易摆脱了万石,行经一处转角时,却迎面同一个人影撞了个满怀,一声惊呼仰面坐倒在了地上。
“哎呀隐儿,你跑得这么急做什么呀?”对面那人似乎也被撞得不轻,双手捂着胸口道。
祁子隐摸着自己摔得生疼的屁股爬起了身,却见所撞之人身材矮胖,脸上满是深褐色的坑洼斑点,居然是叔父靖海侯祁守愚。
少年人立刻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露出一副打算做坏事却被人抓了个现行的表情来:“王叔,你今日为何有空来归鸿苑了?”
“怎么,本王便不能来看看自己的亲侄儿吗?”
靖海侯说着,伸手摸了摸祁子隐的头顶。这一举动却令孩子有些厌恶地微微皱起了眉头,只是没有闪躲。
一直以来,白衣少年都不太喜欢自己的这个叔父。祁守愚每次入宫,总会带回许多舟师出海时搜罗的新鲜玩意儿,可这些东西无一例外全都是送到兄长祁子修的东宫里去的,偶有被世子回绝之物,才会再送到归鸿苑中来。
按理说靖海侯对晔国公的忠心,早已在朝野被传为佳话,同嫡长子走得近些也无可厚非。于此,庶出的祁子隐本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但随着年纪渐长,他心中却愈发觉得对方此举,并非单纯是为了同未来的储君打好关系,而是另有所图。
然而父王同长兄皆没有就此事做过任何评论,少年也不好妄加揣测。
直至此时,祁子隐方见王叔身后还跟着一名侍从,手里捧着一只制作精美的朱漆礼盒。他只道又是什么兄长那边不要的东西,当即摇头推辞起来:
“王叔,礼物还是请你拿回去吧。我这归鸿苑实在太小,放不下。”
“啧,这可是本王特地给你带的好东西,岂有拿回去的道理?”
靖海侯却不置可否,回身便翻起了礼盒的上盖。转瞬间,昏暗的回廊里出现了一道莹莹夺目的白光,就好似天上的星星落入了人间。而这道光,正是从匣子里散发出来的。
“这是何物?”
对方送的这个东西祁子隐甚至连听都没听过。他不禁有些相信此物是专门给自己带来的了,忽然便起了极大的兴趣。
“此乃温暖的南方海域方能采得的明月珠。本王可是命人专程从敦国南方的落英群岛带回来,送与贤侄把玩的。贤侄觉得可好?”
“好倒是好,只不过——”
“不过什么,给你了便拿着。本王今日有事要问你,不知能否借个地方说话?”靖海侯笑着,硬是将礼盒塞进了少年人的怀中。
祁子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拒绝对方的盛情,却又想着快些将王叔打发了,自己才好偷跑出宫去,只得半推半就地将那颗明月珠接了过来。
“哎呀少主,你可让我一顿好找啊!”
贴身侍卫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吓得祁子隐险些将手中的木盒摔落在地上。夜色昏暗,盒盖封闭后万石只能远远看到身着素衣的男孩背影,待奔到近前才发觉他的身边还立着其他人。
“属下见过侯爷。”
年轻侍卫有些奇怪这个日理万机的亲王怎地不提前知会一声,而且还偏偏选在日落后造访。慌张之下,忙单膝跪地行了个大礼。
“万石啊,入夜后你不跟着子隐少主,怎地还允他独自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归鸿苑里乱跑?”靖海侯立在阴影之中,难辨喜怒。
“属下,属下方才是去墨竹堂中替少主取书了,结果忘记他在这里等我。太傅大人一早又说今晚要考他,少主便想趁着有空的时候多翻翻典籍……”
“隐儿今晚要考试?那可真是不凑巧。太傅这老儿也不知是中了哪门子的邪,自本王念书时起便喜欢挑在晚上考试,好似墨竹堂里的灯油烛火不算宫内开销一般。”
靖海侯脸上隐约掠过一丝不快,但转瞬即逝,“那不如本王改日再来,隐儿你也赶紧去墨竹堂吧。”
“这个——倒是不用了。方才属下去取书时,恰好得闻太傅大人传话来,说他今夜有些疲累,改日再考了。”
万石生怕对方会陪着自己一起送少主去墨竹堂,连忙摇着头又扯了个谎。
听侍卫替自己打了圆场,祁子隐不由得冲其悄悄点了点头,以示谢意。
“如此便最好了。我同隐儿有话要说,你们都先退下。”
靖海侯挥了挥宽大的袖子,示意万石同自己的侍从退至远处,待确认了四周再无他人,方才启齿问道:
“贤侄,本王问你,今日白沙营中有个墨色眼睛的小鬼,险些便打败了贲海营中的都尉,让我舟师颜面扫地。听说他名字似乎是叫做将炎,是不是同贤侄你也有所往来的?”
前些日于市集中同将炎与甯月结识一事,除了万石之外,少年人从未同任何人提过。听对方如是问起,他只道是将炎请王叔来给自己捎口信的,表情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王叔你是不是从白沙大营那边过来的?莫非将炎他当真受了很重的伤?他现在人在何处?情况究竟如何?”
“那就是说,你二人果真认识喽?”
靖海侯脸色微微一变,进而安慰起了侄儿来,“贤侄大可不必担心,校场比试难免受些皮外伤。不过本王倒是很感兴趣,这个黑眼睛的少年,究竟是何来历?”
“王叔怎地会突然关心起侄儿朋友的事了?”
祁子隐猜不透对方意欲何为,只是隐隐觉得靖海侯此番前来,是怀着什么别的目的,不由得戒备起来,“我——我与他其实并不熟悉啊,只是有过一面之缘而已。当时侄儿觉得他这个人还不错,便想交个新朋友。”
“并不熟悉?”靖海侯虽仍在笑,可眼神中却似对素衣少年的话有些不信。
“王叔,这些日子我被父王禁足在这归鸿苑里,每日除了墨竹堂外哪儿都不许去,更别说出宫了。又怎么可能跟一个刚进城不久的人熟悉啊?”
满脸褐斑的靖海侯看着面前的男孩,没有再多说什么。过了许久,他目光中的那丝怀疑才终于散去,脸上的笑容却是堆得更浓了:
“贤侄说的在理。不过本王还是想好意提醒一番,你可是我晔国的少主。如今流民四起,千万不要同新近入城的陌生人走得太近,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麻烦?王叔言重了吧?将炎他——看起来是个好人啊——”祁子隐斜起眼睛,瞥了一眼面前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本王可是听说数日前,梓潼街上曾有一个黑眼睛的小子,同一个红头发的姑娘闹出了不小的骚乱,连赤翎卫都没能拿得住人。”
听闻此言,祁子隐心中的疑惑却变得更盛了。他不明白王叔究竟因何竟会关注这样一件街头巷陌的小事。况且禁军理应该由向百里负责。可他生怕再分辩下去自己会说漏了嘴,只得顺着对方的意思道:
“是……侄儿知道了……”
靖海侯似乎也不打算继续追问,微微点着头,又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顶:
“这样才乖。若是日后贤侄你得知了那黑眼睛小鬼的底细,还请派万石来知会本王一声。毕竟舟师之中鱼龙混杂,本王身为督军,须得为国家社稷负责。你也是我祁氏的后人,时刻都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知不知道?……”
祁守愚又洋洋洒洒地对侄儿说了一通道理,之后才唤来万石,护送着少主回房歇息去了。白衣少年刚走,候在远处的侍从却立即凑上前来,低声问道:
“侯爷,少主他方才可曾承认,自己便是前些日子在梓潼街中花重金替那将炎平息了事端的人吗?”
“无须承认,本王也知一定是他。隐儿能够毫不犹豫地说出将炎入城没有几日,便定是在那两个孩子入城当日同他们见过面的。据目击者说,当日于梓潼街中确实还有一名同将炎与那少女一般年纪的男孩。而我们的这位少主,又偏偏爱穿白衣……”
靖海侯轻轻撵着下巴上稀稀拉拉的胡须,思虑片刻后低声吩咐道:
“从即日起,在归鸿苑中多安插些人手,紧盯我那侄儿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还有他与那黑瞳少年的一切往来,随时向本王回禀。切记,此事不可让任何人察觉,万石也罢,苟清泓也罢,包括大殿之上的那个人,也是一样……”
夜色,变得愈发浓了。而低语着的靖海侯与侍从的身影,也悄然隐匿在了长廊的阴影之中,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