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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的位置在青年旅馆旁边,空间不大,坐了百来人就满满当当了。
实验话剧嘛,剧情总是逻辑不畅。演员也很业余,表演的时候用力过猛。台词呢,煽情有余深沉不足,太浮夸。这样的表演,与其说是实验探索,不如说是自我陶醉。
但是,钱琼对这些不大关心。
坐在昏暗的剧场一隅,看着舞台上的人在灯光下演戏,头脑似乎变得很清晰。
不止看戏,看电影也一样。
从前看表演,银幕和台上的故事总是搅得人心口发痛;现在看表演,感情同样会随着剧情起伏,但是她很清楚,这些都是假的,都是演戏。表演落幕后,一切都不会跟现实发生任何联系——所以她是安全的。
也许是因为过去被人狠狠骗惨了,钱琼很需要反复确认自己的安全感。
观众席就是她的□□,她的庇护所,待在里面,叫她感到幸福。
这时,背景音乐突然响起来,拉扯回钱琼的思路。
几个舞者上台了,故事好像进展到最后一段,打算拿现代舞收场。
几个舞者的脸上都画着面谱,一眼扫过去,视觉冲击力很强。一个纤细的女人是主舞,身上是宽大的白袍子。那片白色随着她的动作飘逸在空中,似乎能听到风声顺着呼吸在那人身体里流动。
看了一会儿,钱琼懂了,这是一幕祭祀场景,领舞的女人扮演的是招魂神婆,现在正在施法。
真是奇怪,以往钱琼见过的神婆形象,总是收拾得花花绿绿,叮叮当当,神神叨叨。今天这个舞美设定,倒像是谪仙下凡。
过一会儿,魂魄招来,附身在了神婆身上,那女人的姿态一下子变了,一颦一笑都是癫狂,一举一动都是怨恨。虽然衣服还是那身衣服,面谱还是那张面谱,气质却截然不同。配上诡异的暴雨背景音,氛围更是渗人。
钱琼喉头滚动,彻底被领舞的表演吸引了。
不一会儿,那人随着背景的战鼓声,从舞台一跃而下,竟跳进了观众席中,顺着走廊一路上冲。
众人发出一阵喧哗声。
钱琼也被吓住了,眼睁睁看着那人往自己这边翻飞而来——自己就坐在后方走廊旁边的座位。
“唰”,舞者在她面前刹住脚步。
一张涂抹着油彩的狰狞面谱离得极近,钱琼甚至能嗅到那人身上淡淡的汗水味。
那人盯了她一眼,就快步退回前方,一个翻身重新上台,继续回到伴舞之间。
虽然只是那么一眼,带来的压迫感却非同寻常,钱琼觉得自己呼吸都要停止了。
没有继续欣赏表演的兴致,钱琼匆匆离场,好像一个逃难者。
走到门口,遇到了这场剧的导演。
钱琼慌乱中捉住这人,气冲冲道:“你是怎么导戏的啊!万一观众里有心脏不好的,你负得起责任吗?!”
“不好意思,刚才没吓到您吧……”导演很快反应过来,连忙道歉。
“我只是想问问,这就是你们剧团的专业素质?”钱琼难得跟人犯冲。
“不是不是,跳舞的人是外援。”导演赶紧解释。
“外援?”
“是啊,跳得很不错吧?”导演提到这个话题,居然有些开心。
“我不管她跳得怎么样,这种惊喜根本就是惊吓。”钱琼抗议,“我要是想找刺|激,干嘛要来看戏?不如去游乐园!”
撇下这句话,钱琼就走了,留下导演跟其他人面面相觑。
钱琼很生气,撑着伞到处乱逛,大好的心情全没了。
演员走上观众席,对别的观众来讲,可能很有趣,但对钱琼来说,却觉得自己的安全范围被侵犯了。
别怪她心理素质不好,这么几年来,她每天的生活都淡如流水,按部就班,几乎没出过什么岔子。这种安详生活造成的结果就是,钱琼凡是遇到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有很强烈的反应——好像柔软的蜗牛,随时都准备缩进壳里。
园区内的人突然多起来,似乎是刚才那场话剧散场了。看看时间,离小柚放学还早。
她给小柚报的兴趣班,是托管制的,早上画画,午饭在那边解决,下午可以和小朋友一起写作业。就算有什么事情,那边也有认识的朋友帮忙照应。
小柚这孩子太文静了,搞得钱琼总是担心她跟别人玩不到一起,千方百计地把她往人堆里凑。但是,在喧闹的孩子中间,安安静静看书的小柚,似乎更叫人心疼。
唉……也是难为孩子了。这样特殊的家庭环境,多少还是对她有影响吧。
为了孩子,自己也该振作起来。
钱琼打起精神拨了个电话,跟人商量了新店选址的事,开车过去实地考察了。
一个女人站在“余戈陶艺”门口,仔细打量了店子的招牌,这才深吸一口气,提脚走进去。
“欢迎光临。”站在前台的打工小妹灿烂一笑,将她往内引,“您好,是第一次来这里吗?感兴趣的话,进来看看吧?”
“好啊,谢谢你。”女人跟着往里走,“这家店……是卖陶瓷的吗?”
“也不全是。”小妹和善地笑,“我家算是陶艺体验馆吧,客人可以在老师的指导下自己做瓷器,做出来的器形也可以烧制出来。”
“这样啊……”
女人在心中来回咀嚼着“我家”这两个字,慢慢开口:“这个店,是你们家族经营吗?”
“啊?”小妹没反应过来,“不是的,我是假期在这里打工的。”
“哦,很厉害啊,也算社会实践了。你工作多久了?”女人挂上营业性微笑。
“刚上工两周。”
小妹被来人的笑容打动了,这个人,真漂亮啊。
“那你家老板在吗?”
“老板——钱姐吗?她中午就出去了。”小妹钝钝地说。
“哦?”女人眼前一亮,“是叫钱琼,对吧?”
“我不大清楚耶。”小妹挠挠脸颊,“反正我们都叫她钱姐的。请问你是……”
“我是她的老朋友。跟她挺久不见了。”女人轻描淡写。
“这样啊。”小妹不疑有他,“店里马老师跟钱姐最熟了,要不然去问问他吧?”
“好啊,拜托你了。”来人礼貌笑笑。
小妹也报以一笑,走去拉坯区,拍了拍其中一个胖子的肩膀。
胖子听了,帮身边的顾客重新把素坯定在转盘中央,洗洗手,朝女人走来。
“您好,我是钱姐的老朋友。”女人朝胖子点点头,“我也跟着叫您马老师吧。”
“你是……”胖子打量着眼前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女人扬眉一笑,报出自己的名字。
晚上,钱琼连续跑了三四个地方,忙得脚不落地。跟中介一起走出最后一间毛坯房时,钱琼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糟了!”
钱琼立刻掏出手机,果然,五六个未接来电。
立刻拨了回去。
“喂?”
“啊,钱琼,你怎么没来接小柚啊,我们早都下班了。”
电话那边的人边说边开启了视频,一面半透明的光屏凭空出现在钱琼面前。
“怪我怪我,忙起来就什么都忘了!”钱琼恨不得揍自己,“小柚呢,带到你家了吗?”
“哪敢啊,我家小魔王要闹脾气的!”那人边低头洗菜,边跟钱琼聊着,“小柚被你的一个老朋友接走了。”
“老朋友?你是说老马?”
钱琼打开车门,一挥手,把光屏挪到右边,不然会影响视线。
“老马给我打了电话,说他晚上要去约会,就叫你那个朋友来接小柚了。”那人很利落地切土豆丝。
“不会吧?我那朋友叫什么名字?”钱琼奇怪了。
“叫什么呢……嗨,看我这记性。反正是个女的,挺秀气的,二十五六的样子。”
“是我店里打工的小姑娘?”钱琼觉得有些不对头。
“不是。我没见过那人。”电话那边听钱琼语气不对,连忙安慰,“你别担心,老马让她来的,绝对没问题。”
“算了,我问老马吧。”
钱琼有点急了,立刻挂了电话拨号给老马,火急火燎往店里赶。
“那女孩是下午过来店里的,说是你好几年前的老朋友。我跟她聊了会儿,说到你父母的情况,她也都清楚。”
又是红灯,钱琼咬牙,索性闯过去,扣分就扣分吧!
“提到你以前的事情,这女孩也很了解。她说近几年一直在外地,没能跟你联络上,最近才回北京。偶尔听说你在这边开店,就立刻过来了。”
钱琼把车子停下来,在产业园区内一路小跑。
“她说她以前还在你家里借宿过。”
高跟鞋很碍事,钱琼脱了鞋子提在手里。
“她说她叫……”
“小柚——!!”
钱琼冲进陶艺店,高声叫着孩子的名字。
“钱姐?”前台小妹看见她形容狼狈,愣了愣。
钱琼大踏步冲上去,捉住小妹的肩膀:“小柚呢!那人把小柚带去哪里了?!”
小妹吓了一跳,磕磕绊绊道:“小柚说肚子饿,陈小姐带她去xx餐厅吃晚饭……”
钱琼一言不发,掉头就跑。
给小柚打|手机,依旧无人接听。简直想把手机摔了!
终于跑到那家餐厅,隔着玻璃就看见小柚坐在窗边的位置。
不顾侍者阻拦,钱琼冲进去就抱住小柚。
“妈妈?”
“小柚!!”
钱琼紧紧把孩子搂在怀里。
瞬间的安心,叫她的眼泪不受控制流下来。
“妈妈……好难受。”小柚拍了拍钱琼的胳膊。
“啊,对不起!没事吧!”钱琼连忙松开她。
小柚放下手中的勺子,咳嗽不止。钱琼心疼地拍着她的后背,总算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终于整理好心情,板起脸质问道:“小柚,你怎么能随便跟陌生人走呢!”
“是马叔叔说的,我可以跟权权姐姐回来。”小柚声音低下去。
“——谁叫你这么叫她的!”
“……”小柚不说话了,无言而无辜地望着她。
钱琼知道是自己反应过度了,只好安抚地摸|摸孩子的头:“对不起,是妈妈太着急了。你理解妈妈,好不好?”
“——权权姐姐很好的。她一直在陪我玩。”小柚沉默一会儿,突然开口。
“……”这回轮到钱琼哑口无言了。
“对了,她让我把这个给你。”小柚小心翼翼地把桌上一包餐巾纸推过来。
钱琼屏住呼吸,打开了那个小小的纸包。
里面安静躺着两枚钥匙。一枚是防盗门的,一枚是小区的感应id钥匙扣。
钱琼的手颤抖起来。
那是十年前,自己家里的第三把钥匙。
一把是自己的,一把给了父母,最后这把则是……
给了当年的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