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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清晨到来。
宿醉醒来的容若头痛无比,而更让他头疼的是两个哭着喊着,跪在他床前,就是不肯起来的壮汉。
容若头疼得拚命揉脑袋:“有什么事,起来说吧!一切好商量,拜托。”
“公子不答应,我就不起来。”张铁石倔得像颗臭石头。
“公子,你就答应我们吧!”李万山也像山一样不可动摇。
容若头昏脑胀,昏昏沉沉:“答应什么?”
楚韵如在旁边笑道:“他们要你答应,让他们留下来服侍你,照顾你。”
容若一怔,猛然从床上跳起来:“什么!今天就是俘虏交换的日子,你们要回飞雪关去。”
“可是,我们不能留公子你一个人在这里。”
“我还有韵如。”
“夫人也和公子一样尊贵,总要有个下人在旁边服侍,总要有个心腹支使照应,这些秦人,一个也不可靠。”张铁石对着容若一个头叩下去:“公子,你这样为了我们筹划,我们不能把你就这样扔下,公子,让我们留下吧!”
容若头大如斗,一时手足无措,看向楚韵如。
楚韵如无奈地摇摇头,显然也想不出任何办法可以劝动这两个死脑筋。
容若抓抓头,正自无奈,眼前两个人已是一个劲磕头,咚咚有声。
容若惟恐这两个人磕头太用力,惹出个什么脑震荡的毛病,一双手忙得不知道应该扶哪一个好。
正自手忙脚乱间,他心中忽的一动,沉声道:“你们想要害我吗?”
这话说得重,二人立刻一怔,忘了磕头。
容若板着脸道:“许漠天一直想要硬说我是楚王,我都不承认,他也拿我没办法,直到他们用你们的性命威胁,我才无奈答应。许漠天就是看出了我的弱点,才安排你们在我身边的。他对我和韵如不好打,不好骂,不好用刑,对你们可不同,随便怎样都没有关系,你们走了,我才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全力和秦人周旋。如果你们在,我的要害就被拿着,为了你们的安危,只好随便秦人摆弄,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也是你们所乐见的吗?”
张铁石想也不想,就道:“公子可以不必理会我们的生死……”
容若冷笑:“简直是废话,我若真能不理会你们的生死,又岂会有今日,现在的状况又怎么会是这样。”
他冷着脸,目光恶狠狠瞪向两个人:“你们要是乐意见我被威胁,愿意看到秦人利用我,去做危害楚国的事,你们就留下吧!”
张铁石和李万山面面相觑,一时谁也说不得话。
敲门声在这时响了起来。
容若高声问:“谁?”
门外有人恭敬地说:“末将李良臣,奉命负责换俘事宜,特来请教公子,公子身旁两名俘虏,是否要列入换俘名单?”
容若一语不发,目光如箭,逼视着张铁石和李万山。
二人怔怔跪了一会子,才红着眼睛,对着容若再磕了一个头:“公子,你保重了。”又转过去对楚韵如施礼:“夫人保重。”
容若这才松了一口气,伸手扶他们起来。
楚韵如亲自打开房门,微笑着对李良臣说:“他们当然也要一起回飞雪关去。”
李良臣向里望了望:“公子与夫人,身边就不留两个听差使唤的人,也好照料起居吗?”
容若笑嘻嘻走到门前:“我相信许将军、李将军,还有其他将士们,都会把我们夫妇照料得非常好的,对吗?”
李良臣深深看了容若一眼,就招招手,让人带了张铁石和李万山过来:“既如此,末将告辞了。”
容若站在门前,一直目送他们离去,良久才轻轻道:“韵如,又只剩下我们了。”
楚韵如微笑:“只要我们在一起,就足够了。”
容若点点头:“是啊!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换俘的队伍,直到傍晚才回来。
因为前一天晚上,容若曾讲述的故事,因为今天一大早,许漠天就做足了安排,所以李良臣领着一千多被放回的俘虏归来,还没有进城,已是城门大开,两排军士列队相迎,欢呼之声,响彻云霄。
许漠天亲自迎接,远远地下了马,步行过去,对每一个人微笑,淡淡宽慰几句,看到他们眼中迅速浮起的晶莹,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听着遥遥的欢呼之声,帅府之中的容若也是一片安然,知道换俘仪式,终于结束了,一直吊着的心,这才真正地放下去。
那些为国苦战的将士们,终于回到自己的城池、自己的国土、自己的战友之中了,只可惜,我无力让更多的人,在战场上坚持到最后,让更多的人,可以历劫归去。
他又是欢喜,又是怅然,静静坐在窗前,无声地倾听着窗外的欢呼如潮。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直到繁星点点,缀满夜空,容若的房门上,又响起了敲门声。
容若犹自坐在窗前沉思,未曾惊醒。
楚韵如高声问:“是谁?”
“是我。”许漠天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楚韵如上前开门:“许将军深夜前来,可有要事?”
许漠天徐步进来:“今天换俘归来,因为公子的缘故,所以我们真心为被救回来的兄弟高兴,真心欢迎他们。他们真的很快活,很感动,只要看他们的神色,就知道,从今以后,就算为国家再死一百次,他们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是容公子,开了我的眼界,扩展了我的胸襟,让我懂得了很多道理,并能得到这么多兄弟真心拥护,我岂能不来道谢。”
容若这时也站了起来,笑道:“许将军,是你言重了。你自己心里其实比谁都爱惜这些士卒将士,只是一直以来,军队的教育、习惯的思维,局限住了你们的一些想法,只要打破了这些屏障,你的心,自然可以指引你找到更正确的道路。”
许漠天微笑道:“那也要感谢公子,为我们打破这个屏障。”
容若一笑,神色却又有些悠然:“如果,许将军你真觉得,我的某些看法是对的,能善待俘虏,也善待自己的将士,会得到更好的回报,那么,做为秦军边关守将,能和楚军订立一些规则吗?”
“什么?”许漠天略有不解地扬扬眉。
“我知道要秦军保证不和楚军交战,不进攻楚军,那是不可能的,决定两国征战与否的,从来都不是驻边将领。上头有命令,就要大打出手,上头没命令,边境上也免不了小磨擦,大小战事不绝,死难之人也不绝。想要停止战争,不要杀伐,虽然是很好的愿望,但现在,不过是痴人说梦。不过,至少我们可以尽力,在战争的前提下,订一些对彼此都有利,双方都不会反对,大家都能默认的游戏规则。”
许漠天微微皱眉:“比如……”
“比如双方约定,攻城之战的时候,不管谁攻下了谁的城池,都不可以屠杀平民,比如抓住了俘虏,不可以虐待杀戮,双方在战后,可以进行换俘,为求公平,可以用一比一的规则来换,多出来的也要按事先订好的金银比例赎回来,其他还可以有一些细则,慢慢加上来。”
许漠天徐徐点头:“这样的约定,的确对每个人都好,但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相信,敌将可以做到的。”
容若笑笑:“我很信任你和陈逸飞将军的操守品德,虽然站在国家的立场,你们是敌人,但是,你们都是大英雄、真汉子。正所谓英雄相惜,公私分明,抛开国家立场,若能相知相信,不也是一桩美谈吗?”
许漠天想了一想,才慢慢道:“不管怎么样,容公子的建议,对于士兵和城池中的百姓都只有好处,所以,我会尽力尝试的,尽管我不能保证什么。”
容若微笑:“能开始走第一步,就已经很好了。火种播下时,虽然微弱,焉知有一天,不能真正燃起燎原之火。”
他抬头,透过窗子看向遥遥夜空:“在这个乱世之中,国家争伐不绝,百姓死伤惨重,到处都有痛苦和杀戮。想要有一个救世主,迅速崛起,平定天下,只怕不易,想要诸国都止兵停戈,烽烟消解,也是做梦。但至少,我会尽力尝试,让人接受一些仁恕的观念,让人行事,能凡事退一步。我其实并不惧怕去见秦王,见到秦王,或许我的想法也能改变他。如果有机会,我想要周游诸国,去看各个国度的风俗人情、君主的作风、朝臣的看法。如果有一天,各国能有一些公认的协约,彼此限制,不可屠杀平民,不可虐杀俘虏,以及其他一些,能保障大多数百姓和士兵权益的规则,被诸国所认可,被天下人一起监督,这样,或许可以救护许多人,减少很多残忍丑恶的事情发生。”
他遥望远处的眼神,深沉得仿佛可以穿越整个时间和空间,喃喃的声音,不似在对任何人说话,只像是在于他自己的心灵对话。
许漠天站在他面前,却觉得一阵恍惚,感觉眼前的人,似乎有些不真实,似乎随时就会消逝在天之尽头,却又无法在这个沉静的夜里,在听到他的这些话后,可以不动容。
面对着有些虚幻之感的容若,许漠天忍不住低声唤:“公子。”
容若震了一震,才回过神来,脸上微红:“对不起,许将军,我有些走神了。”
许漠天笑笑:“其实我是想问,公子帮了我这么大的忙,不知道我有什么事,可以为公子效力,略做回报呢?”
容若想了一想,才道:“许将军,如果可以,能够善待卫国的百姓吗?”
许漠天没想到容若忽然提起卫人,不觉一怔。
“卫人生活极之困苦,让人生怜。听说秦国和楚国的驻卫使臣,都对卫人极尽压榨欺凌,而秦国和楚国的驻边军队,就是威胁卫国,让卫国百姓只能忍气吞声的刀子。我已经劝过楚国的使臣宋大人,也得到了陈将军的许诺,以后楚国会尽量善待卫人,不要过份欺压他们。那么,许将军,你能给我同样的承诺吗?你能请秦国的驻卫使臣,对卫人,稍稍放宽一些吗?”
尽管容若平日的说法、做法,总是出人意料,但现在,许漠天仍然感到十分不理解,他一个承诺,对于身陷囚笼的容若应该非常重要,就算不可能答应放容若走,至少也能给他许多方便和帮助,可是他却没有用在自己身上,甚至没有用在楚国身上。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考虑卫国,为什么你要帮助卫人,为什么,你……”就算以许漠天的修养功夫,这时也觉得惊愕莫名。
容若却只是平静地微笑:“我说过,楚人也罢,秦人也罢,都是人,卫人,当然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活下来的权力,就不该受凌辱,不应被压迫,不可遭欺凌,这样的事,我既然看到了,就不能装做没遇到,既然遇到了,就不能不管。我也是人,人为万物之灵,人应该帮助同类,而不是压迫、杀伤、欺凌、羞辱自己的同类,这种事,连畜牲也不会做,何况你我都是人。”
他的眼神无比清澈,他的神色安详从容,他的语气轻淡平和,可是却让许漠天听得,不觉一阵羞惭。
他一生自负英雄,也从不觉有什么良心亏负,从不认为自己做过什么不该不当之事,为了秦国杀敌夺城,为了秦国破国屠族,他爱他的国家,他效忠他的君主,他从不认为这是错误。
可是,眼前的这个人,却真正跳出了所有国家的范畴,仅仅做为一个人,来看待所有其他人。不偏激,不仇视,只是纯粹的用普通人的心理,去关心帮助每一个人。
许漠天不知为什么,忽然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低下头看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到底染了多少鲜血、行过多少杀戮,他已经不记得了,他至今也并不认为这是错误。
只是,他真正意识到,并开始反思,那些敌人,其实,也同样是人。
他们和他一样,是有血有肉的人,无论秦人、楚人、卫人,或是魏人、周人、宋人、燕人,其实,都同样是人。
容若看他面露迷惘之色,心中欣慰,知道他是真正受到了触动,张口正想说话,胸口忽然剧烈疼痛起来,尖锐的痛楚像是无数把钢刀在他体内残忍的搅动着,蔓延到他全身,一时之间让他站立不住,整个人跪倒在地。
“你怎么了?”楚韵如脸色大变,过来扶他。
“公子。”许漠天也神色震动,探身过来看他的状况。
容若努力想支撑起自己身躯,却觉得全身没有一丝力量。
楚韵如扶住他,又惊又慌,声音中已带了哽咽之意:“你到底怎么了?”
容若想抬头对她笑一笑,却连这一点也无法做到,胸腔像是被碾碎了一般,他全身衣服都被汗水湿透,胸口的痛楚像是钻入了骨髓之中,他只能靠在楚韵如身上,勉强将自己身体蜷缩成一团,全身颤抖着。
耳旁传来许漠天的连声大叫:“来人,来人,快来人!”
有无数的脚步声,无数人在转瞬间环绕在身旁,无数个声音在叫他,似乎都在焦急之中,带着关切。
但他已经无力分辨。
在逐渐昏黑的视线中,容若努力抬起头,看着那含泪凝望他的明眸,他那样盼望地看着,被痛楚所炙红的双目只专注地看着那个女子,似乎这张脸孔,这个人的存在,能带给他暂时的安乐。
看到那美丽脸上滚落的泪水,他努力微笑,然后颤抖的手用尽仅有的力量,向她的脸上拭去:“别哭,我没事……”
一道尖锐的痛楚有如电击般穿过他的胸腹之间,容若痛的整个人弹跳痉挛起来。他想用双手按住胸口,却又不愿垂下为楚韵如拭泪的手。
他不顾胸口如火烧的痛苦,深深吸了一口气,狂烈的炙痛几乎淹没他:“韵如,别为我担心,我只是……”
他的声音低哑,想说什么,却又因剧痛而语不成句,在那样艰难的挣扎中,他贴在她脸上的手终于缓缓垂落,陷入黑暗。
“若儿。”
一声惊呼中,楚凤仪猛然自榻上坐起,珊瑚枕、绵绣裘滑落于地,容颜一片苍白,眼神散乱惊慌。
“凤仪。”被惊醒的萧逸伸手轻轻抱她入怀:“你又做恶梦了。”
楚凤仪用力抓住他的手,脸色异常苍白:“我梦见若儿满身是伤,奄奄待死,他向我求救,可是,不管我多么拚命奔跑,都靠近不了他。”
“傻瓜,天下慈母一样心肠,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前几天就接到消息,若儿已经被陈逸飞迎入了飞雪关,我也传了手书,让他即刻把若儿带回来,用不了多久,你就能见到他了。”萧逸微微笑笑,语意轻柔。
“可是,边关离此毕竟遥远,消息传递再快,一来一往,也要相隔半月,又怎知这几日之间,不会有变化。这几天我心中总是莫名地感到害怕,夜夜睡不安宁,我的若儿……”说起容若的安危,楚凤仪哪里还有半点母仪天下的风度,只如天下间任何一个担忧而无助的母亲一般,忐忑不安,惊惶不定。
“不要担心,你不过是关心情乱罢了。他也太任性胡闹了,却让你做娘的为他这样担惊受怕,牵肠挂肚。等过几天他回来了,好好罚他一番。”萧逸见楚凤仪这般伤心牵念,心中一痛,自然要把火气发在容若身上了。
他口里虽柔声安慰,心中却暗下决定:“等带了他回来,再不管他怎么胡搅蛮缠,绝不让他再这样满世界乱跑了。”
这个时候,他并没有想到,五天之后,他就接到了陈逸飞奏报容若被秦军所获的请罪密折。
在楚凤仪于梦中惊醒时,与楚国相隔万里的某一个地方,一个人忽然全身一震,倏然站起,遥望远方天际。
“怎么了?”身边那一袭白衣如雪的男子有些惊讶地问。
他从不曾见这个人,有如此明显的情绪变化。
性德没有回答他,只是无声地凝视远方,不知方才那一瞬的心悸到底是为了什么?更加不能理解的是,他明明是人工智能体,无心无情,为何却会有心惊心痛的感觉?
没有心的怪物,也会心痛吗?
远方天际,月明如许。
如斯明月下,容若,你在何方?可曾无恙?我那一瞬心间的惊痛,真的和你有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