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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已过。
用古龙的话来说,这个时候,是人类精神最松懈,最懒散,最适合武林人做些偷进啊!悄探啊!潜入啊!这一类不太见光活动的好时机,也是杀手最喜欢,最容易得手的黄金杀人时段。
容若眼前,就已经来了一堆又一堆的杀手。
刚从被窝里钻出来的容若,眼睛不由得瞪得越来越大,什么惺忪睡意,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般人心中的杀手,基本上有着永远不变的职业打扮。要全身黑衣,蒙着黑巾,眼神冰冷,从各个阴暗的地方冒出来,同黑暗和罪恶连成一体。
但事实上,他眼前的这些专职杀手们,只有一半的人,穿着公认的杀手式职业套装,把面目蒙住,明显是四部中,必须严密隐藏身分的影部和暗部。另外一半人,即天部和地部的杀手,全都毫无职业道德地打扮成各种模样,晃花了容若的眼。
客栈伙计有之,茶馆小厮有之,街边卖馄饨的胖大嫂有之,挑着担子满街走的货郎有之。
手捧书册,言必圣贤的读书人有之,一手算盘,一手毛笔的帐房先生有之。
剑眉星目的英俊男子有之,而美丽轻灵的明丽女子,更是一大堆,莺莺燕燕,风姿万千。
容若粗粗一眼扫过去,居然看到一大堆熟人。
“福伯,怎么是你?”
在谢远之送给容若的庄园里,每天打扫房间,清扫地面的福伯,脸上没有了往日慈祥和气的笑容,而是规规矩矩施礼:“拜见主人。”
“赵大叔,你每天卖给我的包子,不会有毒吧?”
在容若旧居门口,天天叫卖热呼呼香喷喷小汤包的憨厚大叔,略有些狡黠地笑一笑:“主人你说呢?”
“啊哟,艳嫣儿,你你你……”容若伸手指着在那段萧遥带着他满济州荒唐胡闹的日子里,曾多次在他膝上怀中,陪酒嘻戏的美人,简直说不出话来。
艳嫣儿用香喷喷的丝帕掩着唇,笑道:“主人好久没来找过嫣儿了,真叫人想得慌呢!”
容若作张作智两眼一翻,做个要晕过去的表情。
下头一阵笑声,明显大家都很享受容若大吃一惊,手足无措的样子。
赵仪和苏良一起摇头,虽说他们也很吃惊,但是看到容若这样不够定力的表现,也觉得脸上发烧。
唯有天下最了解容若的性德,微微挑了挑眉头,素来知道这个家伙,小事糊涂,大事其实比谁都看得透,这一回七情上脸,唱作俱佳,演一个不经风雨,不懂江湖险恶,只是运气好,莫名其妙接掌大门派的傻小子,还真有几分像。
恰巧容若侧头看他一眼,见到性德眼色有异,笑嘻嘻看过来,满是笑意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的是“你不知道扮猪吃老虎,是件很有趣的事吗?”
性德眼也不眨一下,对他的眼色不加理会。
容若自觉无趣,摸摸鼻子,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下头一干杀手身上。
日月堂的杀手,怎么三教九流,无一不缺。
其中甚至还包括了谢家商号的掌柜,苍道盟的教头,甚至还有府衙里的大厨,身分最高的那位,居然是济州城中的副学政,响当当正四品的朝廷命官。
光这些在自己人中露出身分的杀手已这么复杂多变了,那影部、暗部,坚决不让外人知道身分的两组人,细查起来,岂不更加可怕。
虽然并不算出人意料,容若还是觉得头有些疼,暗中叹了口气,又要装模做样,拿起架子对肖莺儿道:“昨夜,我只是草草见过一些人,什么都还不清楚,你来为我慢慢介绍吧!”
“是。”肖莺儿领命之后,便一一为容若细细介绍。
随着她的指点,一干大人物,也一一对容若施礼。
负责日月堂所有酒店生意的林老头,干巴巴瘦小小的身子,拎个旱烟袋,怎么看,怎么像个乡下土老头。实际上,济州最大的十处酒楼,有三处是归他管理,其他较小的酒楼茶庄,更数不胜数。济州城中,豪富贵介,也无不与他熟识。
掌理青楼妓馆生意的茹娘,年已三十许,风姿却还颇为诱人,盈盈施礼,暗香频送,这般柔媚之态,说她打理青楼倒也罢了,居然在同一时间,还以铁腕手段,掌管着济州十二家赌馆,以及济州之外,分布各地的二十一处赌场。
好在管理钱庄粮号的赵大掌柜赵柏年,比其他人正常许多,略显肥胖的身材、华丽的衣饰、虚伪的笑容,倒还的确是怎么看,怎么像个标准商人。
负责绸缎庄的年轻管事刘锋寒,衣着朴素,眉目英悍,眼神里有着独属于青年人的激越光芒。
掌理车马行的是个看起来连路都有些走不动的老太太,拄着拐棍,一步一喘气,一句话也要顿三次。肖莺儿只简单地称她为徐婆婆。
其次就是管理各处杀手的五风使、五禽使。松风和肖莺儿,为五风、五禽之首,时常在明若离身旁服侍,为他传达命令,替他管理各处来往消息。
而直接管理杀手的是四禽使。两男两女,飞鹰、乌鸦、朱雀、精卫。
飞鹰年纪不过二十六七,应对进退,沉着冷静,却似七十多岁的老人。
乌鸦年纪稍长,沉默寡言,从进厅来,除了拜见主人之外,没再说一个字。
朱雀、精卫都是与肖莺儿年纪相若的美丽女子,估计当杀手,美女占的优势大许多,所以明若离才特意训练了这么一批美女。
四风使是四个中年男子,竹风、梅风、菊风、雪风。每个人都长相平凡得找不到一丝特征,搁人堆里就找不着了。这样的长相,最容易混迹于世人之中,也易打探消息,怪不得由他们来负责情报部门的运作。
归他们管理的影部和天部,主营情报搜集,兼职刺杀,偶尔和四禽使控制的暗部、地部抢抢生意。
容若听着肖莺儿的介绍,对每一个人点头,说两句无聊的场面话,好不容易一一把重要人物见完,脑袋也点得几乎要掉下脖子来了。
几乎下头每个人都带来了名册、帐册和一大堆的书册,一听肖莺儿点到自己的名字,说一声拜见主人之后,就捧出来,等着容若翻看。
很自然的,新官上任,当然要清查整个日月堂的下属啊!财产啊!再做出若干新的安排。
可惜容若自从在明若离的房间看了那几箱子的册子,现在见到这种东西就头疼,也不说不看,只摆摆手,让肖莺儿收到一边,口口声声说是以后有空,再认真来看。
总算所有的大人物们都见过一遍,容若勉强还可以报得出每个人的名字,记得住每个人的职司,不再像昨晚那样,根本什么也没弄明白。
至于四部之中,身分较低的杀手,则无法一一报名相见,容若只是和四部的八个首领见见面,点点头,再冲一大帮子人,做了一个简单到极点的上任演讲。
“大家好,大家早,嗯,现在日月堂由我负责,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然后他就闭上了嘴,把那些提着一颗心等他长篇大论,回顾过去辉煌业绩,感怀明若离英雄生平,顺便展望无限美好未来的一干人等,弄得可怜的一颗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足有好半天。
容若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背着手站起来,目光往四下一扫。
重要人物,全站在大厅里,而两三百名杀手,大厅里站不下,都在外头院子里。
好在整个明心楼已经里三层外三层,设了重重防卫,不会让任何人偷偷进来窥视,否则日月堂全部的实力,就都让人家给看进眼里去了。
特别是这几百名杀手,在江湖上大多寂寂无名,论武功,也未必是一流的身手。但是三教九流,各方势力,各处地盘,都有适合他们身分的存在,都有他们的影子来去自如。正是因为到处都有日月堂的势力渗入,任何人都担心身边的亲信故友,摇身一变成了日月堂的杀手,一剑刺来,这才对日月堂极为忌惮,处处容让。
如果这些人的身分完全暴露,那整个日月堂可能在一夕之间瓦解。
就算明若离执掌日月堂二十年,这样把所有可以召集到的杀手,一日间全召到面前来的事,也不过六次而已。
每次都是因为一场可能对整个武林格局造成大震荡的行动,每次大召集之后,几乎都有两三个帮派、三四股势力,无声无息地全部消失。
这次容若才上任半天,就把人全部召到面前,真让人不知道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所有人都提心吊胆,暗中做出各种设想,打好各种腹稿,做足各种准备,就等着容若一声令下,他们也好选择是从命还是抗辩。
不管怎么样,像容若这种来历不明,毫无资历的新主子,是很难让他们真心臣服,乖乖听话的。
不过,就连年少如苏良、赵仪,全无江湖经验,也感觉到厅里厅外,不自然的气氛,和许多人貌假恭敬的神色底下,若隐若现的不以为然。
肖莺儿和松风心中也是无比沉重,谁也不知道容若打什么主意,但是如果真起什么风波,他们就要想办法压制下去,确保日月堂内部的稳定,绝不给其他各大势力以可乘之机。
虽然他们都是明若离贴身之人,到底还年轻,并不曾真正独当一面,力压群雄,面对这种庞大的压力,让他们暗中冷汗湿衣。
容若本人却好像完全没有考虑这些事情,他笑嘻嘻地走到长长的桌案前,对众人道:“我请你们来,是有几件事要宣布。”
他顿了一下,满意地看到所有人都抬起头,聚精会神地看向他。
“第一,暂时,日月堂停止接行刺的生意。”
没有人有异议。
五禽使的乌鸦第一个赞同:“前主人刚刚亡故,凶手还没有找到,本堂尚处于危机之中,的确应该暂时停止接生意,待一切安定之后,再恢复原状。”
他开了个头,其他人自然连声赞同。
容若点点头:“至于什么时候恢复接生意,还是干脆把整个生意给断掉……”
“主人,你要把生意断掉?”飞鹰惊得完全不顾上下之分地把容若的话给打断。
一片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喧哗声、低低的交谈声,不绝于耳。
容若苦笑叹气:“喂,喂,喂,你们都是老江湖,都是日月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走出去,跺跺脚,也能让济州晃一晃的人,拜托拿出点气质啊!定力啊!从容气派来好不好。别表现得像一帮小人物似的。”
肖莺儿靠近过来,低声道:“主人,日月堂是以杀手起家,虽然近年来广做生意,但收益最多的还是杀手,也正是因为我们强大的武功,和神出鬼没的杀手力量,才让我们可以在济州立足,成为济州最强大的一股势力,如果……”
容若也知道忽然说出这话,给他们造成的心灵震荡和逆反心理太严重,笑着摇摇头:“我只是说也许,又没有说一定,好吧!我答应你们杀手的生意不会禁止,不过,以后我会根据情况,加些规矩,确定更高的安全性。虽说生意重要,不过,日月堂弟子的性命也重要。我看过日月堂接生意的记录,还有四部弟子行刺的实录。发现,你们常为了打出名声,或获得巨利,而接下非常艰难的工作。为了杀一个人,往往要牺牲十几个人。从现在开始,这种得不偿失的生意,是绝对不能做了,有机会,我会好好教导你们,什么叫做零伤亡战斗指导思想。”
看到下头一帮人,听得一愣一愣,容若心理上有了极大的满足:“还有,二十年来,前后共有二百四十一人,在行刺,或探查消息的过程中失手、被抓,明明当时还活着,可是很快就变成了尸体。从现在开始,我要你们把牙齿里藏的那些毒药,全给我拿下来。牙齿是用来吃吃喝喝享受生命的,不是用来毁灭生命的。”
他的声音传遍了厅里厅外,厅外的杀手群里一片寂静,几百个人站在那里,居然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也可以听得见,厅里却一片反对的声音。
“主人,不可。”
“主人,若是如此,如何防止堂中秘密外泄。”
“主人,还请三思。”
容若懒洋洋一挥手,对所有反对的声音听而未闻:“第三条,我查看暗杀记录,到目前为止,共有三十二次,行动成功之后,行刺的杀手,没伤没病,莫名其妙死掉。以后,凡是要求事后灭口的行动,绝对不许接。”
他脸上忽现狰狞之色:“他妈的,就算日月堂是想求财,连自己堂下弟子的命都赔进去了,多少钱买得回来,人家到这里,吃苦受罪,拚死拚活,也不过是为了生活好一点,不是为了拿命来满足那些钱多到草菅人命的家伙。”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表情太凶恶,还是语气太骇人,一时之间,下面竟没有一个人记得要反驳他,只是怔愕地望着他。
厅外一干杀手的表情,尤其古怪。
那总是媚眼勾人,媚笑**的艳嫣儿,那永远戴着一张面具般慈祥笑脸的福伯,那总是憨头憨脑可比郭靖的赵大叔,还有更多,或弯着腰,笑得一团和气的生意人,或低着头,对谁都恭敬的下人,或拿着书,摇头晃脑,随时会吟诗的读书人,还有更多,眼神冷厉,表情冷厉的杀手们,表情忽然都有了细微到几乎察觉不了,却又偏偏让整个人气质神情发生改变的变化。
容若全不理厅里厅外,一干人古怪的反应,挥挥手,乘势道:“既然这一条你们都不反对……”
别人刚起来要反对,容若已是一口气飞快地说:“我再说第四条。”
他一挥手,两个瓶子向两个方向飞出去。
飞鹰和雪风各自跃起,一人接住一只大瓶子。
容若再挥手,扔出两张纸,被精卫和菊风一人接住一张。
“这里两个瓶子各有两百粒药丸,可以缓解暗部、影部的血虫毒,和天部、地部的血虻毒。纸上写的是配方,你们各自拿了药服下,一个月之内,不会再出问题,再按方配药,连服十次后,余毒自清。”
整个世界,忽然间一片肃静。
厅外的四部杀手,无不脸色大变,一双眼睛,怔怔地一会儿呆呆望着容若,一会儿直直盯着药瓶,竟是不知该看哪里才好。
厅里的人,所有的表情也在一瞬间僵化。
有人张着大嘴正要说话,忽然间失了声,只保留着嘴张得老大的表情。有人挥着手正要表态,一瞬间,手挥到半空,僵住了。有人跨出一步,想靠近容若发表意见,一下子,脚抬得老高,却忘了落下来,自己还浑然不知正在表演金鸡独立。
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在场所有日月堂属下的穴道,全封了一般。
容若咳嗽一声,双手背负,目光慢慢扫视众人:“你们以为我的意见如何?”
“主人,不可。”
“主人,万万不可。”
“主人,千千万万不可啊!”
厅里的一干主事,终于回过神来,有人嘶声大喊,有人跺足大叫,有人不顾江湖好汉流血不流泪的规条而涕泪满面,有人冲动地扑向容若,也不知道是打算抓住他痛陈厉害,还是要一掌把他打死,以图清爽。
厅外四部杀手,原本震撼莫名的神色,却已变得苍白一片。有人垂首不语,有人神色黯然,有人眼望着两个药瓶,眼中精光暴射,有人已经开始往身上摸兵器了。
苏良、赵仪身形奇快地拦到容若面前,双剑锋芒锐利无比,立刻让正冲过来的好几个人,止步不前。
容若袖手微笑:“既然我的前几个意见你们都不同意,那我的第五个意见,你们想必也不会同意了。”
前几个意见已经把大家吓个半死了,天知道第五个意见会多么可怕。
一大堆人异口同声地喊:“主人,不可啊!”
容若叹口气:“好吧!不可就不可,不过,这意见我想了这么久,你们好歹让我说出来,图个舒畅吧!”
也不理这些人的表情,他轻轻一拍手。
性德立刻从背后拎起一个箱子,抬手扔到长案上。
容若用日月宝玉打开箱子,把一个一个的瓶子,放在长案上。
每放下一个瓶子,身后就有人或是长吸一口气,或是忽然间失控前行几步,或是眼中异彩连闪,或是双手不断互搓,中间还有骨头的咯咯声响起。
容若一概听而不闻,浑若无事,把一箱子的药全放好,再拿出一本册子放上长案。这才慢慢转身,目光悠悠一扫众人:“这里,是各种解药,这边是各种药的配方。本来想让各位自己选好自己需要的解药,再拿走配方,从此一了百了,再无心事,不过,我看各位都不同意我的想法……”
“主人天纵英明,主人的决定,我等怎敢违抗。”
“主人天降奇才,无论有什么决定,我等必倾力支持。”
“主人的话,比皇帝的圣旨还要有效三分,只要主人一开口,不管什么事,我们粉身碎骨也要达成,何况这等小事。”
刚才还在拚力反对的人,你一声,我一句,抢着发表意见,一时整个厅内,乱做一团。已经有几个人控制不住,直冲向长案。
容若冷笑一声。
苏良一剑惊天,赵仪剑影重重,毫不留情,当头刺去。
二小剑法精妙,配合无间,这几个冲过来的人眼中只有解药,纵是武功不弱,一时间,也被逼得连连闪躲,狼狈无比。
二小一剑得手,连环七剑,追击过去,把冲过来的人,逼得连退七步,这才倏然收剑,又自凝立如山,守在案前。
小小年纪,已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大有高手风范了。
容若悠然道:“各位,对我刚才的几项意见,有没有意见?”
“没有,没有。”
“绝对没有。”
“当然没有。”
“主人你说的话,谁还会有意见。”
“哪个敢有意见,叫他先问问老子的拳头。”
下面乱哄哄答成一团,容若慢慢点点头:“这么说,你们是全部同意?”
“同意!同意!”
“属下举双手同意。”
“属下全心全意全身俱属主人,无限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