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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碧玉不是一个特聪明的人,但她情商不错,知道今晚的比试对卢灿很重要,手中拿着小记事贴,另一只手握着笔,亦步亦趋的跟在卢灿身边,记下他提示过的物品——稍后可以就此提醒他,哪些物品可以参与暗拍。
这还是她第一次陪同卢灿参加这种活动,这与日常混迹的影视娱乐圈,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里没有人关注到她那香江明星的身份。
因为比试,她的心情不自主的跟着卢灿的节奏而怦怦乱跳,眼光总是落在阿灿那肃穆的神色,还有轻巧而神圣的动作上。
是的,她确实感觉到,阿灿的动作,有一种莫名的神圣味道在其中。
他总是用带有雪白手套的右手,稳稳的固定住眼前的藏品,然后才是没戴手套的左手,轻轻触碰、抚摸物品的表面,轻柔的如同他触碰的是新年初降的雪花、是婴孩娇嫩的肌肤。
如果需要举起,那一定是双手擎,平举过胸,眼前一尺,迎着灯光缓缓转动。
总之,阿灿的动作,有一种非常非常特别的韵律,能让自己那紧张的心情,不知不觉中舒缓下来。
东瀛人很有礼节,自动闪开一条通道,让自己和阿灿缓步前行,不仅如此,周围议论的声音很小,自己目光所及的人,都会微微颔首。
这种有文化有层次的荣耀,感觉太棒了!难怪阿璃那丫头,喜欢跟在阿灿的身边!
这次遇到阿璃那丫头,是不是和她调换一下位置?
“阿玉,这件瓷器记一下,古伊万里烧仿金陵五彩金襽手外销八角大盘。”
卢灿的轻声,打断这丫头的臆想,脸上涌起一丝红润,自己在瞎想什么呢?不过,她很快再度纠结,什么“金襽手”?不会写啊!
唉,还是按照老办法来,用同音字代替吧。
卢灿没注意到阿玉的小慌乱,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这件八角大盘上,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有无限的感慨……
如果不出意外,这方大盘一定是今晚的存疑藏品之一,而且极有可能是今晚斗亮的胜负手。
为什么他会有这种揣测?这方大盘太特殊了!
首先,它是欧洲风格的外销瓷,带有浓郁英国庄园风格,很容易被当成欧洲瓷器。
大盘的内底边纹饰,为“柏枝纹”,盘口则是“枫叶纹”,这两种纹饰,是欧洲瓷常用的纹饰,在东方瓷器纹饰中非常少见。
盘中心的图案,更是味道浓郁的英式风格庄园。
在整体制瓷工艺上,大面积采用了金泥和金箔贴面手法,也就是被东瀛人称之为“金襽手”绘瓷工艺。这种工艺,如果不仔细辨认,很容易将其当成欧洲的“金彩瓷”技法。
风格和工艺都很欧化,因此,这件瓷器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原汁原味的欧洲瓷”!
如果真是如此鉴定,那就错大发了!
其次,如果鉴定功底再深厚一些,极有可能将这件瓷器当成中国外销五彩瓷!
是的,这种错误鉴定的前提,必须是有一定功底——他能从瓷胎上辨认出具体时代,和高岭土的出处!
这件大盘的盘底,有轻微的漏釉,有两处黄豆粒大小的褐黄色瓷胎露出,东瀛人称之为“虫食痕”。
有鉴定功底的人,是可以从这两处瓷胎,判定出它的生产年代——十七世纪中叶,也就是1650年前后。
这一时期的欧洲瓷器,尚处于待发展状态,哪有如此高超而成熟的“纹饰系统”及“金绘”工艺?
它只能出自于亚洲瓷器!
而亚洲瓷器,当时最为盛名的只有中国瓷器,当时貌似也只有中国瓷器,才具备这种“金绘”手法——它是五彩瓷工艺中的一个分支。
因此很容易让人判定为这件瓷器是出自明末清初的江南景德镇!
它的误导不仅仅只有年代,还有高岭土!
露出部分的瓷胎,质地细腻,细看后有一丁点的麻点,这是高岭土含锡量过多的表现——锡在高温融化时,会与氧化硅产生反应,凝固成黑色小芝麻粒。
这种现象表现最为明显的是闽省窑口的瓷器上,譬如在东瀛非常有名气的建窑天目釉茶盏、黑釉茶盏中,都有这种表现。
因此,这件瓷器的高岭土,应该出自闽省,也就是中国。
既有年代佐证,又有瓷土佐证,那么,将它鉴定为中国瓷器,似乎也就成为必然正确的选择!
如果真的做出这种鉴定,那就是“专家鉴定级错误”!
刚才卢灿就差点将这件瓷器当成中国明末清初的五彩外销瓷!
最终让他找到正确答案的是感觉。
是的,感觉!他经手过难以计数的瓷器,明清两代的五彩瓷同样上手无数,那种对国瓷的感觉已经深入骨髓。
他虽然通过眼睛,判定这件瓷器是中国瓷,但感觉始终不对味!
因此,他将这件瓷器举起来,再度细细看过一遍,终于被他发现一丝蹊跷。
这件大盘中央的欧式建筑纹饰上,有三个结构非常精巧的汉字纹饰——“周辰官”!这种留名方式,已经堪比师门的“玖宝阁”花体留印!
这是“周辰官”的特别纹饰!
有汉人工匠的名称镌刻,那不又能证明是出自中原的吗?
还真不是这么算的!
周辰官是谁?
清初景德镇官窑督导官郎廷极的《北轩炉火记》(这是郎廷极有关景德镇建窑经历的一份笔录)中提到过:“……周胜者,时任辰官,景窑负把……远窜海外。”
辰官是窑口的一种低级小吏,负责窑口辰时火头的掌控。前文也曾经提及,烧窑时,火头掌控往往是“把头”的最高权力。这位周胜,就是一位副把头,同时他还是景德镇某一官窑的辰时火头掌控者。
因此,可以说这位周辰官,肯定是为技艺精湛的老窑工——否则他也不会被一省巡抚郎廷极记录在心。
那么周辰官跑到哪儿去了?
东瀛!
清兵入中原,反清复明的仁人志士很多很多,也有许多有血性的工匠,不愿为清廷效力,他们拖家带口,要么南逃,要么东渡。周辰官就是东渡躲避战火中的一员!
他是怎么抵达东瀛的?
还记得柿右卫门瓷器吧!
柿右卫门父子俩,专心于中原五彩瓷的仿制,当时的中原五彩瓷被东瀛人称之为“金陵五彩”,在东瀛非常受追捧,柿右卫门父子经常前往中原,进口瓷器、彩绘原料,还有高岭土(这件大盘的高岭土,估计就是那时进口的),以期完美仿制五彩瓷。
在柿右卫门父子倾心结交之下,周辰官通过他们的商道,抵达东瀛。
在此之前,柿右卫门父子,曾经在朝鲜籍匠师高原五郎七的教授下,学习仿制五彩瓷,可是,五郎七本人对这种技法,都未曾彻底吃透。因此,柿右卫门父子在五彩瓷的调釉、上釉、温控等方面,都还很肤浅。
周辰官的到来,彻底解决柿右卫门仿制五彩瓷的最后技术障碍——五彩瓷技法。
也就是说,这件古伊万里烧仿金陵五彩金襽手外销八角大盘,就是周辰官在东瀛,为柿右卫门父子,或者说当时的锅岛藩领主,烧制的外销瓷!
因为地处东瀛,周辰官不可避免的受到东瀛制瓷、用色的一些影响,另外还有可能与他不熟悉欧洲定制瓷器的纹饰风格有关。而这,恰恰导致卢灿的感觉不对——它不是纯正中国血统的瓷器,已经受到东瀛瓷器风格的些许干扰!
是的,尽管他是出自中国匠人之手,但这件瓷器,依旧是东瀛瓷器!
所以,卢灿在鉴定这件瓷器后,才有如此之多的感触——柿右卫门成功仿制金陵五彩瓷,并创出东瀛赤绘品类瓷器,为东瀛瓷器的崛起,打开另一扇大门!
十几年后,柿右卫门彩瓷着重表现三果画、人物画、花鸟画,迅速地转变为东瀛风格,形成了“柿右卫门”。
经过逐渐发展,柿右卫门瓷质具有透明感,温润犹如米汤,在乳白胎质上以纤细的黑线描绘,配以鲜艳的红、绿、黄、蓝四色,纹样多为和式花鸟风月,后来又在四色基础上添加紫、金,逐渐形成“岩梅鸟”、“红枫鹿”、“竹中虎”、“米鹌鹑”的典型纹样,讲究充分留白,图案非对称。
柿右卫门瓷器,再次跃升!在十九世纪中后期,已经实现对中国五彩瓷的超越!
周辰官,你的选择,是对是错?!你的在天之灵,有否后悔过?!
刚才为什么说是“另一扇大门”?
第一扇大门是谁打开的?
吴瑞祥!
这位明代景德镇的把头,曾经收了一位东瀛弟子——东瀛伊势国的伊藤伍良太甫!
1511年,东瀛伊势国,伊藤伍良太甫到景德镇学习陶瓷工艺,拜吴瑞祥把头为师,两年后学成回国,在肥前开创伊万里窑,又在鹿脊山筑造窑炉,传播青花瓷生产工艺。
承载东瀛制瓷工艺历史的“伊万里烧”,由此诞生,并光耀后世!
这种青花制瓷技法,被东瀛人称之为“芙蓉手”!
金襽手、芙蓉手,双手定乾坤,只不过,定的是东瀛瓷器的乾坤!
伊藤对吴瑞祥这位师傅的倾囊相授,感恩至深,在伊万里烧的最初瓷器上,都铭刻“吴祥瑞”、“五郎太夫吴祥瑞”款识,以此作为怀念!
只是,后世的东瀛人,有过感恩吗?
好吧,扯远了,回到夜谈会的现场。
这件金襽手外销八角大盘,如果藏品主人愿意出手,卢灿不吝价格,也要将其购回,这是中国瓷器指导东瀛瓷器的最好实物证明!
在这个中国瓷器全面丧失底气的时代,也许,它能为复兴,灌注点什么。
四十五分钟很快过去,卢灿并没有看完,现场一百多件藏品,各色各样,确实太费脑子。不过没关系,稍后还有专门的鉴疑时间。
时间足够!
他关注的那方大盘,被一位猜不透年龄的和服美女怀抱着,送到鉴定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