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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珠愈发变大起来,似黄豆般颗颗往下砸。雨水顺着四角上的瑞兽口中滴落。金珠儿撑着十二骨绸伞扶着尤氏过了垂花门,直奔东小院。
尤氏也不过来了这侯府一二次,心中只觉着这府里宏伟气派,屋顶似是琉璃做的般,远远望去竟泛着淡淡流光,四个角上更是坠饰着各类走兽。离了远着看不清,但也觉出雕得极为精细。想到这里尤氏更是不大打量着了,只紧巴巴地看着眼前的路。
金珠看她拘谨的样子边稳稳扶着嵌金玉雕竹伞柄,边笑嗔道:“我们奶奶时久不见您,也时常念叨着哩。夫人也真是,奶奶常说逢年过节的您和大少爷也不忘备着礼儿,哪里就能不常走动。”
尤氏垂着的手轻轻抚了抚衣角,这缎子还是旧年这位姑奶奶备节礼的时候送的,尚好的蜀锦。然这一年总是多有待客的时候,再紧着穿也不再是簇新的样儿,只如今自己那些衣裳也不大有穿着端重的了。便垂头笑道:“我们大爷也是怕扰着姑奶奶,侯府中事项多有繁忙,我们怎生能扰她?”
金珠抿唇只客套两句也不再多话。不多时就跨过院门进了三进,进了专备着的厢房。里面已经有两个婢子守着了,看到金珠儿扶着个年轻妇人便明了是奶奶娘家嫂子。麻溜添上了茶水,端上几碟子热乎的点心,又带着尤氏更衣梳理。
尤氏自然晓得自己刚在雨里走着,如此见了姑奶奶也冲撞。但看着几个婢子忙上忙下伺候自己却是浑身不自在起来。忙站起来,道自家也能换着,几位姑娘歇着便好。金珠哪里肯让她费事,只管叫几个丫头子小心服侍了她更衣匀面,擦上兰香膏子,又不浓不淡地点了唇才算完。
金珠便道:“不瞒夫人说,奶奶恐怕须得未时才能起身,夫人且安心作者吃吃茶和糕点。这些呀,都是奶奶常备着的,夫人尽管吃着。”
便叫绿丝,兰溪紧着伺候着,自家绕过屏风出了门便往正屋侍候自家主子。
尤氏坐在这厢房里也不喊婢子侍奉着,便只端坐着吃两块点心,又怕污了这姑奶奶的衣裳,便只吃茶,不一会儿甜白瓷的茶杯也见了底儿。一旁的兰溪觉着了,又忙添茶倒水,也不多言,侍立在一旁。
尤氏喝着茶觉出淡淡甜口,又看茶叶绿的似碧玉,也明白是不可多得的好茶。她现今虽是如此,到底未嫁时也尝过富贵味儿,虽不比这侯府显赫,也是小富乡绅之家,祖上也有功名在身,好茶好点心自然也曾享用不尽。思极曾经家事,看看这府中贵气,也不由心生黯然。就是这姑奶奶,恐怕也是不大行了,自前年一场病就缠绵至今。
一炷香不到金珠儿,便掀开帘子道一声儿奶奶已起了,正在匀面插戴。叫嫂夫人这边打理着去小花厅坐着便是,奶奶一会儿便来。
世子夫人吕氏出身翰林吕家,父亲吕仲之原是个白身,家里也无甚基业,直到考中了榜眼家里也跟着飞黄腾达起来。外人常道就是那魏宁长公主也眼热吕仲之那时年轻俊杰,才将自家亲身女儿敏阳郡主许配了他去。然,世事难料,敏阳郡主先后生下一子一女却撒手人寰,如今吕仲之的夫人薛氏却是继室。难得薛氏心善,不但把敏阳郡主留下的女儿说和到了忠信侯府里当奶奶,长子更是细心教养着,人人称道她是个贤惠的。
绕过了酸枝木十二扇描金绣百花屏风,那人的样子也入了尤氏的眼儿。饶是早有准备,尤氏也不由轻声儿抽气。
那是位二十多岁的妇人,样貌清瘦,颧骨微微凸起,有些乏力地歪在官帽椅上,年纪轻轻的头上已经隐约可见些许银丝,许是怕压着不舒服,头上仅戴着一根白玉孔雀簪,牢牢固住发髻便罢。林吕氏面容安宁,身着百褶如意月裙衬得整个人更素几分,屋里供着红螺碳,暖得几个丫鬟都穿着轻薄的春衫,可吕氏仍旧披着羊绒里子的披风,手里供着个嵌蓝田玉的描金暖炉。她因为瘦弱而架不起身上的衣裳,衣裙好像空荡荡的。
林吕氏看着她,清瘦的脸上也难得泛起几丝儿笑纹,示意一旁的金珠看茶,自己却甚也吃不下。林吕氏叫金珠服侍着用了几口暗香粥,便用不下了。
尤氏虽是个做奶奶的,却也未曾见过这样的粥,里头软绵的梅花瓣似是要透出暗香来,和雪白的粥汤盛在一起煞是好看,便似雪里的落梅一般。尤氏这模样叫金珠见了便抿嘴一笑,让小丫鬟再盛了些,用琉璃小碗装了端上来。
林吕氏这两年很多事情都累得没法操持了,得亏金珠在身旁,才周全些。
尤氏坐着有些局促,她跟着夫君在小街那头住得惯了,日常聊得也不过是些街坊邻里的俗事儿,哪里知道这些侯府夫人聊些什么?她连织烟阁,金玉坊出些什么新样子也不知。
林吕氏像是没看到她的局促,浅浅和她扯着些天南海北的吃食游记来。尤氏也渐渐放开了手脚。
“您不晓得罢,这赶着上门儿给二姑娘说和的几位夫人可都让母亲给婉拒了呢,看样子是连那些五品人家也看不上的。”尤氏小口喝了绿茗,才轻声说道。像是怕把这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姑子给呵没了。
林吕氏有些怔怔的,面色有些潮红。一边的金珠和银月看着不好忙搬着痰盂,掏出帕子。林吕氏咳得像是心肺也要吐出来,一帕子的血看着也骇人。金珠不动声色地藏了起来,只服侍林吕氏净口。
尤氏在一旁只把帕子也团在一块垂着头,不知所措的样子。倒是林吕氏还笑着安慰她,这也是时常有的病了,叫她莫害怕。
尤氏看着林吕氏的样子更是臊得不知怎么开口才好了,刚刚起了个头儿这小姑子却咳成这样,叫她怎生忍心再多说?
好歹林家奶奶是夫君的亲妹子,若叫夫君知道了自己给婆婆做这些拉皮条的事儿,定不能饶她的!
可这些哪里能比得上婆婆许给他们的东西。
林吕氏支半倚着,耳朵上缀着水头极好的碧玉耳环衬得她更是憔悴,她把帕子越攥越紧,咳了两下,冷声道:“这事儿若是要我允了说和却是戳我的心。”想了想又不由面色黯然,低低道:“只阿惠是我亲眼看大的妹子,我却不舍得她嫁到别处去受苦的,……罢了……我允了,长辈那边,我自然会去说和,要妹妹此生无忧。”
尤氏心里又是一颤,她没料到这小姑子这么快便答应了,只道是她心疼幼妹。尤氏想起婆婆那张慈悲和软,却嵌着冷漠眼睛的脸儿,呼吸也急促了许多。她心知此事大约已成了,看着林吕氏面上的倦色,也满心的不自在,便道一声告退。
尤氏一走,林吕氏却仿佛要瘫下来一般,又渐带着喘不过气儿。金珠一边红着眼圈一边服侍着,一边和银月扶着她躺上塌。金珠心里不知啐了多少口这家子黑心,薛氏心肝被豺狼叼走了,作出那等下贱的事儿不说,竟是打着这主意!她那女儿什么身份,自家奶奶可是长公主的孙女儿,敏阳郡主的女儿,才说侯府的这般好亲。还有那吟香更是狼心狗肺,凭着几幅赤金头面也能做出这么狠毒之事,亏奶奶如此厚待她老子娘,竟是条阴狠歹毒的蛇!
林吕氏见金珠眼眶红着,安慰地拍拍她的手,微微笑道:“你家奶奶我现如今甚个事儿没经历过?如今趁着还没撒手也给你们谋个出路。”说着阖了眼,低不可闻地喃喃一声,“也好让她们知道报应。”
金珠看着自家奶奶阖了眼儿,终是忍不住泪水涟涟,暗暗下了个决心。
尤氏回了吕家,便急忙去见婆婆。
薛氏保养得极好,四十不到的年纪远看着还似二八少女。尤氏抚了抚自己蜡黄的脸,又想着林吕氏颓败的容颜,面上却不敢有甚表情。薛氏叫丫鬟替她揉肩,她听着尤氏的话,唇边不由带出一丝笑意。
一旁的惠姐儿只带着清甜的笑意,边喝茶听着尤氏的话,仿佛那个即将死去的女人同她没有半分关系。
“你做的极好,既如此,东街那块的几家布料铺子我便交给你和瑞哥儿了,你要好生料理着才是。虽说瑞哥儿和大姐儿不是我生养的,你瞧着我又怎么能亏待他们?瑞哥儿虽读书上不如他弟弟有天赋,管事儿上我却是极放心你们夫妻的。大姐儿虽命薄了些,却也是世子夫人了……”薛氏交代得很郑重,仿佛这是多了不得的事情,又絮絮地说了些早已经说烂的话语。
尤氏心里泛苦,只管恭敬接下,薛氏就是这般,把他们当作管事下人对待了,还教他们感恩戴德。
林吕氏小睡了半个时辰,实在是浑身不爽利,却也无力起身,晚点却听闻是老太太来看她了。
林家上下,只这老太太还曾惦念与她外祖母的交情,肯照拂一二。
林老太太七十许人,一向精神矍铄得很,身着暗花元缎锦服,头上戴着卧兔儿,虽下着豆大的雨也照旧两日一次地来了。
老太太见林吕氏叫丫鬟拿了贡缎子,却不由叹口气,怜惜道:“难为你还这么周到,如今这身子,还不好好儿在床上躺着修养,却想着这些作甚。”说罢又拍了拍她的手。
林吕氏眼眶一红,枯瘦的面容上浮出忧愁的神色。
老太太哪里有看不出的,道:“还有甚个事儿你不能同我说道?”
林吕氏啜泣道:“老太太也明白,媳妇这样怕是……家里知道了也上赶着想等我过身之后教小妹嫁过来。如今……怕是婆婆已经允了,正等着同老太太说呢。”
林吕氏的婆婆薛氏和她自家继母薛氏是同宗姐妹,大约儿时也是手帕交。如今这事儿恐怕最早知道的不是林吕氏和世子,而是婆婆薛氏。
老太太听闻眉头紧锁着,她这儿媳妇自来同她不大对付,如今看着自己老了,她也在侯夫人这椅子上头坐了七八年,竟然敢不过了自己,就对人透了这结亲的意思!况且孙媳妇儿这可还没过身,可不是上赶着催命来的!
正欲说些话安慰,林吕氏却道:“老太太莫怪,媳妇儿娘家嫂子来得急,说是那边催着要答的。媳妇已是这样,哪里能再周旋半分?且答应了也好有几日清闲……老太太,就是媳妇儿的娘亲也算是您看着及笄嫁人的了,我看着您也最是亲近不过的。媳妇、媳妇这儿有个不情之请……晖哥儿虽不是我生的,却也养在膝下四五年。媳妇儿想着将来又是娘家妹子当家,也不能苛待了他去,但也盼着、盼着老太太能照拂他则个。”
林老太君心道,这事儿怕是口头上算是定下了,再叫反悔也是没有的事儿,说大了可不是侯府的脸子?想着这孙媳妇已是这样,吃了这般委屈却如此贤惠识大体,心下一酸,点头应承下了。
林吕氏勉强一笑,又喘息着道:“还有一则怕是婆婆那里不应呢。”她这婆婆待她向来苛刻的,如今她病了才总算不来折腾她,却也不曾嘘寒问暖过。
林老太君眉一横,硬声道:“占着礼儿的事儿,她哪里敢不应!你且说来。”
林吕氏道:“媳妇这些嫁妆怕是、怕是半数以上都是长公主陪送的,照例多是留给来填房的自家妹子的。可媳妇且求老太太允了媳妇儿一仍旧半送外祖母那里,另一半留给我那嫡亲的兄长罢……”说罢挣扎要起身来跪下。
林老太君已经知晓她一半心意,这嫁妆她侯府哪里能贪了去,且既然这孙媳想这么处理着,于她也不过三言两语的,又能给儿媳不痛快,哪里有不允的,忙叫金珠安置她躺回去,说是允了。
林吕氏面色苍白道:“媳妇儿不孝,这点子嫁妆也不能留给世子和晖哥儿了。媳妇娘家兄长如今也紧巴巴儿的过着日子,我这亲妹子哪里能看着兄长这般……再过身儿呢……”
林老太太因着之前的事儿本就不喜薛氏姐妹两个自作主张,如今听着这话,心中不由像是腻了一层油般恶心反胃,道她自会同儿媳说道,叫林吕氏安心养着,这病或许有转机云云。林吕氏又同老太太交代了她那几个丫鬟的去处。又依依不舍地说了些软心话,老太君心里念着她的好儿更是厌烦那没过门的。
送走老太君,林吕氏叫金珠再多添些红罗碳来,屋子里更暖了,她却感受不到暖意,鼻息仍旧冰凉着。林吕氏却只叫金珠几个命得力的小厮趁婆婆还在府外吃宴,赶紧把嫁妆都抬去她外祖母那里。
她阖了眼儿想着,只剩下最后一步了。
自她得知薛氏给她下毒、害她灯尽油枯的时候她便开始了报复。整整两年了,她不每几个月就以自己身体弱为由给丈夫安排通房、姨娘,她提拔了陈婆子、王妈妈几个奴才,她用心教养晖哥儿,帮这孩子在婆婆、丈夫、老太太面前挣到了真心的疼爱。她不再用自己的嫁妆补贴府中,只让那个窟窿越漏越大。
林吕氏嘴角的笑意越来越诡谲,既然你们一定要挣那些不属于你们的东西,那便嫁进来罢,嫁进来,嫁进来才能体会她的痛苦和生不如死的折磨。
可是她仍旧什么也没有了。
没有母亲,没有外祖母,没有人把她放在心上。
林吕氏在这天夜里过了身。
她仿佛被虚吊在半空,看着她的丫鬟们为她哭,看着金珠触柱而亡。她的丈夫终于拖着略显虚浮的脚步走进灵堂,他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她看见她的妹妹惠姐儿和继母薛氏,她们互相搀扶着哭泣,仿佛悲痛欲绝。
画面一转,已经是一年后。惠姐儿带着一路红妆吹吹打打嫁进了侯府。丈夫掀开红头巾的时候,林吕氏看见他的笑意未达眼底。
转眼间又是三年,惠姐儿又生了一个女儿,婆婆脸上的慈和也消磨殆尽。
不知又是多少年,惠姐儿已是四十妇人,膝下庶子庶女成群,她不得不变卖嫁妆补贴家用,补贴庶女的嫁妆。她刻意刁难晖哥儿的媳妇,只为稍稍抹去一些心中的不平和愤恨。她私下里咒骂着故去的姐姐只给偌大的侯府留下一具光鲜的空囊,她恨那个姐姐留给她成群的小妾和庶子女,她恨那些刁奴欺上瞒下,使她花了好几年才把他们铲除。
她不再是那个娇憨的少女,她越来越削瘦,曾经丰润饱满的脸颊像她的姐姐那样凹陷焦黄,她变得疑神疑鬼。她暴躁她怨恨,她怨恨母亲把自己千方百计塞进这样一个地方,她怨恨丈夫从来不肯对自己上心,她怨恨她的庶子忤逆她却只感激那个故去的姐姐。
林吕氏的身影却逐渐消失在侯府。她不再怨恨,也不想再看下去了,她花了太多太多的时间看这个不同母的妹妹挣扎在自己曾经的那一方天地,心中也不再有快意。
她们于她已经是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