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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书房在乾清宫南庑,乾清门的东侧,如果不是太上皇驾崩,皇子皇孙们今天该照常进学。
嘉庆进来时这里已经撤去阿哥们的书案文具,安放好了御座和皇上“席地寝苫”的地铺。
嘉庆坐下先点了几名他特旨提拔的师傅,对跟进来的上书房总师傅刘墉说:“你和这几人照旧当值,其余人员退回原来衙门。”
上书房师傅由大学士挑选,“其余人员”自然是和珅拣选的。王杰、董诰、那彦成、戴衢亨都预感到和珅要坏事,众人默不作声,等着皇上发话。
“王中堂、董中堂,”嘉庆叫道。王杰被和珅排挤,前年以腿疾退出了军机处。董诰则是丁忧期间,和珅推荐年迈的沈初占了军机大臣的位子。
二人久值纶扉对军务本来熟稔,嘉庆决定让他们起草告军前将帅的圣旨,说:“给军前勒保、惠龄、宜绵、额勒登保、德楞泰的旨意,你二人拟旨,由军机处发出。”
这是皇上亲政的第一件朝政,军机处,内阁的众人都静心屏气地听着。
“太上皇临御天下六十年,武功十全,天威远镇,凡出师征讨无不立即荡平。为何这次剿匪三年之久,耗费数千万两之巨,而匪患未能尽除?”
嘉庆眼睛红肿,心火使脸上升起两团红晕。想起和成亲王、仪郡王在毓庆宫的谈话,愈加愤懑地说:
“究其原因,带兵大臣将领玩兵养寇,虚报战功,故意拖延战事,借剿匪牟利所致!”
三年来他对军中将领失望透顶,早就想抓几名论罪的。回想和珅神采飞扬地递上前线“捷报”他不敢露出一丝怀疑,由着和珅让太上皇颁赏封爵,眼睁睁看着战局糜烂。
“太上皇大行前,惟有对军务未能成功深怀遗憾。军务一日不竣,朕即负一日不考之疚!”。
嘉庆的怒火这时一起爆发出来,厉声说道:
“尔等即不顾身家性命,宁可忍心陷朕于不孝!内而军机大臣,外而领兵诸臣,同为不忠之辈!”
嘶哑,尖利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不仅军机上的那彦成、戴衢亨,王杰、董诰都曾任军机大臣,众人战栗不已,急忙伏在地上叩头谢罪。
嘉庆平息着心里的怒气,没有理会他。“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终乾隆一朝妄报祥瑞,歌功颂德的风气愈演愈烈,太上皇训政的三年里更是到了顶峰。
嘉庆虽非始作俑者,却也是实力奉行者;看到和珅和将领们连军国重事也这样办,他心急如焚,亲政伊始他要剔除这种动摇帝王根基的,自欺欺人的风气。
“朕综理庶务,诸期核实,祗以时和年丰,平贼安民为上瑞。嘉庆语气愈加严厉,对前线将领,也对面前的大臣提出要求。
“特此明白宣谕,尔等均当涤虑洗心,力图振奋,务必于春令一律剿办完竣绥靖地方!再逾此定限惟按军律从事!”
借在太上皇御榻前的许诺——“开春”,他给他们限定了时间。哪一路误事他会毫不犹豫地革职查办,然后他将亲自领导指挥这场剿匪战争,一举扑灭白莲教,成就嘉庆朝的“亲政第一功”。
大丧期间官员都在官署斋宿。嘉庆让王杰、董诰两位大学士回内阁誊录圣旨,明天一早陪驾乾清宫上香。房间里剩下那彦成、戴衢亨两人。
“从现在起,军机处收到的奏折即刻呈给朕,不准交与和珅看,不准再抄录副本留存。凡和珅署名的待发廷寄,重新请旨,等朕看后再发出。”
嘉庆说得平静,一席话却不啻万钧雷霆,震得二人心脏“嘭嘭”直跳。
“再有,军机处发六百里加急,著安徽巡抚朱珪驰驿进京。”那彦成、戴衢亨生怕听错了一个字,二人低头忙着记录。
嘉庆看着书房里太上皇和皇祖雍正的御笔楹联。
——“念终始典于学,于缉熙卑厥心”,古雅深奥,以礼典为宗,彰显着太上皇的帝王风范。
以前读书时这幅楹联审视着他,使他时刻废寝忘食学于典,战战兢兢卑其心。现在,他觉得它除了昭示无所不在的光明以外,倒更像一副中看不中用的画儿。
——“立身以至诚为本,读书以明理为先”,相比之下,他更喜欢皇祖以仁爱为本,写给皇子皇孙立身处世的教诲。
就在这上书房,朱珪师傅以唐尧,虞舜,三代的上古帝王教授自己,从不趋时谈论。他不仅文章古奥渊博,并且身体力行,一团古朴醇正的古君子之风。
当下疲软懈怠,亟亟营私的朝廷风气,正要朱珪这样的大臣辅佐纠正。他对这位被和珅外放十余年,历经磨难的帝师寄以厚望。
常寿进来通报:“定亲王,十七贝勒永璘求见。”
绵恩头戴镂金顶火焰衔宝石金立龙革髹漆的亲王头盔,永璘戴素金顶贝勒头盔,都披挂着布了金钉的石青锁子锦甲衣。
一位黑塔般高大魁梧的满洲武官跟在永璘身后。那彦成认得,是为皇上擎黄龙盖伞的武备院卿阿兰保。
三人将佩刀解下交给索亲王,径直走到两位年轻军机的前面,在嘉庆脚下跪倒。
嘉庆看了一眼惊异不已戴衢亨和那彦成,对绵恩、永璘点头说:“这里都是我大清忠臣,你们但说无妨。”
“臣已经下令,宫门上步军衙门的兵士回旗下佐领待命。午门、东华门、西华门、神武门由火器营和布彦达赉带的内务府护军把守。”绵恩先禀报。
布彦达赉是内务府护军统领,嘉庆二皇子绵宁的岳父,听到他们看守住了皇城嘉庆放下心来。
永璘是嘉庆同母弟,一身月白甲衣显得他黧黑的面孔清秀了不少。他回禀道:
“臣弟召集绵懃、奕绍等皇侄已经布置九十名宗室侍卫,一百五十名二等侍卫,分别把守隆宗门、景运门,左右十二道宫门,甄别太监、宫人、进宫人员。”
“奕绍协助定亲王接管步军衙门,绵懃由永璘带着护卫宫殿。”说完,嘉庆让戴衢亨起身记录,他边在房内踱步边下旨。
“著礼部加封,十七贝勒永璘加封惠郡王。定亲王绵恩长子奕绍均加封辅国公。”
永璘、绵恩一起磕头谢恩。
二人的甲胄铿然作响。嘉庆心里不禁涌起一股寒光铁衣,吹角连营的豪壮。他走到上书房门口。
几颗晨星高挂,夜幕逐渐褪去,天际初现白色,两庑白布帘变得发青。乾清宫丹墀下人影晃动,两队侍卫正在换班,静寂的广场有了些生机活气。
嘉庆向乾清宫方向瞟一眼,轻蔑地说了句:“奴才耳!”
那彦成、戴衢亨回军机处连夜办差。等两人出去,绵恩见是机会,禀告了在神武门和珅送他木材的事。
他知道楠木只有大内才能用,于是口中全都改成了“柏木”。
“——臣和他有嫌隙,去年他内人去世,臣府上也没有去吊唁。”
绵恩没忘了把和珅指使人参他的事情重提一遍,然后才说:“事发仓促,臣怕这奴才起疑心,心想欲擒故纵,就没有立时拒绝。”
嘉庆安静地听着,眉头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他心里闪过一丝不快。
前年和珅想削弱绵恩兵权以震慑宗室子弟,向自己示好;而他要倚重宗室力量剪除和珅,自然让计划落了空。
现在绵恩着急上奏倒使他很不自在,想到大事要紧,对宗室他也一向宽厚,说:“这件事你办得不错。既是柏木,朕赏给你了。”
绵恩要连夜去步军衙门弹压,得了恩旨,他放下心来告退办差去了。
永璘一字不漏禀报了吴省钦去和珅府的事。嘉庆听得仔细,对都察院两名年轻御史大感兴趣。
“你对此事怎么看呢?”他问幼弟。
永璘奉命监视与和珅往来的大内太监、宫人,朝臣,对这两位御史却也陌生。
他一向敬重王杰,想到朝廷动辄谈论“朋党”,说:“和珅耳目众多,一定是听说了什么,臣想着广兴、谷际岐未必是王杰大人指使——和珅自己惯于朋比为奸,他这么想也不奇怪。”
“看来永璘也并非皇阿玛说得资质愚钝,柔弱不堪。”嘉庆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天佑我大清!”他心里默念着。朝廷终究有不畏权贵,忠诚梗直的年轻官员。
他想起了因为参劾和珅获谴、获罪的臣子曹锡宝、尹壮图,还有死得不明不白的钱沣御史,决定天亮就发出旨意,准许九卿科道封章密奏。
“你去安排巡逻,肃静大内,监视乾清宫。”
“嗻!臣弟领命!”永璘毫不犹豫地答应道。
“你跟惠郡王看住和珅、福长安。”嘉庆又命令一直站在永璘身边的阿兰保。他眼里充满杀机。
“二人如有异动,杀无赦!”
“嗻!”阿兰保跪下瓮声瓮气地答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