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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黑透。
敬事房的人来报说万岁爷今夜宿在乾清宫,德妃面色不显,但樱桃侍候她多年,感觉得到她心情不错,心里放松了。
樱桃服侍德妃洗漱了,为她卸下满头珠翠,用象牙梳子一下一下的梳着长发,德妃重保养,睡前都要梳一百下头发,每日这个时候也是她最放松的。
“事儿安总管都办好了,娘娘尽管放心,就是他回宫时在西华门和冠军侯撞上了,不知道林侯在哪了受了气,拿他做筏子,发泄了一通火儿,奴婢瞧得清楚,安总管手擦破老大一块皮,走路一瘸一拐的。他怕那副样子污了娘娘的眼,就在殿门前磕了个头,没敢求见娘娘。”长安宫里的宫人都知道樱桃是德妃的心腹,对她极畏敬,她也不拿大,在德妃面前轻易不说那个人不好。
“林政?”德妃懂医术,身体各处穴位了然于胸,一边揉暗着脑后的风池穴,一边不甚在意的说道:“小安子的性子本宫知道,定是他先冲撞了林政,眼下陛下重用林政,让小安子寻个机会给他赔罪道歉。”
“这娘娘”樱桃不明白了,德妃娘娘虽然贤良,但绝不是性子和软的主,他们长安宫的人不惹事,但也从来没有吃过亏。
“林家这辈儿嫡枝女儿就林贤妃一人,她死了,林家就算再送人进来,至多封个宝林,林家人在宫里碍不着本宫了,宫外,林家是武爵,和我们杨家没有利害冲突。林政又得陛下信赖,就是不能交好,也绝不能交恶,明白吗?”
樱桃连忙恭敬的应下,再看安详闭目的德妃,心口窜上一阵阵寒气,娘娘竟然还想着交好林家,她那事儿她竟真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不惧不怕。
深夜。
书房里点满了蜡烛,林政静静的坐着,除了手指偶尔动一下,就像个雕塑似的。
宽大的桌案上堆着娇艳的桃花笺和泛黄的书信,一个是今天杨衍刚写的,一个是阿姐藏在风筝里的,乍看上去,除了墨色深浅有区别,字迹似乎一模一样。
“龙消粉,郁金油,沉香水,麝香”
被林老侯爷收养在膝下后,虽然有大儒教导,林政对四书五经没什么兴趣,对书画琴棋更是没有耐性,他喜欢的是兵法谋略,是铜琵琶、铁绰板,所以,即使常常见到皇帝的手书,可他还是不能分辨这两者到底是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刚开始从风筝里找到那些书信,林政愤怒伤痛,可是他找了人查当年的陈年旧事,意外的发现侍候阿姐的宫人,在阿姐没了的时候,还都好好的,而后因侍奉了贤妃一场,陛下依例都好生安置了,宫女发了银子放出了宫,想回家乡的回家乡,不想回去的由尚宫局安置进了皇庄里,太监安置进了十二监,活儿体面又轻松。
他着人好生查了,才发现这些人像是惹了瘟神似的,各种出意外,留在宫里的,不是办事不谨,出了大错,被发配到了浣衣局,就是和人起了冲突,受了伤,很快就没了。
出宫了的宫女,除了一两个哑巴似的木头人,其他伶俐些的,要么病要么意外,都没了。
只是,这些太监宫女命如草芥,至多被人惋惜的念叨句命不好,其他的再没有了,若不是他一路追查,时日一久,估计都没人能想起这些人了。
一个两个还能是意外,那么多都是这样,就不是意外能解释得了,这种阴冷曲折的手段,绝不是皇上的,他若要这些人的命,一道旨意,这些人全都得殉了阿姐。
有时候太完美的手段,反而会露出破绽。
林政查到这些后,再看那泛黄的书信,突然开始怀疑,那是不是陛下写的?
可恨他不擅书法,分辨不出,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个主意,让陛下将上面的字再写一遍。
为了不引起陛下的怀疑,他假借要用那两首悼亡诗祭奠阿姐,以他对陛下的了解,抄了那两首悼亡诗,陛下心情不会好,再抄后面的东西,气郁之下,也不会多想。
林政终于拿到了大半的字,一个一个的比照着。
“麝香不对,这个麝字下面的钩用得力度不同”
脊背一下子挺直,林政一手摩挲一边的字,回想今天杨衍如何用笔,“一样啊,或许是我看错了。”
天色大亮,林政的书房依然紧闭。
而后几日,林政吃住都在书房,他本不是嗜书之人,突然住在书房里,下人都惊到了。
又过了了几日,自从将林政培养成才,不愿再管事,每日里养养花,溜溜鸟,怀念怀念亡妻的林老侯爷,也知道了儿子的异常,踏出了自己的院子。
虽然林政得封冠军侯,皇帝赐了府第,但林政极孝顺,就算都不善表达的爷俩每次见面都大眼瞪小眼,常常相顾无言,一个比一个表情严肃威严,只要回到京城,他还是要住在老宅里,陪着林老侯爷。
戎马一生的林老侯爷,老年再修身养性,莳花弄草,暴炭似的脾气也没改,小厮轻声细语的唤了两声,书房里一丝儿声音都没有,老侯爷挥手赶退小厮,一脚踹在了门上。
“谁?”
小厮看着颤巍巍晃动的两扇雕花大门,扯着嗓子喊,“小侯爷,侯爷来了。”
屋里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很快,大门就开了。
“父亲,你老怎么来了?”
林老侯爷也不说话,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儿子,眼睛熬得通红,胡子拉碴,他以为儿子行军打仗上遇上了难题,“书都是死的,遇到事儿,翻书解决不了问题,咱家的人脑子灵着呢,不死读书,走,和我去园子里走走。”
林政松了口气,阿姐的事情绝不能让父亲自己,老人家受不了那个打击,当下顺着老侯爷的话点头,“儿子正想请教父亲。”
林老侯爷不问林政遇到了什么事儿,也不说兵法战阵,他只平平的点说大楚的名将,林家是立国时凭战功封的侯,历任家主都上过战场,这些或已入了黄土或已垂垂老矣的将领,都曾是林家的座上宾。
“老祖宗留下遗言,每位家主临死时,都要留下本东西,留给下代掌家的子孙。咱家不愧是兵蛋子出身,历任祖宗写的最多的就是打仗,吹吹自己,再踩踩同僚,看了几代先人的遗书,就像和无缘相见的名将们神交一般。”
林老侯爷笑着说,神色怀念,“看了这么多,经历了这么多,为父觉得凡能成为一代名将之人,他们都有着自己的气度格局,就像咱家历代祖宗,只看每个人的字,都能猜到他们的脾气,急躁的、温和的、心冷的、心软的”
“看字?气度格局。”
似乎灵光乍现,林政不由重复这些字眼。
“对,比如你曾祖”
林老侯爷知道儿子启蒙晚,对这些又没兴趣,便耐心讲给他听。
不知不觉将这偌大的园子逛了一遍,林老侯爷腿脚累了,林政体贴的送他回去,一出了远门,一路疾奔,回到书房,对着那刻在了脑子的字迹揣摩了起来。
“气度格局,这份形似,但少了些什么。”
林政越看越觉得那泛黄的信纸可疑。
“小侯爷,宫里来人了。”
守门的小厮高声叫喊,林政不得不把东西收起来,打开门看到站在外面的人,一愣,“你是萧娘娘身边的”
“奴才谭小满,奉娘娘的命,给侯爷送份东西。”谭小满举起手上的匣子,想到宫里出的事,娘娘交代遗言似的话语,忍不住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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