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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贸商城顶层,悦福居。
临街的包间视野极佳,一尘不染的落地窗外,商业中心灯火璀璨的夜景一览无余。
包间中间摆着张足够容纳二十人的大圆桌,桌边稀稀拉拉围坐着三个人。
主位上是个中年男人,身材匀称,保养得宜,一头黑发浓密油亮,看上去最多也就四十岁出头。
他微微低着头,两只手紧张地交叠在一起,放在桌下无意识地搓动,只偶尔抬眼看向左手边跟自己隔了三米远的女孩。
“倾倾,你看看想吃点什么?”
菜单被转至谢倾面前,她淡淡瞄了一眼,很快又将视线转回窗外。
她的位置正对着cbd的标志性建筑物,不规则几何形图案组成的玻璃幕墙后透着点点星光,见证着千万个打工人的忙碌时刻。
“哥,你点吧,这里我不熟。”
顾成旻抬眼征询着中年男人的意见,见他微微颔首,才喊了服务员进来。
包间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身穿黑色西装套裙的经理出现在众人面前,彬彬有礼地欠身。
“顾董、顾总,晚上好。今天想吃点什么?”
因为不清楚谢倾的身份,她没有主动跟她打招呼,只是微笑着点头致意。
顾成旻是店里的常客,也没看菜单,随口点了几道招牌菜。
“跟你们后厨交代一声,辣椒多放。”
经理应了声是,转身离开。
她刚一出门,就看见外头站着个年轻的服务员,满脸写着好奇。
小姑娘是新来的员工,人特别机灵,手脚又麻利,深得领班喜欢。
才入职不到半年,就被调来负责VIp包房。
“姐,里面那个女生是什么人啊,之前从来没见过呢。”
听了她的话,经理蹙起眉头,心道这丫头哪都好,就是太八卦了些。
对从事服务行业的人来说,这是大忌。
“别瞎打听,干你的活儿去。”
服务员吐了吐舌头,小声道:“我这不是头一次见顾董带女人来咱们这儿吃饭吗?”
经理没好气地白她一眼,说:“叶总不是女人?你少见了?”
“顾董和叶总一看就是普通上下级关系,今天这个不一样。”
话到半途,小姑娘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顾董看那女孩的眼神很特别,说不定有那个意思。”
稍微对顾时集团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董事长顾征早年丧妻,从那之后一直没有再娶,至今单身。
十几年来,试图往他身上扑的狂蜂浪蝶不计其数,都做着一步登天的美梦。
如今看来,倒是包间里这个,最有可能成为这场无声战争的胜利者。
就是年纪小了点,估计做顾董的女儿都绰绰有余。
“行了!”
经理厉声打断她漫无边际的揣测,给她一记警告的眼神。
“这是最后一次啊,再让我听见你私底下议论客人的隐私,马上给我走人。”
服务生面上唯唯诺诺,心底满是不服气。
她鼓着腮帮子掉头往卫生间走,站定在洗手台前,望着镜子里那张清秀白嫩的脸,轻抚上去。
那女人有什么,不就是仗着年轻漂亮,才傍上了顾董?
可顾董有钱归有钱,无论他保养得有多好,算起年龄来,也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了。
这要是嫁过去,跟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真要找老公,还得是小顾总那样的——
人高马大,一看就很猛。
自餐厅经理离开,包间里重归寂静。
猛男顾成旻夹在父亲和妹妹中间,数次想开口缓和气氛。
奈何他脑子都快想炸了,也没能想出一个合适的话题。
谢倾回宛城已是三天前的事,可她只在家呆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顾征和顾成旻在餐厅等她吃饭,一直等到快十点都没见人影。
叫了吕萍上楼去看,才发现卧室里早已是人去屋空,连床上的被子和枕头都放得整整齐齐,活像从没人来过。
顾成旻打电活过去问,方知她天没亮就离家去了酒店入住。
三天来,谢倾时不时会约哥哥出来吃饭,但言语间从未提过父母。
这一下,连向来自诩了解妹妹的顾成旻也被她的举动弄懵了。
更别说顾征本人。
好不容易谢倾今天主动提出一起吃饭,他紧绷到不敢多说一个字。
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就会令本就岌岌可危的父女亲情雪上加霜。
毫不夸张的说,这会儿顾征忐忑不安的程度,足以排进他人生紧张时刻排行榜的第二位。
排在第一位的,是他年轻时初次去岳家拜会。
也不知是不是悦福居今日客人多的缘故,三人尬坐了许久,都没见着第一道菜的影子。
顾成旻实在是看不下去,在心里连道了好几声对不起,把温厉摆上台面。
“倾倾,听说你已经把离婚协议书寄给温厉了?”
这事儿谢倾谁都没告诉,愣了一愣,反问:“他跟你说的?”
顾征这才知道女儿要离婚,出于为人父母的本能,他下意识脱口道:“为什么要离?”
话刚出口,他便察觉到自己失言,可说出的话犹如泼出的水,覆水难收。
不出意外的,谢倾嘴角扯出一抹冷笑,话里带着三分嘲讽,七分无奈。
“你问我为什么要离?”
不必明说,顾征自然明白她没说出口的下半句话。
作为出主意的那个人,他最清楚谢倾答应和温厉领证的原因。
所谓因果,如今因已消失,果自然也就没了存在的理由。
眼看父亲被妹妹一句话怼到自闭,顾成旻叹了口气,准备收拾烂摊子。
“其实我觉得,你俩不一定非要离。”
她和温厉本来就有婚约,再加上自小认识,也算青梅竹马,属于有感情基础的类型。
更何况,温厉对妹妹抱着什么心思,顾成旻早就心知肚明。
“我知道你自小把他当哥哥看,可是他呢?”
他忍不住帮兄弟说话,“倾倾,作为男人,我能看出来他对你的感情不一般。”
面对哥哥的劝告,谢倾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与此同时,她脑海里像放幻灯片似的回放着从酒吧回来的那一夜。
浴室里响了一个多小时的水声,温厉刻意的解释,还有他事后的若即若离。
“不会的,他不会喜欢我的。”
她斩钉截铁的语气,引得顾成旻狐疑心起。
“你怎么那么肯定?他亲口对你说的?”
刹那间,谢倾没想好该如何作答。
她总不能当着顾征的面,说温厉不喜欢女人吧?
老一辈人大多思想保守,有不少人觉得同性恋是一种病,得治。
谢倾不知道顾征是多数还是少数,但她不想拿温厉的名声去赌。
出柜也好,隐瞒也罢,她没有权利替他做决定。
顾成旻将谢倾的沉默视为无言以对,批评她太过主观臆断。
“有什么误会,当面把话说开不就好了?要不我现在打电话让他过来,把话说明白。”
现在,让他过来?
捕捉到顾成旻话里的关键词,谢倾脸上满是茫然。
温厉来宛城了?
什么时候?
他为什么没告诉她?
接连不断的问号,从她心底冒出来。
制止了哥哥的动作,谢倾从包里翻出手机,给温厉发微信。
「你在哪?」
温厉很快发了个定位过来,地图标着国贸。
谢倾打了三个问号回过去,随即发了条语音。
“你什么时候到的?干嘛不跟我说?”
两秒后,温厉的电话打过来。
点击接通,对面能听到人说话时的回声。
他似乎处在一个空旷又封闭的空间里。
温厉正迈步往商场入口走,余光瞥见一辆黑色轿车,车头立着个展翅高飞的女神雕像。
“刚落地没多久,我到这边办点私事,就没特意跟你说。”
他面不改色地遮掩着此行的真实目的,许是怕谢倾不信,他特意搬出路森做借口。
“路池你还记得吗?就是上回我跟你说的,学医的那个朋友。他有个堂弟前两天回国,刚好路过深城,约我吃饭。听他说家里出了点状况,我就想着陪他过来一趟,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说着,温厉把手机伸到路森面前,用眼神示意他说话。
“嗨~嫂子好,我是路森。我……”
他还想再多说两句,却被身旁的梁曼一把捂住了嘴。
温厉迅速撤回手,兀自对谢倾道:“听到了吧,我可没骗你。”
电话那头,谢倾还是觉得事有蹊跷。
她前脚给他寄了离婚协议,他后脚就到了宛城。
要说纯粹是巧合,鬼都不信。
抱着一丝期冀,她故作轻松地开玩笑。
“啧,我还以为你是追着我来的呢。”
温厉愣了下神,一句“我是”险些脱口而出,却在临门一脚时心生退缩。
谢倾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屏住呼吸,期待着温厉的回应。
可她等来的,唯有沉默。
短短几秒钟,难以名状的情绪涌上心头。
时间变得缓慢而沉重,每一秒都仿佛被无限地拉长。
酸意宛如电流般在心间蔓延开来,她轻轻揉了揉鼻尖,试图缓解那股无名的酸涩。
然而,那感觉却像潮水一般,不断涌向她的眼眶。
谢倾咽了口唾沫,拼命压下喉间的哽咽,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你带户口本和结婚证了吗?带了的话,我们可以在这边办离婚手续,你就能早点恢复自由身。”
她刻意装出的轻快语气落在温厉耳中,就像一记重拳,狠狠打在他脸上。
自由。
她嘴上说着还他自由,他却觉得是她想要自由。
温厉不记得在哪看到过,婚姻本来就是一具枷锁。
他甘之如饴,却不能逼她陪他带着镣铐跳舞。
那就这样吧。
温厉自咽苦果,哑着声音说:“我走得急,没顾上收拾证件。等下我给修睿打个电话,让他去我家拿。快递加急的话,应该后天中午前能收到。”
最后的希望被掐灭,谢倾忽地松了一口气。
判决终于下来,她再也不必陷在那些虚无缥缈的幻想中无法自拔。
定了定神,谢倾回了个最简单的“好”,挂断电话。
对上顾成旻夹杂着疑惑和担心的目光,谢倾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
“哥,我去下洗手间。”
说罢,她一刻也不敢停留,逃进了卫生间。
关上门,她侧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
不是没有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她还是好难过。
她原先以为,内心那颗名为喜欢的种子才刚刚萌芽。
趁它枝繁叶茂前连根拔起,应该不会很痛。
可她没想到,心里那颗不是普通种子,而是颗竹米。
在破土而出的笋尖之下,是它花了很多很多年,在她心里生出的庞大根系。
想要拔,无异于挖心剖肺。
胸腔里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谢倾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对他的喜欢,远超自己的想象。
然而,这份喜欢,注定没有结果。
谢倾抬起头,盯着镜中眼圈红红的自己。
随后,她抽出一张纸巾,用冷水打湿,敷在眼上。
她不想让亲人看出自己的异常,平添担忧。
可惜毛细血管的收缩没能如她所想那般快,顾成旻在外敲门时,谢倾的眼底仍遍布红血丝。
“倾倾,你没事吧?”
谢倾换了张湿纸巾,重新放到脸上。
“没事,可能是中午吃错东西了,有点闹肚子。”
隔着一扇门,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
顾成旻没多想,只以为是包间隔音效果太好,说:“那我去帮你买点药?”
顿了顿,他偏头看了眼刚上齐的菜。
每一道都是红油鲜亮,辣椒多的好像不要钱。
“刚才点的菜都太辣了,要不我再点些清淡的,或者咱们干脆换一家店吃?”
为了迎合妹妹的口味,顾成旻特意选了专做辣菜的悦福居,却没料到她突发肠胃不适。
谢倾揭掉盖在眼皮上的纸巾,用力眨了几下眼,对镜确认了红血丝已褪去大半,又整理了一下表情,才伸手打开门。
“不用,我这是吃冰吃的,刚好吃点辣椒驱驱寒。”
谢倾跟在顾成旻身后坐回桌边,对着满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大加称赞,随即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尖椒兔送进嘴里。
“哇,好辣。”
她一边夸张地朝嘴巴扇风,一边发出“嘶嘶”的声音。
饶是如此,她依然没放下手里的筷子。
都说辣不是味觉,而是一种痛觉。
这顿饭吃下来,谢倾深以为然。
真的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