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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夜,阴凉的夜色被一片烟尘遮掩而不见星辰。远方的苏州城内,漫肆烟火五彩绚烂。山庄在一闪一灭的烟火中开始盛宴。
梁伯在破败的大院上摆上几桌酒席,嗜酒的姜离秉烛游于几桌酒席之间,没了以往的心念之人,而只要有酒,就已足够。
风无心依旧坐在云曦的身旁,身前那杯白水柔和如镜,将烛光与月亮收于水面,轻轻摇晃。雷少云则经不住姜离的怂恿,卷起衣袖,硬着头皮,与他行酒于各桌之间。
小酌几杯后的风飞雪看似更加年轻,脸上的皱纹因放松而舒展开来。历经多年的情感折磨,他已经失去了当年的锐气,目光变得和蔼。让风紫霜生气的是,他那双粗糙的手总是爱摩挲她的脑勺,手掌心的茧非常刮人。
“都快五十岁的人了,比我家老头子年纪还大了,少喝点吧。”风紫霜嫌弃的口气中透露出不耐烦的关心。
“叔公也才四十八,过了这个年也才四十九。诶,我说你这个臭丫头,没大没小跟谁学的啊?”风飞雪将醉眼定向鼓起脸蛋的风紫霜,捏了她一下脸蛋。
这小丫头倒是不干了,直接要咬风飞雪的手。可是风飞雪收得太快,风紫霜两排牙齿对撞发出“哧”的声音,惹笑了众人。委屈得这小丫头哭说风飞雪,“总是欺负小孩子,为老不尊的臭老头。”
烟火结束了,酒宴还没结束,那群蒙受家道中落之苦的仆从们喝得很欢,行酒令的喧闹声胜过之前的烟火声。姜离已显醉态,脚踩在长条椅上,转眼间已经下肚三杯。家仆们皆鼓掌称道,“姜少侠的本事江湖人人皆知,从不居高自傲,会和我们这些下人喝酒啊。”
“说那什么话,四海之内……皆兄弟啊,哈哈,来,继续喝!”姜离已经失去了之前的稳重,刚毅目光变得温和而明亮,映着心中之人的模样。
云曦初次试酒,只见她轻呷一口后,那突如其来的刺激逼出了她的眼泪,一直“呸呸呸”想要吐掉黏在喉咙中的辛辣。风无心将白水予她,云曦急忙咕噜咕噜地喝下。
此时的雷少云已是烂醉,站在长条椅上泪流满面,摇扇作了一首《蝶恋花》:
“昨夜星辰旧日人。小楼微风,檐宇卧双燕。冰肌玉姿月犹怜,床枕两情御清秋。曾记红妆初相宜。梦忆佳人,风露立中宵。谁凭少年系浮名,惹得摧花折碧树。”
雷少云念到“冰肌玉姿月犹怜,床枕两情御清秋。”姜离大笑,指着雷少云说道,“哈哈哈,少云你枉为世家大子,竟吟出此等淫诗。”
“这雷小子年纪轻轻,也是有故事的人啊。”风飞雪打趣道,到他这等年纪,情仇生死经历过太多了。
想不到平时斯文拘束的雷少云竟是忘情般,将他两年前和一个青楼女子的凄美爱情故事娓娓道来“她叫青苑”:
这个青苑是雷少云的红颜知己,时雷少云才十六岁,青苑比他大两岁。她是一名河南的青楼女子。一个女孩从小便经历过这般摧花折柳的红尘乱世,若没有自甘堕落,那定是别有风情。这女子,歌舞诗词,琴棋书画,无所不绝。雷少云这等身份看上她,她自然也得委身相许。但一次后,却让雷少云更无法自拔,自是频频吟风弄月,枕臂而眠。那时的雷少云不敢跟父亲说这些事,更别说许下什么诺言了。
河南府会试,自有傲骨的雷家不会动用朝廷势力让自己的子弟位列朝班。雷少云会以常人的方式,用真才实学来取得殿试的资格。可考试时,雷少云作文缺乏严谨的行文作风,虽是治国之理面面俱到,但语言却如烟花柳巷的文人诗词般。那时考官畏惧雷龙权势不敢做主,把文章拿给知府。孔孝文看了一下,直接把雷少云的名字划掉,然后把文章拿给雷龙,讽刺道,“知府大人自己掂量掂量”。雷龙看后大怒,雷少云惧怕父亲,竟是把青苑招了出来。雷龙溺爱儿子,在雷家长辈面前把责任推给青苑。红尘女子,命本不值钱,生与死又有谁会关心呢?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死前的眼神,我知道她不恨我,但我却永远不会原谅自己。”雷少云哭道,不知道他是原谅不了自己的懦弱,还是怨恨雷龙的无情。
“少云,大丈夫要放得下!从此我们兄弟几人,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姜离抱过雷少云的肩膀,“来,继续喝酒。”
那年少轻狂的情谊在风飞雪眼中已成远方,对着云曦唏嘘道,“云小丫头,我跟你说,风家的男人都不能信。说要与子偕臧,携手共赏韶光。唉,可恨玉殒琼碎,各走天涯。”
风飞雪呼出一热口气,被凛冽如刀的北风雕成一蓑长烟。他将最后一杯温热的白酒洒向大地,心中念道“大哥,新年如意”,随后将拖落在地的裤腿卷起,离席回房。
风无心看到叔公的背影,已步过沧海桑田之久远,如今的剑已不是他的唯一,却成了他的羁绊。
子时三刻。
辗转难眠的风无心点了烛火,打开窗户。看着院落的酒鬼们也喝得差不多了,剩姜离和一两个家仆在收拾。雷少云已是烂醉地躺在长条椅上酣睡,姜离不得不为他盖上衣袍。
“曦儿也还没睡。”云曦住在风无心正对面,此时的她也正趴在窗台上。偶尔看看月亮,或看看院落里那群酒鬼。他们都发现彼此,相视而笑。
院落里的酒桌剩饭也清理好了,姜离背起雷少云,准备回房间。姜离早已发现窗台的风无心,开口问道,“无心,你有没有想下来帮我的意思?”
“很遗憾!没有!”风无心抓紧衣领,寒风长袍阻隔在外。
“嘻嘻,谁叫你喝那么多酒。活该!”云曦插话道。山庄的夜里非常寂静,就算小声也能听得很清楚。
“算你狠。”姜离背着雷少云开始往大厅的楼梯走。风无心和云曦彼此相视,微笑相待。
“咚咚咚!”是姜离背着雷少云沉重的上楼声。此时月光皎洁,风无心依稀可以看到三丈开外云曦绝美的容颜。
风无心听到了姜离在楼道上的声音,他们三个男的房间是同一边,所以他听得很清楚,“我想少云一定很重,姜大哥背得很辛苦呢。”风无心话刚落,门外楼道便传来姜离的抱怨声,“臭小子,你知道竟然还不来帮我。”
“嘻嘻嘻!我听到了耶。”云曦捂嘴笑道。
“啪!”萧将离厚重的关门声。此时天开始下起了小雪,云曦把双手探出窗外,试图去接那些雪花。
“天冷了,夜深了!”风无心小声地说道,“新年如意,曦儿。”
“无心哥哥,新年如意!”风无心和云曦都开始慢慢地合窗户。两人都留着一个缝隙看对方,看着看着两人都笑了。烛光从细缝中泄出,而雪花却从细缝中飘入……
待姜离打开窗户,发现两人都关窗休息了,“哎!这扫兴的。”
姜离酒劲上头,鼓足力气大喊道“新年如意”,便匆匆关上窗户了。只留下窗外一些初醒人的喊骂声。
这个新年夜,真是聒噪。
大年初一,风无心一大早就被爆竹声吵醒。他起床更衣,开了窗户,那和煦的阳光攀到他的脸上,屋檐和地上都有一层薄雪在化水。
院落里,云曦,姜离和雷少云正喝着热茶,吃着早心。有的家仆在门外点爆竹,有的家仆在半开的主厅上摆桌祭祀迎新。
“无心哥哥,下来吃点东西吧!”云曦眯着笑眼,向窗台的风无心招呼道。
以往总是侃侃而谈的姜离变得有些沉默,看着发亮的枪尖,掂量着自己的实力。雷少云不得已,便提起昨夜之事,以化解这尴尬的气氛,“小霜喝那么一点就醉了啊?小丫头片子就是小丫头片子。”话刚落,他就感受到一阵寒意,急忙跑开,紧接着一盆温水就刚好泼在他原来的地方——正是在窗台梳洗的风紫霜泼下来的。
“背后说人家坏话小心嘴巴会烂掉。”风紫霜漱着口,话语不清。
“我没有在你背后说,我在你前面说的。”雷少云因夺过攻击而自鸣得意,风紫霜却抿着嘴,说道雷少云昨夜所作淫诗,“‘冰肌玉姿月犹怜,床枕两情御清秋’,想不到雷哥哥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心中所念,犹如禽兽!”
这倒说得雷少云哑口无言,面带难色地摇起折扇,“爷爷常说喝酒误事,今天真应验了。得,我理亏,不跟你闹了。”
风无心看着姜离对枪无言已有一刻。
突然,姜离的眼中寒光充斥,瑕剑的剑刃正横在他的眼前。只听风无心说道,“与其对枪独思,倒不如让我来掂量掂量它的分量。”
“好。”姜离决然站起,熟练地盘转起手中的长枪,指着风无心道,“无心,来!”
一阵寒风吹过,夹带着几片枯叶遮掩风无心的视线。“一道寒意!”一瞬间,枯叶刚闪过,姜离的枪已经近在咫尺。风无心甩其瑕剑,剑鞘直接飞向姜离。姜离长枪一振,将剑鞘拍飞。飞驰的剑鞘直接插进院围的石墙内。
都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巧,果真如此。风无心在身法速度上胜姜离一筹,但姜离距离拿捏刚刚好,手中的长枪宛如游龙,兼顾头尾。风无心神乎其技的剑法,剑光已经割落姜离数片衣角,可奈何伤不及他要害之处。
“哥哥这臭流氓。”于窗台看比试的风紫霜见姜离已是衣衫褴褛,大笑调侃道。
风无心哪能让姜离逍遥于枪长之外,一招“饮风醉月”,剑旋如圆月。姜离横枪上档,瑕剑无数次砍击在枪杆之上,片刻之后,长枪断作两截。风无心并没有打算停手,纵剑前刺,剑气旋风冲向手无寸铁的姜离。
姜离弃枪后退,马步稳扎,左手为掌,右手为拳,“龙吟水上”。两条水龙自拳掌而生,盘舞于他的周身,将剑气旋风压缩在双掌心成一道清澈的内力,化作掌力回打风无心。
风无心划剑为圆,剑气如镜。只见姜离一掌拍中剑气凝成的镜面,相撞的真气化作层层波涛,将两人逼退,激起烟尘阵阵。
待那烟尘散去,两人皆半跪在地,气喘吁吁,又相视而笑道,“算是平局吧,如何?”
风无心点了点头,支起身子,收剑回鞘。
“飞龙掌诀!”上空突然传来一声怒喝,姜离抬头时,风飞雪手中的凝霜之剑已经架在他的脖颈。姜离警戒的神情让风飞雪一览无遗,寻思着“果然是他的孩子”。风飞雪右手张开,剑气涣散。
姜离惊恐地看着风飞雪,刚刚他已露出杀意,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天剑客前辈?”
风飞雪背过身去,语重心长地问道,“忠、孝、义在你眼中,孰轻孰重?”
“恪守孝道,不负忠义。”姜离回答的,是雨承口中的教条,也是烙印在他心中的原则。
“世间安得双全之策?倘若有一天,孝义不能两全,你又作何选择?”风飞雪微笑地摇了摇头,“也罢,何去何从,全由你心,但愿你做出一生无悔的抉择。”
姜离对风飞雪的肃然起敬感到惶恐,鞠躬作揖,“晚辈铭记于心”他经不住内心的纠结,小心翼翼地询问道,“莫非,前辈知晓晚辈的身世?”
风飞雪回过头,嘴唇欲动不动,目光迟疑而犹豫,“时间一到,你自然知晓。”
风飞雪离去之时,江岸冰化,云开天晴。
“我要回一趟中原,去松鹤楼询问百晓生关乎‘唐门’与‘韩子愈’的关系。”在昏暗的房间内,他们正为何去何从而筹谋时,风无心这般说道,“‘销骨梅心’乃唐门之物,为何让影衣卫所有……我必须知道!”
折剑山庄十三年前的惨案,他们皆有耳闻,而那根植在心仇恨绵绵难绝。
“我跟你去。”云曦说道。
“那就走吧。”姜离用棉布将自己的手掌裹住,为长时间驾车做准备。
那嫩芽已经在水月山庄的墙角钻出,战马因日子过于慵懒而髀肉复生。姜离和雷少云废了好大劲才将它们从马厩中拉出来。而马车已经被热心的仆从们洗了几遍。
梁伯拄拐送江岸码头,他伛偻着身子,以手遮眼眺望那渐行渐远的客船于波浪中颠簸,那些少年人的身影已模糊在泪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