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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让杜筠按照令人惊讶程度的顺序给自己千年来遭遇过的事情排个名,那么今日她所看到的事,怎么着也能排进前三了。
原本,杜筠是想要弯腰将朱利安带出去的。这里毕竟是民宅,朱利安又是人类的样子,尸体若是被其他人看到了,必然会引起不必要的骚动。她向来爱护凡人,吓到人也是她所不愿意看到的。
她会想要这样做,就是已经踌躇满志,不再把朱利安放在眼里了。此时,在她眼里,朱利安离死亡已经没有距离了。
然而,就在她刚刚弯下腰的时候,忽然有轻微的使力声伴着忍着疼痛的闷哼从朱利安那里响了起来。杜筠看着朱利安,就见他正用力咬牙,向着周围用力,似乎是试图将牢牢捆在他身上的锁妖鞭挣脱开。千年来,曾有无数的妖怪在杜筠面前做挣开锁妖鞭这种毫无意义的事,当然,没有一个成功过。因而,杜筠自然没有理会他的举动,只是自顾自地弯下了腰,伸出手,想要将他提起来。
然而,在她的手还没有来得及触及到朱利安的时候,朱利安身上的锁妖鞭却忽然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吱呀声。下一刻,那条伴随了杜筠上千年的锁妖鞭便在这阵吱呀声中,毫无预警地断裂了开来。
在那一瞬间,杜筠的确是愣了一下的。千年来,她遇到过无数妖怪,其中不乏本事高深的,却没什么能毁掉这条她最常用的法器,即使能够挣脱也是因为用了破解的法术。然而,今天,却有一个小妖就当着她的面,仅靠蛮力,就毁了她的法器。
仅靠蛮力……
意识到这一点,杜筠飞快地撤身,倏忽退到了数步之外,看着朱利安的眼神也完全变化了起来。她眸色深沉,神色戒备,显然已经将朱利安视作了少见的大敌。
朱利安却全然没有理会她,甚至没理会自己身上因为强行挣脱那条鞭子而留下的伤痕。他先弯腰,把地上的严寒抱了起来,然后向一旁走了两步,把她轻轻抱到了床上。弯着腰给严寒揉了揉脖子,朱利安扯过了一旁的被子,盖到了她的身上。
“一定要这样吗?”安顿好了严寒,朱利安这才转身,对着杜筠道,“一定要杀我吗?”因为严寒已经昏睡了过去,杜筠又确切地威胁到了难得露出了一点苗头的幸福,此时的朱利安微微抿嘴,神色不知何时已经严肃了起来。
因为是很值得一战的对手,杜筠不再轻视朱利安,便也唤出了一把扇子作为新的法器,同时开口解释道:“若只是寻常的小妖,我便也不屑去管。我也是一大把年纪了,哪有年轻人那么好的精力。”说着,她手腕一抖,打开了扇子,继续道,“可是你不同。对吸血鬼,我向来是见一个除一个的,你应该知道缘由。”
朱利安当然知道原因。所有的吸血鬼都根本无法抵挡住人血的诱惑,又是鲜血一旦入口便不能自已的,便常常因食欲而害死人类,说是对人类最危险的妖怪也不为过。他的祖辈也是因为这才被人类团结起来大规模驱赶,被迫从西方逃到了东方。然而,东方的术士甚至强于西方,与他们而言,日子也只是更加难过罢了。
朱利安理解了杜筠执着杀掉他的理由,却绝不会放任。“无论你信不信,我从未杀死过人。”十年前的悔恨像是刀尖最尖锐的利刃,一直深深地刺在他的心底和大脑深处,稍稍回想一下就疼得钻心蚀骨。差点害死严寒的悔恨和痛苦多年来一直都像是音调尖锐无比的警钟,让朱利安不管在多饥饿多馋涎的时候都从未碰过任何人类,更别提杀人了。“可是,如果你执意要杀了我……”如果杜筠执意要将他从严寒身边夺走,“那么,我也……我也,绝不会对你手软的。”就算要背上血债也是一样。
因为,因为寒寒都那样说了呀。就在刚才,寒寒拦住了除妖师,说想要让他活着。
寒寒想要让他活着……多完美啊。他刚刚才得到了这么完美的期望,怎么舍得去死,又怎么可能不去竭力达成呢。
担心波及到昏睡的严寒,朱利安慢慢地从床边退了开来,打算将杜筠引到外面空旷的地方去。周围已经没有其他除妖师或是什么有威胁的东西了,他感觉得到,因而也能放心将严寒留在这里。
在退到离床足够远的距离时,朱利安一个闪身,利落地从厨房的窗户跳了出去,倏忽已离开了很远。杜筠皱眉,飞快地追了上去。
在这个原本就很是荒僻的地方,朱利安很快就找到了一个空旷的地方,然后停了下来。杜筠则手持折扇,追在他身后,还未等停下|身子,就先挥动手腕,蓦地唤出了强风。风有方向,挟着四周的巨大的石块、断裂的砖瓦,还有尖锐的玻璃片,大堆大堆锐器随着强烈得不寻常的风一起,声势可怖地向着朱利安砸了过去。
然而,不过一瞬间的工夫,瞬间到杜筠都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时候,朱利安就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之前说过,杜筠向来都是很看不起西方的妖怪的。因为西方的妖怪皆不通法术,与常人相比,通常只是强于力量和速度,或是嗅觉等五感罢了。与精通诡谲多变的法术的东方术士相比,他们太小儿科了。
然而,如果这份力量和速度强到了一定的程度呢?
朱利安的力量和速度,已经强到超越了东方术士的常识,干脆跳出法术的圈子,避开所有的攻击,干脆利落地直入中心。无论多么坚韧的法器,他都能够破开。
一瞬间,杜筠忽然就理解了朱利安的能力所在。无论她多么擅长法术,甚至擅长体术,都不可能在朱利安到达她的身边之前杀掉他。换言之,她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防得住朱利安了。
一千年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少有敌手,却未曾想到自己会死在这里。
身边有异样的风,她感觉得到,却来不及反应。
然而,很突然地,那缕胜券在握的风却蓦地停了下来。“你竟然……”是朱利安的声音,就在杜筠的脖子后方。杜筠转过头,就见朱利安已经退出了几步,向旁边的方向掠去,如临大敌。
杜筠便顺着朱利安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在不远处,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将严寒拦腰提了出来,正快速地来到这里。一见到朱利安,他就停下了身子,手中的利刃稳稳地贴着严寒的脖子。
朱利安固然可以很快,可那男人手中的匕首却已经在严寒的脖子上贴出了一道血痕,稍有不慎便能轻松地割破她的气管。朱利安看着,就怎么都不敢动了。实际上,紧张之余,朱利安也疑惑得很。这个男人,就算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竟然还是无声无息的。没有声音,没有气味,像是没有存在在那里一样,难怪他刚才误认为安全,完全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明明站在那里,却又好像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而这个劫持了严寒,又让朱利安倍感疑惑的男人,杜筠当然认识。这个“人”早已不是人了。荆九,杜筠的鬼使,是一直跟在杜筠的身边的。身为鬼使,本就是鬼,不属于这个世界,自然是无声无息的,不可能被朱利安所察觉。
“卸掉手臂,离我的主人远一点。”荆九稳稳地执着匕首,抵着严寒的脖子,下令道,“我数到三。”
他还没有开始数一,朱利安就已经利落地用右手让左臂脱了臼,然后又靠着一边的墙壁,脱了自己的右臂。他当然想过用杜筠当做威胁来与他对峙,却不敢冒险。谁知道面前这个男人是否真的是杜筠的仆人,又是否是真心护主的呢?但凡牵扯到严寒,他就会不自觉地脱离本性,变得慎之又慎。他绝不可能用严寒的性命冒半点风险,那是他赌不起的东西。
而伤害一个普通人的性命,于除妖师是没有半点益处的。他便姑且可以相信,这样能够确保严寒的安全。失去双臂有可能会让他任人鱼肉,这点倒就他排到后面去了。
就在朱利安正紧张地盯着严寒的脖子,衡量着自己的能力,心中盘算着最好的解决方法时,杜筠站在他的后面,很意外地,忽然出声,道:“跪下。”
朱利安只当她是在说自己。抿了下嘴,他看着严寒,正想要转身向杜筠屈下膝盖。他却没料到,面前,正威胁着严寒的男人却忽然飞快地放开了严寒,然后冲着杜筠,利索地跪了下去,垂下了头。
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应,朱利安还没搞清楚目前状况,就已经抓紧空隙飞身而上,一下子就将严寒挡在了自己的身后。接着,他又谨慎地挪了下位置,飞快地贴到了一旁废旧的墙壁,又将自己的胳膊续了回去。只续了一条手臂,他就将严寒抱到了自己的怀里,紧了又紧,又仔细观察她脖子上的血痕,怎么都不想松开了。做完这么多动作,他所用的时间却也许只有一秒,旁人就只能看得到他动作的残影。
“除妖师,手段竟比妖怪还要卑劣几分。”再开口时,没有了再被用严寒的生命做威胁,朱利安的语气中便满是怒意了,“你们,想清楚这样做的代价了吗?”朱利安说着,一边将另一条手臂也合了回去,一边连退几步,让严寒离那男人远远的。
实际上,想清楚这样做的代价什么的,就连朱利安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从来都是个平庸的好人,性格跳脱,看上去似乎永远不会生气,好欺负得很。实际上,他也的确很少生气。在他看来,根本没什么值得生气的嘛,他很少将什么放在眼里,就几乎什么都懒于去计较什么,当然就更加不会生气了。
可是现在,他却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团积在自己胸口的怒气……不是要溢出,而是就快要炸开来了。
他们……这两个人,把严寒的生命当做什么了!
杜筠抿着嘴,看着顺从地跪在地上的男人,同时走上前去。走到了那个男人的身边,她低下头,忽然抓起了他的长发,迫使他抬头,然后用力地甩了他一巴掌!
杜筠的手劲不小……或者说根本就是很大,方才也是一鞭就打穿了地面。那男人挨了耳光,似乎是被牙齿磕破了嘴唇,从嘴唇上渗出血来,脸颊也浮起红印,然后飞快地肿了起来。
实际上,用不着看,听声音就知道这巴掌有多重了。那男人却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而是很快偏回了被打偏的脸,再次将脸颊偏了出来,方便杜筠落巴掌。
而朱利安护着严寒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令人费解的举动,不解地皱眉,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