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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又是连绵噩梦。辗转反侧之间,元翠绡看到了丁氏昆仲、南侠、北侠,以及陷空岛五鼠,齐聚在一座高楼之下。北侠挥刀上前,斫开一扇朱门,门内突然蹿出一条四爪金龙,张口便向众人吐出一团火球,众侠义疾忙闪躲。那巨龙盘旋而上,倏地不知何处射来一支冷箭,正中龙目,恶龙嘶吼一声,张牙舞爪,又朝众人俯冲而至。群侠退入楼中,不想这楼内竟结着一张巨网,白玉堂不知何时,粘着其上,全力挣扎之下,整个人渐渐变得血肉模糊。元翠绡捂住脸,尖叫了一声“耗子哥哥”,猛然蹬腿坐起,足踝吃痛,霎时清醒了过来。
“臭小子、胖爹、展大哥……”她扒着手指头逐个儿数过来,喃喃自语,“你们都会去么……”想到这一截,心尖儿打颤,竟是再也无法入睡。
翻过一日,仍需念经诵佛,春柳早早便来为其梳洗编发。元翠绡在妆台前枯坐,直勾勾地盯着镜中的自个儿,苦思半宿,眼窝深陷,肤色亦有些黯淡。春柳用角梳蘸上些许桂花油,将她鬓边的碎发,悉数拢至头心,抿了数次,皆难成功,不由感到奇怪:“婢子怎么觉着小娘子左侧耳畔的头发,像似短少了一些?”
“嗯?”回想前几日太守府衙前,丁兆蕙仗剑胁持她的情形,几多甜蜜、几多苦涩,丝丝缕缕,由心田荡漾开去,元翠绡怔忡半刻,垂眸道,“发梢开岔了,我让夏蝉帮我修剪掉了。”
“那,就请小娘子择一支花钿别上罢。”春柳捧起妆奁,打开盒盖,递到元翠绡眼前。
元翠绡心不在焉地探手去抓,一个不慎,碰翻了妆奁,珠钏钗环,纷纷落地。
春柳忙不迭弯腰去捡,元翠绡回过神来,也俯下身帮忙,歉意道:“哎呦,是我不当心了。”
春柳埋头道:“没事儿。”
奁盒是紫檀所制,质地坚硬,室内又铺着垫毯,虽然从高处摔落,倒也不打紧。春柳将匣子翻正,倏听得“卟突”一声轻响,妆奁最底下一层,跌出一柄吞金口鲨皮鞘的小巧匕首。春柳怔了怔,将其拾起,手指在匕身缓缓拂过。元翠绡一看,正是自个儿珍藏的花冲遗物,忙从春柳手中一把抽出,纳入袖中,讪讪道:“这个你别动。”
春柳低低应了一声“是”,转过身,去捡拾其它散落的首饰了。
用罢餐点,元翠绡仍携了夏蝉去水陆法会,浑浑噩噩捧个木鱼在手中敲击,满脑子想的都是彭启之约。她暗自忖度,一个人是万万去不得的,那老怪物明摆着是觊觎她的美色。咱不能为了张阵图,把自个儿给卖了罢?若是约夫子同行,以他的性子,压根儿连去都不许去了。可老怪物就要启程回山中闭关,没有阵图,众侠义破关,岂不是要死伤惨重?昨夜惊梦,仿若又在眼前闪回,忧心忡忡之际,右手拿着木槌,一个不小心,重重击到了左手腕骨。“哎呦!”她低叫一声,痛得脸色都有些发白。夏蝉连忙执起她的手轻抚:“小娘子,你倒是看着点儿再敲啊!”
元翠绡揉着痛处,问道:“我们出来有多久了?”
夏蝉想了想道:“得有两个时辰了罢?”
元翠绡仰头看看天色,心乱如麻:午时将至,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小娘子可是饿了?”夏蝉关切道,“这儿离典膳房不远,要不婢子先去瞧瞧,给你带些点心过来。”
元翠绡摆摆手:“不必了。”倏而像似想起了甚么,一把攥住夏蝉道,“你方才说了甚么?再说一遍,与我听听!”
夏蝉奇怪道:“婢子方才问小娘子可是饿了。”
“后面呢?后面你怎么说的来着?”元翠绡追问道。
夏蝉被她问得云里雾里,答道:“这儿离典膳房不远,要不婢子先去瞧……”
“对了!”元翠绡兴奋地敲了一记木鱼,心道:咱自个儿先去别院瞧瞧,夫子让他随后跟来便是……她伸手揽过夏蝉,附耳道,“去供桌旁抄经的和尚那儿,借副纸笔过来。”
夏蝉警惕地看她一眼,轻声问道:“小娘子,你又想做甚么?”
元翠绡推她一把道:“给夫子写信,快去。”
夏蝉将信将疑地去了,转眼间,拿了一副纸笔回转。
元翠绡接过,提笔落墨,写了一首苏子美的《夏意》,折了两折,复又递于夏蝉道:“快送去沈夫子的住处,当面交于他手上。”
“这……”夏蝉如同捧了块烫手山芋,丢也不是,拿也不是。
元翠绡催促道:“去罢!晚了,夫子可要动气。”
夏蝉一听这话儿,当下不再耽搁,拿着字笺,快步离开了。
疏桐别院坐落在竹林尽头,元翠绡向主持法会的上师告了休课,匆匆朝其赶来。抵至院门外,她执起铺首,叩了数下,却不见有人应声,心下暗自疑惑:难不成老怪物已经脚底板抹油,开溜了……
元翠绡正待转身回走,门扇“吱呀”一声开了,彭启由内闪出,微笑拱手:“小娘子,老朽恭候多时了。”
元翠绡定睛看去,差点儿被彭启这一身装扮,闪瞎了。只见他头系鹿皮高冠,身披五彩雀羽大氅,内里深衣博带,皆是碧绿之色,脚蹬一双卐字纹头的云鞋,心下一悚:老妖怪,一把年纪了,你扮甚么孔雀?!福了福身道:“彭老,有礼了。”
彭启侧身执手,示意她入内:“小娘子,请。”
元翠绡暗想:我走在前头,你跟在后首,半道给咱一闷棍咋办……当下又微微屈身:“彭老,先请。”
“好,好。”彭启含笑点头,拢着他花里胡哨的鹤氅,转身步入院中,打后面瞧去,活像只巨型的复活节彩蛋。
时值初冬,草木萧瑟,昨日又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雹雨,本就枝叶稀疏的梧桐树,更是被打得光秃秃的,仅余几片残叶,不屈屹立枝头,仍是掩不了满院的凋黄景象。
彭启再度执手:“小娘子,屋里请。”
元翠绡瞄过门窗紧闭的正屋,心道:这老怪物是布阵的行家里手,里头还不知道藏了多少陷井机关呢……见院落一角,有石砌的桌凳,于是走过去,坐下道:“今儿阳光甚好,此处暖和通透。彭老,这边入坐便是。”
彭启依言,移步到其对面坐定,笑咪咪道:“小娘子,果然守约。”
元翠绡将手拢入袖中,摩挲着花冲留下的短匕,鼓起勇气道:“人无信,不知其可。我的来意,昨日在后花园,业已向彭老禀明,便不再赘言,还望彭老不吝成全。”
彭启目中精芒暴涨,端量着她道:“老朽平生阅人无数,赵爵有升龙之相。却不知小娘子,为人子女,为何偏偏要与其作对?”
元翠绡心头剧震,背过脸去:“阵图给是不给,彭老撂个痛快话儿罢!”
彭启见她朝着院门方向,亦怕这费尽心思诱来的美人跑了,忙站立起身道:“给,当然给。小娘子在此稍候,容老朽入屋去取。”
元翠绡转过脸来,微微颔首:“那便有劳了。”
彭启折进屋内,须臾,捧了个一尺来长的羊皮纸卷出来,走到元翠绡身前道:“小娘子,请看。”
元翠绡激动莫名,正待伸手去拿,彭启却急退两步,枭枭怪笑道:“小娘子,且慢。”
元翠绡被他笑得毛发皆竖,心思却冷静下来:赵爵不知许了多少好处,才将这老怪物哄下山设阵,他若是轻率送出,焉知不会是假图。自个儿又分辨不出,唯有与其多作周旋,拖到夫子赶来的那一刻便是了……念及此间,当即缩回手掌,冷眼相望,不再言语。
彭启觑她神色,已由激动复归平静,便从袖底抽出一条粉色丝巾,递向元翠绡道:“此条宝绢为长白山奇珍冰绡所制,乃是前朝周后的随身爱物。小娘子天姿国色,与你是最为相衬不过。老朽一片心意,还请小娘子笑纳。”
老妖怪的脑洞委实异于常人,送个死人用过的东西给咱做甚……元翠绡满腹狐疑接过丝巾,拎起一角,轻轻抖了抖,一股子淡淡地草叶腥气逸出。坏了……老妖怪不会在这上面涂些甚么迷药罢……她疾忙屏住呼吸,将那劳什子的宝绢捏成一团,纳到衣袖之内。
彭启见其收下了丝巾,跨步近前,双手托上羊皮纸卷,笑得殷勤道:“这张卷子标明了老朽所设八卦铜网阵的阵眼与全部暗道机关。小娘子,现在可以拿去了。”
元翠绡却不急伸手去拿,斜睨了他一眼道:“我又不知此图真伪,万一你拿个假的,蒙了我就回须弥山了。若是如此,我岂不是哭都没地儿哭去。”
彭启闻言,并不着恼,捋须道:“那老朽该怎么做,小娘子才信得过呢?”
元翠绡心里默念:夫子快来,夫子快来……看了看彭启,又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彭老若是能对天盟誓,给我的阵图无有差错,我便信你了。”
彭启轻笑:“老朽诚心实意为小娘子奉上阵图,天地可鉴,日月可表,盟一段誓愿,又有何难?”说着,举掌向天,逐字逐句道,“苍天在上,神鬼共证,今日我彭启将铜网阵图奉于此位小娘子,如有欺瞒,愿受天谴,堕修罗狱,永不超生。”言罢,目光凝注于元翠绡面上,恳切道,“小娘子,老朽已向天盟誓,你可有满意了?”
这一通毒誓发出,元翠绡听着,倒有几分相信了,应声道:“不敢当,彭老言重了。”
彭启眸光闪烁,再度递上羊皮纸卷:“小娘子,收好。”
元翠绡探手去取,不想才触及纸卷,彭启的一只手掌,亦随之覆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