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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翠绡略怔,旋即指着那孩童道:“左右他家人不在身边,哪能继续由着他乱跑,我先带回府中,干干净净饿他两顿再说。”
丁兆蕙轻笑,双颊酒涡微现:“如此甚好。”说着,一手搭上男童后心,提小鸡似的将其拎到元翠绡面前。
孩童蹬着腿死命嚎哭:“不要!不要!我不要跟她走!”
元翠绡未料及丁二竟是这般应对,刹那便有些恍惚,倏地,听到不远处有个女声在焦急呼唤:“炎儿!炎儿!”
那孩童闻之一振,扯着嗓子大喊:“娘!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的乖儿呦!急死为娘了!让让!你们都让让!”众人循声望过去,只见一个体态肥硕的中年妇人连推带嚷,由人群中奋勇挣出。
丁兆蕙斜出一步,挡在元翠绡身前松开手,那唤作炎儿的小子,瞬间得了神气,朝妇人飞奔而去。
“娘!娘!”炎儿扑到妇人怀里,一手勾住她的脖子,一手指向身后,委屈地大哭,“呜呜……他们都欺负我……”
“谁?!”妇人听他哭诉,又见其簇新的衣衫上,沾染许多尘土,只道自家孩儿受了莫大的苦楚,不由勃然大怒,脱口便骂,“谁竟这般不要脸?欺侮一个八岁的小孩子,也不怕挨刀子遭雷劈!”
不待元翠绡接口,人群已是一片哗然。
有目睹整件事经过的旁观者道:“这位大嫂,你不分缘由便责骂旁人,实为不对。令郎乱跑乱撞,落下堤坝,险些酿成大祸,要不是那边几位公子女郎襄助,你哪里还见得到自己的孩子。”
又有人指着仍坐在地上的夏蝉道:“就是呢。你儿子把那位小娘子撞倒,害得人家腿脚都受伤了。你这当妈的,不去赔不是,反而在这里恶毒咒骂一通,倒是做得出来。”
妇人自知理亏,可这心思蛮横之人,往往便是理再亏,嘴也不肯亏,搂定自个儿小子,强词狡辩道:“他岁数才多大点儿!谁家的男孩子不淘气呀?你家孩子就不犯错?你小时候就不犯错?就算有甚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大人就不能宽宥些么?非得把小孩子唬坏了,你们就称心了!”
人群中有人笑骂道:“兀那婆娘,脸皮也忒厚了些!”
亦有人道:“俗言‘慈母多败儿’,今日方知悍妇更甚。”
那妇人遭众人指摘,面上亦有些挂不住,眼光瞟过夏蝉,见她窄袖短襦,状饰寻常,孤伶伶地坐在地上,心中计量必是哪家大户的女使无疑,既是女使,又能金贵到哪去,想必主人亦是位娇滴滴的闺阁千金,人多话燥的,还能跟自个儿撕破脸干仗不成?旁边两个俊俏后生,瞧着便知是面善心软的,总不至于跟妇道人家动手。想到这一截,回望那些插嘴的,硬声道:“我儿子撞你哪儿了?要你跟着后首瞎叨叨!真是闲得出蛆乱操心!”
元翠绡沉着张脸,折回夏蝉身旁,将她扶起,面朝那妇人道:“炎儿她娘听着,我这位同伴因被你儿子撞到,脚踝受伤。你倒说说,应该如何了结?”
炎儿闻到她的声音,晃着脑袋在妇人怀里拱来拱去,拖着哭腔道:“娘!就是她凶我,还说要把孩儿抓到她家去,不给孩儿饭吃。”
妇人听了,怒目圆睁道:“有这回事?!”
元翠绡应得干脆利索:“有!”
妇人气呼呼地照其从头到脚剜了个遍,心觉这女子容貌与性情极为不搭,只怕是个难缠的。转念又想,再难缠又怎样?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闹大发了,丢自家脸面不说,在这襄阳城还能找着婆家?当下把胸一挺,叉着腰道:“你是哪家的小娘子?言行如此刁蛮!我儿子才八岁,路上人多,不当心撞了那丫头一下,又不是故意的。他自个也吃到苦头,受了教训。你偏是不依不饶,使劲儿欺负他一个小娃娃,我还从没有见过像你这般不讲理的小娘子!”
元翠绡森然一笑:“跟你讲理,岂非对牛弹琴?”
话音始落,周遭哄笑连连。
妇人大扯了一通,不料碰上个橡皮钉子,想她内战姑婆,外斗街坊,十里八乡,未逢败绩,怎堪在个娇弱女子面前折戟沉沙。于是抖擞了精神又嚷道:“你这小娘子,真真儿是牙尖嘴利,行事刻薄!也不怕将来寻不到婆家,老死闺中哩!”
夏蝉气红了眼眶,脱口道:“我家小娘子没错。你这蛮妇,不许再说她的不是!”
妇人气势汹汹道:“她能做得,我就说得!我告诉你小丫头,你家小娘子这辈子别指望能嫁出去了!”
“你!”夏蝉正待辩驳,被元翠绡用力捏住了手腕,后者双眉一挑,言道:“我嫁不嫁得出去,关你何事?炎儿他娘,方才你说‘闲得出蛆乱操心’,我还想不通该作何解,眼下却是了然了。”见那妇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慢吞吞又道,“再说了,如你这般,尚能寻着婆家,我又何须担心。”
围观的人群又是笑声四起。
有好事的忍不住调侃道:“大嫂子,你婆家定是烧了八辈子高香,才修得你这样的媳妇。”
另有一名老者出声劝和道:“炎儿娘,人家受伤终归是由你家孩子引起,年幼也好,无心也罢,错便是错了,道个歉又有何妨?依小老儿愚见,你领着孩子去向二位小娘子赔个不是,出些药费,想必她们也不会再与你娘儿俩计较。中秋团圆夜,吵吵闹闹的大煞风景,其实何苦来哉。”
沈仲元虽觉这泼妇可恨,亦不愿事态闹大,便朝老人拱了拱手道:“老丈言之有理。”
登时,周遭附和声甚众。
妇人一听要付药费,却是急了,跳脚爆粗道:“有理个屁!闹半天,你们合起伙来要讹老娘银子呢!牙行买个丫头也不过三十两,你们到底想得多少,开个价罢!”
夏蝉“哇”地一声便哭了,捂着脸道:“你……你血口喷人!”
“唉。冥顽不灵。”劝和的老者不禁摇头叹息。
元翠绡一言不发,倏地手底松开夏蝉,面无表情地朝妇人走去。
金牡丹连忙上前扶住夏蝉,对着元翠绡的背影,惴惴唤了声“妹妹”,见她头也不回,规劝的话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口了。
那妇人见元翠绡步步行近,将才激动的神色逐渐已被惊惧覆盖,她侧过身,双臂紧紧搂住孩子,中气明显不足:“你要做甚么?”
元翠绡皮笑肉不笑道:“放心。我不打你儿子,我打的是你。”随着一个“你”字出口,手起掌落,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妇人白胖的脸上,霎时,便洇出五道鲜红指印,衬着其因痛楚而扭曲的面庞,端是触目惊心。
妇人爆发出一声杀猪似的厉叫,眼神忿恨地瞪向施暴之人,与其凛冽的目光对接,火辣辣的面皮更像要被凿穿一般,周身打了个激灵,随即瘫坐在地,一个劲儿地嚎哭起来。
元翠绡心底掠过一丝快意,拍着手上粘腻的香粉出声:“这一巴掌权当是你付的药费,算是两抵了。你若不服,尽管去太守衙门递状子便是。”
金牡丹听了,便有些着急,忙朝离得最近的丁兆蕙唤道:“丁二哥。”指指元翠绡,示意他将其带离。
丁兆蕙却是不动,眉宇间隐隐露出笑意,道了一句:“打得好。”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递入元翠绡耳内,她心头一颤,情不自禁回望丁二,四目相对,暗自有些无措。
“借过!借过!”一个面色苍黄的枯瘦男子领着两名家丁服色的伴当,正分开人群,匆匆而来,近前看清那哭作一团的妇人与孩童,不由得失声惊呼,“这是……这是怎么了?!”
妇人猛地扬起脸,面色狰狞道:“你这死鬼!为何到现在才寻了来?!老娘被那小贱人给打了!炎儿也被他们欺负了!”说着,煞是敏捷地翻身跃起,一把揪住男子的半绺山羊胡须,声嘶力竭吼道,“还不快去给我报仇!”
男子五官都纠到一块去了,忍着疼道:“娘子不丢手,为夫如何过去。”
围观众人俱是偷笑不已。
妇人“哼”了一声松开手,男子踉跄两步站定,一双绿豆三角眼,眯缝着扫过丁兆蕙一行,壮着胆子喝道:“你们!你们哪个这般大胆,竟敢殴打我家内人?”
元翠绡转过身来,对着他道:“瞧你这夫纲不振的德行,我今儿替你修理这母夜叉,原是出于一番好意,免得她居家带坏孩子,外出辱没门风。啧啧,我要是你,感激还来不及。你却在这里大呼小叫,真真儿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男子久居城郊,寻常见着的不过是些村姑乡妇,似眼前这般美貌狂妄的女子,莫说见过,便是听也没有听说过,被她劈头盖脸一顿教训,竟愣愣地杵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了。
妇人一见势头不对,侧身扑向男子,肥厚的手掌攥握成拳,交错捶击其前胸后背,哭叫道:“你这个杀千刀的!老娘嫁到你们张家近二十年,为你这窝囊废生儿育女,操持家业。要不是我肚子争气,你们张家的产业能传到你手里?你倒好,不念咱们的夫妻情分,瞧见眉眼齐整些的,便跟丢了魂似的,女人孩子都不管了!我活着还有甚么意思?我,我今天偏死给你看!”说着,佯装要往江边去。
周遭人群也是神色各异,有摇头叹气的,有一脸鄙夷的,亦有笑得合不拢嘴的。
张姓男子哪顾得上别人如何看他,见妇人急着要寻短见,立刻慌了神,忙不迭拖住她道:“娘子息怒!娘子息怒!为夫这就为你出气。”回首吩咐两个伴当道,“你们将那口出狂言的小娘子押来,给夫人赔罪!”
两名伴当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再看看头上簪着一色花蝶的丁兆蕙与元翠绡,踟躅着俱是不愿上前。
张姓男子拉着妇人退后两步,催促道:“磨蹭甚么?还不快去!”
二人鼓起勇气,刚迈出一小步,丁兆蕙的手中的如意绦已然掷出,自一个伴当左胁下钻入,由另一个伴当右胁下绕出,绳绦一紧,身不由己,二人贴烧饼似的撞在了一起。其中一个矮个儿的额角,正好磕上高个儿的下巴。登时一个捂头,一个托颏,“哎呦”、“哎呦”高声叫唤个不住。
张姓男子生性甚为懦弱,见此情景,不由吓得两股战战,正惊惧无从脱身,陡然感到脚腕一紧,低头一看,那绳索竟似灵蛇一般缠住了他的足踝,两眼一插,惊叫道:“娘子救命!”话音未落,已被绳绦牵了个倒栽葱,跌倒在地。
妇人这会儿方有了眼色,若是把张姓男折腾坏了,她下半辈子还(蹂)躏谁去,慌忙服软道:“民妇有眼无珠,得罪二位小娘子,下次再也不敢了!大爷大人有大量,放了孩儿他爹罢!”
丁兆蕙本不屑与他们纠缠,出手亦是点到即止,撤了绳绦,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多谢大爷!”
“多谢大爷!”
夫妇俩如蒙大赦,赶紧拉起孩子开溜,两个伴当亦步亦趋跟在后首。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一声清叱:“站住。”
几人艰难地停下脚步,张姓男子转过身,腆着脸道:“小娘子,还有甚么要指教的?”
元翠绡环看周遭人群,优哉游哉道:“炎儿他爹,你到得晚,有所不知。先前你那宝贝儿子在堤坝上乱蹿,将我的同伴撞得一道滑下江堤。危急关头,要不是我那同伴拉住了你的儿子,此刻,只怕他已经入了鱼腹。你莫要觉得我在胡诌,这些街坊乡亲,可都是见证。似这般救命大恩,你不会连半点表示也无罢?”
众人七嘴八舌热议起来。
“可不是么。”
“小娘子崴伤了脚,他那婆娘还一直撒泼。”
“快掏银子!快掏银子!”
张姓男子脸涨得通红,拢了双手,朝夏蝉一揖到地:“小娘子高义,对犬子有再造之恩,张某在此拜谢了。”
元翠绡面带得色,伸出一只手,掌上托着一方绣帕,瞄着张姓男子道:“大恩不言谢,整些实惠的。”
张姓男子苦着脸,一只手伸进怀里掏索了半天,摸出一锭银锞子,颤抖地放入她的掌心,也不敢说话,坑着脑袋,偷偷觑其神色。
元翠绡掂了掂分量,约有十两重,佯作怒容道:“这就没了?!方才你家内人还说牙行买个丫头不过三十两,怎么你这宝贝儿子一条命,才值这么点儿钱了?!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啊?”
围观的人你一言,我一语道:“太少!太少!”
张姓男子连声称是,也不知是说儿子是亲生的,还是银子付得太少,重又探手入怀,继续掏摸。
元翠绡不耐烦道:“别磨唧!钱袋一齐拿来!”
张姓男子极是无奈地将个鼓鼓囊囊的荷包搁到她的手中。
元翠绡再度掂了掂,沉甸甸的少说也有五十两了,斜睨妇人一眼,见其背对众人,肥硕的身子一个劲儿在抖,闹不清是气的,还是心疼的。便高声道:“炎儿她娘,你家丈夫可是把兜里的银子全缴了喔!你该不会觉得我是在讹他罢?”
妇人瓮声瓮气道:“小娘子处事公道,民妇不敢再有怨言。”
元翠绡心道:谅你也不敢……轻笑一声:“你明理就好。”
张姓男子弯腰作揖道:“小娘子,这下我们可是能回了?”
元翠绡大喇喇挥手:“去罢。”
张姓男子长舒了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便走。
元翠绡倏地想起一事,冷不丁又道:“站住。”
张姓男子脚下一个趔趄,颤巍巍回过脸来,却是连问话的底气都没了。
元翠绡瞧着便有些不忍,和颜悦色道:“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至饰焉。炎儿他爹,回去让你家内人好生修习女训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