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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叶山位于上京永州,是契丹人的龙兴之所,也是历朝历代契丹汗的埋骨之地。相传他们的始祖奇首可汗骑着白马,沿土河溯流而上,于潢水交汇之处邂逅了御牛而行的可敦神女,二圣一见倾心,结为夫妇,就此在山前定居,开枝散叶,繁衍至今。自太/祖建国,耶律皇室便在山中修建了始祖庙,逐年供奉祭祀,地位尊崇,更胜从前。
只不过这样一座神山,想要临近,却非易事。盖因其西北两面环水,东接海金群山,仅余一侧南端入口,还是有“八百里瀚海”之称的绵延沙地。
到了永州,风沙干热已非南京一带可比。算起来,潘盼他们一行四人,倒仅有烈儿是土生土长的,余下几个皆出自水泽丰厚之地,逢上这晴热少雨的天气,不免有些难熬。
日暮时分,火烧云上来了,层层叠叠涌动着,渐渐将半个天幕浸染得血红一片。白玉堂端详天际,下意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这地头恁是古怪。出关半月有余,竟未落过一个雨点子。”
双侠正专心驾车,听他如此一说,笑着从前辕扯下只水囊,塞到他手里:“沙洲之地,数月不见雨水也是常事。喝些罢,你倒是别把自个儿渴坏了。”
白玉堂攥在掌中轻掂两记,回首望望车厢帷帘,复又将水袋递还于他,轻声道:“算了,还是留给她们。”
潘盼眼睛瞧不着,耳力却是大好,依稀听见外头谦让饮水,忙出声道:“有劳白大哥惦念,烈儿先前已喝饱了牛乳,我并不觉着口渴。”
双侠皱眉:“既然你们都不渴,”说着便一手持缰,一手提了水囊,用牙齿拔去木塞,仰脖连灌几口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你你……你好生赖皮!”白五见他如此,赶紧伸手去夺,“倒是给我留点儿!”
丁兆蕙爽朗一笑:“请你喝偏是拿乔,这当会又要来抢。”
这小半袋饮水,与干乏了的锦毛鼠而言,不输琼浆玉露,他小口抿着,斜睨双侠道:“我抢也是不愿与你生分。”
潘盼坐在车厢内,听到他二人孩子气的对答,端是忍俊不禁。
约莫又行了多半个时辰,总算逢到座小镇,想是毗邻沙地的缘故,街面上冷清得很,稀稀落落竟见不着几盏亮灯,与那析津府的夜色繁华相比,可谓天渊之别。
镇上仅有一间连家店,住宿打尖兼带置换马匹。主家是一对年长的契丹夫妇,待客甚是妥帖周到。
众人皆感肚腹饥渴,坐下要了不少热浆吃食。未有多会,老掌柜便悉数端了上来,并颇有几分自责道:“婆子手脚粗慢,让各位久等了。”
丁兆蕙敬他年迈,亟忙拱手施礼:“老丈言重。”
契丹老者瞧双侠生得好相貌,又尊礼数,心中极为待见,笑呵呵道:“看你们的打扮,是从南地过来的罢?这大热天,跑永州来可是遭罪。”
“嗯。”丁兆蕙颔首,顺口问道,“老丈,可否打听个买卖?”
老掌柜爽快应声:“你说。”
双侠斟酌言道:“吾等欲往木叶山寻访一位故人,这镇子上可能寻着合适的向导?”
“使不得!使不得!”老掌柜脸色大变,连连摆手道,“客官有所不知,永州有句俗语,叫做‘六月沙海绝命天’,眼下正是流沙肆虐的时令,没有向导肯出来接活儿的。奉劝你们还是过两月再作打算,省得有去无还。”
老人语气郑重,丁兆蕙琢磨着应是所言不虚:“这……”他锁紧眉头,一时也无有对策。
白玉堂旁观双侠与老人聊过数句之后,面上便隐有愁容,捺不住用木勺去敲他的碗沿,提醒道:“汤凉了。想甚么这般入神?”
潘盼闻见,也有些疑惑,小心翼翼问道:“丁家……二哥,方才那位老人家,语气煞为激动,是……说些甚么来着?”
丁兆蕙不便相瞒,据实告之道:“掌柜说夏日流沙极是险恶,想要穿越‘八百里瀚海’前往木叶山,恐怕……凶多吉少。”
白五年少气盛,“哼”了一声道:“总不见得打道回府罢?”
流沙是大自然设计的最巧妙机关……潘盼霍然想起一句老赵在动物世界里的旁白,接着一头骆驼被黄沙吞没的场景开始在脑海中回放……这就要遇上了么……她周身一抖,不禁打了个寒噤。
“你……”双侠瞧她神色有异,转首向白玉堂道,“这里早晚温差甚大。五弟,取件衣服与她和孩子披上。”
潘盼顾不上称谢,出言劝阻道:“二位哥哥,老人家说得不错,沙地确是硬闯不得。此去木叶山,还须从长计议。”
白玉堂懊恼地捶了记掌:“这得耗到何时才能动身?”
双侠凝思不语,三人一时僵坐着无话。
彼时,老掌柜又从后堂引了两名身形魁梧的辽人前来。一个约莫五旬年纪,一个像是三十出头,虽说年岁悬殊,长得竟十分相像,皆是高颧凹目、髡发黄须,着一袭乌色的窄袖袍子,脚蹬皮靴,腰系弯刀。
这一老一少大喇喇在邻桌入座,两双利目端量着双侠一行。
白玉堂正待斥他们无礼,老掌柜近前,指着那名年长的辽人对丁兆蕙道:“客官,这位便是驼队的萧头领,他们父子沙海行走多年,这会儿正好赶着去木叶山送趟急货,你们不如一阵搭伴同行,好过四处去找向导。”
要知沙漠穿梭,驼队规模愈大,行进愈是稳当。双侠未曾料想事态转圜竟如此之快,不由大喜过望,先谢过老掌柜牵线,继而朝萧氏父子抱拳道:“萧头领,我们也有要事须赶往木叶山,还请行个方便捎带一程。”
萧姓老者不置可否,蓦然指向怀抱孩子的潘盼问道:“女人与孩子也去?”
双侠点了点头,答道:“我妹子一家是都要去的。”
那老头领背转过身,跟他儿子比划了几下手势,再回首直截了当道:“按道上惯例,散客跟队是一人二两金,女人小孩麻烦,还得多加些。你们四人,就算十两罢。”
十两金等同于百两纹银,放在丁二、白五这样的富户眼里,原本不值一提。奈何他二人行得匆忙,随身并未捎带许多银两,合上出关前周济过若干逃荒百姓,如今身在辽境,家中纵有金山银山,也是远水难解近渴。双侠倏而忆起昔日与潘盼相处,常听其念叨“人是英雄钱是胆”,“一文逼死英雄汉”之类的话儿,素来被他视作歪理邪说,不想此刻,竟深有同感。
白玉堂在一旁觑着丁二神色,见他先是欣喜,继而寥落,便着急知晓掌柜领来的辽人究竟是何来路,当即问道:“你与他们倒又说些甚么?”
丁兆蕙释疑道:“他父子二人干的是驼队营生,眼下也要往木叶山去。倘能与其结伴同行,对我等而言,是再适合不过。”
潘盼听了,暗自感慨天无绝人之路,忙不迭欢喜道:“那敢情好。”
锦毛鼠更是高兴道:“那还等甚么?咱们何时动身?”
丁兆蕙端肘苦笑:“路子虽好,费用却有些着难。”
白氏一族乃金华巨富,这五爷更是从未为银钱操过心的主,正喝水的时候,冷不丁双侠冒出这样一句回话,不由得喷了半口,又呛了半口。“吭吭,”白五咳得俊面泛红,“你不是在说笑罢?!”
双侠支额,把脸别向一侧,朝掌柜询道:“老丈,我那马车赊你这边抵些银子可好?”
“成。”老掌柜应允,“四马一车,折给你二十两便是。”
“多谢老丈。”丁兆蕙回脸再看白玉堂,已是面色如常,“哪有心思与你说笑。路费须得黄金十两,这会功夫,咱们未必能凑齐。”
潘盼倒抽一口凉气:十两金,百两银,现抢也来不及吖……
“哼!现银虽是不多,”白玉堂眉间蓄了不屑,信手自腰间扯下块玉佩,拍在桌子上道,“这枚岫玉再不济,也能值上三十两金罢?”
双侠早些年曾随叔父出入辽境,做过一些买卖,熟谙契丹人交易的习惯,通常是以物换物,少有折算金银,似玉帛珠犀这些名贵之物,并不见得放在眼里。他拈起穿绳,将玉佩缓缓示向萧氏父子,探询口气道:“萧头领,俗谚有云——黄金有价玉无价。这块玉是我妹丈的贴身爱物,价值不菲,用来抵些路费,二位觉着成么?”
萧姓老者与他那哑巴儿子对视一眼,轻慢之色溢于言表:“你们汉人的说法,与我们契丹人何干?再上乘的玉器,落在老夫眼中,不过好看些的石头罢了!”
丁兆蕙碰了满鼻子灰,却也不好发作,更不便将萧老汉的话儿直递于白玉堂听,只得强捺心气,将玉佩掷还锦毛鼠,当作无事一般道:“驼队不收抵当之物,你我还需凑些金银作数。”
白玉堂气鼓鼓去翻褡裢,抠出几粒金珠并五六张金叶子,合上双侠的三十余两银子,再与折掉的马车一起,按黄金计,统共八两有余。
“还短上二两!”白五反手提刀,一脸嫌恶地将桌上的散金碎银,悉数扫至双侠面前,忿忿道,“你且低声下气与他们同行,我独自上路便是!”
丁二本就受够了夹板气,这晌又逢上白五出言挤兑,免不了着恼,冷哼一声道:“五弟光明磊落之人,倘若觉得劣兄行事不周,直说无妨,又何必拐弯抹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