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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德维希在清晨六点的时候,买了早点等在医院楼下,估摸着安和起床了,才走上去。
推开门的时候,安和正坐在窗户边,一张木质的扶手椅。
医院的小花园里放养着鸽子,已经三三两两地出了窝,立在对面窗台上,舒展着灰色的翅膀。
他看着窗外,目光专注。
双手随意合着,交叠放在膝盖上,难得手里没有拿着书……安静地就像一幅画。
路德维希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收拾好情绪,把买的东西藏在身后,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猛地伸出手。
只是还没触到他的肩头,就听到他淡淡地说:
“你刚上这层楼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来了。”
“……”
路德维希无趣地收回手:
“你就不能装作不知道么?每次都发现,一点乐趣都没有。”
“每次都被发现,你玩得乐此不彼?”
安和回过头,原本是微笑着的,却在看见她的时候,皱起眉头: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你的脸色也很差。
不仅差,还疲惫得像一个晚上没有睡一样。
但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
“刷夜……考生的生活你懂的。”
也没有提自己在楼下打了一个晚上电话的事:
“我给你买了好东西……猜?”
安和瞥了一眼她背着的手:“……维希,很无聊。”
路德维希冷下表情:“猜不猜?”
“……你从小到大每次送我的东西都是一样的,还指望我猜不出来?”
安和慢慢把身体的重量放在椅子上,手握紧了扶手。
却露出一副头疼的样子:
“你这次又是从哪里搜来了泡面?新加坡的还是辛拉面?”
“错了错了,这次是国产,我猜你很久没吃过康师傅了,特地买来,我吃你看……好歹过把眼瘾。”
“维希……我不喜欢吃油炸食品。”
路德维希摆摆手:
“我才不相信呢,你知道我是在哪里找到的吗?我早上特地去了一趟中国城……你知道我是怎么去的吗?我和那个司机说……”
段安和淡淡地打断她:
“说重点。”
“……”
路德维希愣了一会儿,难以置信地说:
“你居然嫌弃我啰嗦?”
安和淡淡地看了看钟——六点十一分。
他一手撑着下巴:
“……本来就很啰嗦。”
“乱讲,我明明走的是高冷风格……还有比啰嗦,谁能比的过你啊,道个歉还要这个耳环那个寓意的,磨叽死了。”
……
段安和微微勾起嘴角。
他一这么勾嘴角,路德维希反射性地就想起了,他以前说“我只是给邻居家的小狗顺毛”时的表情。
果然,他慢慢地笑了:
“因为那个时候,我以为你喜欢这种风格。”
路德维希脸上的表情,就像看见了半只苍蝇在她刚吃的面包上:
“我什么时候这么无聊?”
段安和拿起一边的玻璃水杯,慢慢地喝了一口。
洗去了英国人的神态和语气,他又变成了那个水墨画里的少年,清清淡淡的。
就像黑色屋檐下,滴滴答答的雨水边,一枝斜斜伸出的梅花骨。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水杯上,姿态一如他握笔时的漂亮:
“诗写在窗框上就算了,还要一句诗拆三段,分三个窗户写……三个窗户也就算了,还不是一层楼的窗户……我找了整整一栋楼,才凑齐你的诗”
路德维希接过水杯,听到他的话,差点把水直接洒在床上。
他好像没看见一样地继续说:
“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墙上敲来敲去,一会儿东边敲敲,一会儿西边敲敲,一点章法都没有……”
他笑了笑:
“我一开始以为是猫挠墙……听了三遍才听出来是摩斯码。”
路德维希坐在床边,安静地听着,偏头去看外面黯淡下来的白日光。
伦敦气候多变,方才还有出太阳的迹象,现在却要起风了。
——原来他是知道的。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就像是在惘然的梦里,挑起长长的一声叹息。
缠缠绕绕的,丝丝缕缕的……吐不尽的。
但叹息过了,也就是叹息过了……回不来的,也就是回不来了。
……
床头柜上,玻璃花瓶里,还放着那束百合花,花瓣已经不新鲜,有点泛黄。
但既然他没扔掉,她也就没去动它。
“有一点我要反驳。”
段安和微微笑着看着她,不说话。
路德维希眨眨眼:
“我才不是没有章法的敲呢,东边敲西边敲,明显就是一个暗号……你的智商很捉急啊段同学。”
段安和靠在椅背上……原先还是支着下巴,现在已经变成撑着额头。
他又看了看钟,垂下眼睛:
“我来到这里后才想起来,是不是,‘东边日头西边雨’?”
后面一句,他没有说出来。
路德维希从她带来的环保纸袋里拿出一盒洗装好的葡萄,打开封盒,习惯性地挑出形状和颜色不好看的那些。
“你的反射弧够长……用福尔摩斯先生的话来说,就是‘长得可以勒死地球了’。”
安和右手摩挲着左手的指骨,说话慢了一些:
“十五岁还能偷别人家的石灰和沙,把自己家的楼梯糊成坡……其实我有点同情你的现男友,他的生活想必很精彩。”
“不需要我,他的生活本来就很精彩……大侦探福尔摩斯的每一天都过得像《生化危机》,全世界的罪犯都打了鸡血一样往伦敦涌来。”
路德维希仰头望着天花板:
“你别同情他了……你同情我吧,他最近快把我搞死了。”
“是吗?”
医院的钟不是静音的走钟,滴滴答答地。
——六点二十二分。
他还是那个单手支撑的姿势。
路德维希皱眉:
“你怎么看起来和要睡着了一样……昨天晚上没睡好?”
他笑了笑:“是没睡好,我有点困……你扶我去床上好吗?”
“……”
她本来在用牙签挑葡萄,听到他普普通通的一句话,手就那么微微一顿,一颗葡萄又滚进盒子里。
……扶?
他已经……需要人扶了?
她昨天才见到他,她知道他将要死亡。
但知道他生病了,和看到他生病了,总是完全不一样的两回事。
……
她慢慢放下牙签,站起来:
“……劳务费很高的,你确定?”
安和笑了一下:“不打折?”
她扶住他……从椅子到床沿不过只是两步的距离,他也没有把重量放在她手上,不过是借着她保持一下平衡。
但就是那一点点重量,却像千钧,手臂都要被压断。
……
她把他的枕头放好,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不打。”
“那就赊账好了。”
他看向窗外,像是怔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
“维希,你说,初夏怎么会有树掉叶子?”
路德维希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那里只有薄得要消失的一点光芒,没有树……那里什么都没有。
“大概……是想落叶归根?”
她琢磨不透他的意思,只好打趣着说:
“树叶跑去找树根了,于是树枝就这么被劈了腿……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大规模的季节性劈腿。”
“……”
她还没说什么,安和已经笑得倒在白色的被单上。
路德维希摸摸鼻子:“段同学,你的笑点越来越低了,一点都不矜持……”
“要矜持做什么?”
他停住笑声,靠在雪白的被单上,忽然说:
“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你看到了吗?”
“我还没来的及拆……回去就拆,事先说好,你送的还是草编手链什么的,最好在我拆开之前,换成贵的。”
安和笑了笑,睫毛垂下,看不清神情:
“这点你不用担心……那差不多是世界上最贵重的东西。”
“……你送我草编手链的时候,也说是世界上最贵重的东西。”
“……”
他直接略了这句话:
“总之你要收好……最好每天烧香三次以表敬意。”
“……”
“咔嗒”一声,那是时针走过了半。
……六点半了。
安和抬起头:
“你记得吗?小时候,爷爷说过以后要我送你出嫁的……他怕你结婚的时候穿一身黑来,要我看着你,但我估计要食言……”
他勾了勾嘴角,倒是一点遗憾都看不出来:
“因为我看不到了。”
路德维希本来想去拿挑好的葡萄,手伸到一半,忽然又忘记自己要干什么。
她只好转身倒了一杯水,渴极了一样,一口喝光:
“他看我做什么都是胡闹……他以前不是还说过要你给他送终?简直完全忽视了我长女的存在……吃葡萄么?”
她把葡萄递到他面前,他伸手拿了一颗,慢慢地放进嘴里:
“怎么说都养了你这么久……养肥了,却没见卖出去,总有点遗憾。”
路德维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她背对着他,遮住了脸上的表情:
“……你够了啊,别说的和养猪一样。”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
“我给你买了一件婚纱,就在贝克街隔壁的那家影楼,算我给你以后的结婚礼物……你要不要试一下?”
“……”
试什么试,她被呛死了好吗。
而且圣玛丽医院离贝克街太远了……来回打车都要三十分钟。
“你钱多了么?钱多了给我买机票多好……喂,你给我买机票吧,我环游世界很缺钱的。”
安和没理她,只是有些困地往下躺了躺,重复了一遍:
“穿不穿?”
“不穿。”
他笑了:“很贵的。”
“……”
“穿不穿?”
“……穿。”
她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穿就穿……你手上还有多少钱?如果比医药费多很多……”
安和看着她,就像要把她的身影印在自己的眼睛里。
他慢慢地说:
“等你把裙子穿来了,我就告诉你。”
她看了看钟……现在是六点三十五分。
“那你等我一下,我七点二十回来。”
他睫毛垂下,眼睛半睁半闭的,一副困极了的样子:
“刚好我睡一下……等你回来了,再叫醒我就好。”
“嗯。”
她伸手掖好他的被子,轻声说:
“等我回来了,就叫醒你。”
……
在她转身的同时,安和睁开眼睛。
他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轻手轻脚地做着那些最寻常的动作——蹲下,把他的鞋子摆正,站起,把窗帘拢上……又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他手能够到的地方……她纤细的手指拂过快枯萎的百合花。
她还是喜欢穿衬衫,喜欢一切绿色和彩色的东西,还是强迫症一样,凡是圆的东西,一定要一颗一颗地挑选。
她也还是那么瘦……从小到大,他怎么养她都养不胖。
这是他曾经的生活和梦想……这是他曾经的小姑娘。
他的维希……李维希。
……
李维希轻轻走出房门。
安和好像睡着了,正闭着眼睛躺在床上,长长的黑色睫毛垂下来,安安静静地。
医院白色的窗帘细细地起伏,细得一点声息都没有。
她最后看了安和一眼。
然后,慢慢地,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