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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齐,太学府中,楷楼澹沲冬日斜。
“先生,这是有人让学生交与你的鸿雁。”
宋云深看着远处拿着书卷步步走来的青衣女子,目不斜视,只从袖口中拿出一封信笺。
江晏栖快步上前,心中有了思量,面色却是寡淡,“这是何人予你的?”
“吾母。”宋云深眸中划过几丝复杂,面上带起淡淡苦笑,他不打算欺瞒江晏栖,就如此吧……
他的父亲——大齐君上委以重任的户部尚书,竟是北暮之人,私下里也一直在替北暮做事。
那他宋云深这些年在大齐所学的忠君爱国、诗书礼易岂非皆成了笑话?
他无法接受。
“你的母亲?”江晏栖心下一跳。
“温瑜,或者准确说来,也可以说成是先生之亲母。”
宋云深看着江晏栖眸中皲裂的平静,深吸了一口气道:“至于其他,学生也不甚清楚。如今我的任务既已完成,便先告退了。”
……
北暮玉城外,沂林,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一个浑身裹得严实的男人自门外走来,抖了抖身上残雪,道:“王爷,沂林的那片毒障已埋伏了大量北暮之人,沂林掩物较多,倘若我们此次未发现就该尽数倒于那了。”
“此事是谁发现的?”萧肃摩挲着手间的两个玉珠,泛赤的耳饰发着幽幽冷光,他的眉眼不怒自威。
“是赵太公推举的那名老药师。”
“呵……陛下是害怕本王抵不住北暮啊,可他却又怕本王太能抵北暮了,乔殇啊,你说可笑不可笑?”萧肃看了一眼天外,暗沉得仅透一缕清光,他随即敛了情绪,又嗤笑道:“药师?恐怕现在是药,击退北暮后便成了毒,好生看着他吧。”
乔殇垂首道:“王爷一向猋勇,自不需陛下这点微不足道的信任。属下相信王爷荣登九五后,定能成为这天下枭雄。”
萧肃听后,眸中划过几缕复杂,乔殇懂他。
萧欲就是这般之人,囊前他替东隐披荆斩棘,护得东隐安好无恙,寸土无失,可转头,便对上了君王那双充满忌惮的眼眸。
他那身隐疾,萧欲比任何人都清楚是谁造成的。
如今,他旌钺在握,也定要让萧欲尝尝自食恶果的滋味。
眼中划过几丝掩饰不了的冷冽,萧肃淡淡道:“沈槐奚呢?将他叫来吧。”
他话音刚落,沈槐奚便一身不染尘埃的白衣,外披白毛大氅,青丝染雪,步入室内。只见他澄澈的凤眸漾开一抹笑意,“又见面了,王爷。”
“不过遗憾的是——大齐君上已察觉到是槐奚对那批药材动的手了,往后大齐回不去,槐奚还该仰仗王爷。”
子书尔跟在沈槐奚身后,只道自家少主胡扯的本事是越发强了。
颐王轻轻眯眸,“槐奚看着可不似遗憾呐。”
“若槐奚当真喜怒形于色,王爷可还能瞧得上槐奚?”沈槐奚眸中划过无辜之色,抚过鹤氅,继而道:“如今槐奚不仅得罪了北暮,还得罪了大齐,也只能为王爷效犬马之劳了。”
“哦?那槐奚便说说沂林此事该如何办是好?”
沈槐奚眸中闪过一片纠结,最后眸子一沉,缓缓道:“战争虽是上兵伐谋,不过沂林中既有北暮之人埋伏,不如便先派出一队凤隐军去探探虚实,再让槐奚带着族人打头阵,也以表对王爷之忠诚。”
萧肃细凝着沈槐奚的面色,倒真不似作假,只是他究竟是真的走投无路想在东隐破釜沉舟谋条出路呢,还是留有后招?
思量一番,萧肃面上带起一抹笑,问:“那槐奚打头阵时想带哪些毒师前往呢?”
沈槐奚轻轻歪头,思考了一瞬,笑道:“若王爷愿意的话,大毒师能为我们保驾护航岂非更好?”
颐王闻言反倒松了口气,他倒不怕他口气大,就怕他胃口小了,“大毒师身份尊贵,自然不能上战场。我见那老药师便不错,此况也是他发现的,有他在,槐奚定能安然归来。”
子书尔低着头立于沈槐奚身后,闻言,眸中划过一丝鄙夷,这算盘是打得多响,要人身先士卒,又不给一丝甜头。倒还真如少主所言,萧肃定然会将上奚和老药师绑一块儿,适时若有情况,也好将他们这些“外人”一同解决了。
沈槐奚听后,似想拒绝,最终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点头了,一向慵懒的嗓音带着一丝失意,“那还请王爷先让我去操练一番族人,如此……他们也不至于平白牺牲了。”
萧肃满意地颔首,“槐奚要为他们配何武器,同周如说便是。”
“多谢王爷了。”沈槐奚拱手一礼,墨色青丝漾于雪披之上,冬日冷光折出那双琥珀凤眸中的碧澈柔色。肤如瑾煜,眉如远黛,如仙人妙手,鬼斧神工,当真是一副柔弱美少年模样。
如今萧肃对沈槐奚少了些戒备,见他这副容色,都不由有些意动。那些上奚人个个都是十顶十的妖孽,沈槐奚这少主更甚,收了爪牙后,是比那小倌馆头牌还要勾魂夺魄。
“槐奚多礼了。”
……
“少主,我们当真要去替这些东隐人送死吗?”
沈槐奚看着面前怯生生的姑娘,一双琥珀杏眸似波光流转,如小鹿清澈。他往姑娘身后看去,上百带着希望的双眸齐刷刷地看向他。
上奚人那枯竭的意识,此刻因他而枯木逢春。
这就是,他的族人吗?
沈槐奚下意识又接几片雪花,唇畔带笑,扫视了周遭一圈,“我既是上奚少主,又岂会让大家送死。诸位愿意信我吗?”
“吾等愿为少主肝脑涂地!”
霎时间,所有人齐齐单膝跪下,眸带庄严。
“那诸位可要好好活下去啊。”沈槐奚脑中又响起他母亲死时缱绻的嗓音。
东槐不落,上奚不朽吗……
一旁的子书绾看着沈槐奚单薄的身影,天光之下,少年的眸色那般澄澈温软。可真正触及那眉眼,却又让人觉得,她们之间隔了一道天堑,你永远碰不得,就连两两相望,你也看不清他眸底的颜色。
“少主,阿绾可以陪着你吗?”
他们的救赎,他们的少主,其实也只是一个二十一岁的青年啊,他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人,亦不是无坚不摧的铠甲,不是吗?
沈槐奚闻言一愣,随即轻轻摇头,说了句子书绾听不懂的话,“心中既住了明月,便染不得半点旁的……”
可惜,他自出生那刻就注定了沾染污秽。
子书绾有些疑惑,她愣愣道:“少主一个人便够了吗?”
沈槐奚望着雪落,清澈的凤眸中倒映的却是更绵密凄清的东西,“我不怕独孤,只怕,永远孤独。”
一个人当然不够,可两个人是多么奢侈之事。
子书尔见此,脑中骤然闪过无数次少主雪中失神的场景。
或许少主遇到江姑娘的那天,雪下得很慢,明月也很亮,少主的心那样小,一捧清华便占满了心尖,从此,一生只够念一人。
……
“老先生,好久不见?”
沈槐奚身后是上百上奚族人,他们此刻正立于沂林之前,风雪洒满身。
无欹雪白的青丝在帽檐下若隐若现,他看着沈槐奚清澈明朗的凤眸,颔首道:“你敢拿这上百之人同老朽作赌?”
沈槐奚轻轻歪头,“我想,我同老先生是一类人,不是吗?”
无欹抚开身上落雪,挑眉道:“赌是个很有意思的字,老朽不曾败过,此次,你下个注?”
“就以东隐之人的命作注吧。”沈槐奚淡淡道。
“很不错。”无欹赞赏道:“待会,跟上老朽的脚步。”
……
“王爷,林中的北暮人虽请了医师研制解毒丹,但大数不顶用,都中毒已深了。方才收到沈槐奚的信号,他们应当成功活下去了,要让大军出动吗?”
“依末将看,此地只有漠谷易守难攻,他们定然选择驻扎在漠谷,但只要攻破沂林,我们所占地势便能更有力,吾等大军也好自四面包裹而去。“
“一旦他们有了更多时间破解毒障,于我们攻破沂林便越劣势,还请王爷速做决定!”
萧肃思忖了一会儿,倘若沈槐奚当真打胜了这场头阵,此时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遂下令道:“进军!”
……
十月二十五,风雪席卷大齐伏雪岭。
如今可谓西山白雪三城戍,东山晓雪玉嶙峋。
“将军,末将觉得此行可干!东隐那病秧子皇帝为了牵制萧肃,运个粮草都要七弯八拐的,我们倘若不劫了,岂非对不起他的一番好意了?”
“是啊,将军,雍城驿站也截断了,已是打草惊蛇了,如今他们人已至梵城,再不动手便没机会了。”
“沂林的那片毒障进了北暮的人,萧肃忌惮,便进行试探了。打头阵的好像是上奚族人,听说他们进去后杀穿了北暮,两日前,萧肃便带着大军自四面包裹沂林,却没想到他们竟在自己的毒障中出了事!如今,东隐同北暮在毒障中来个两败俱伤,也无暇顾及后方粮草了。”
“要俺说,这些搞毒物的啊,真是害人害己!”
“咱们到时劫下他们的粮草便去助他们攻打北暮,这时候,他们便是知道咱们劫了粮草,还不得千恩万谢?”
“可不是,毕竟咱大齐只要了他们的粮草,北暮可是要他们的国土。”
“嘿,那东隐的国土不迟早要收归大齐?”
“行了,多留给他们一会儿,给他们一个念想。”
夜白谙看着这一个个乐呵的,随即低斥了一声,“都给老子闭嘴,行军作战最忌轻敌!倘若东隐真这般好啃,你们当四国为何鼎立了四十年?”
“粮草这般重要之物被他们明晃晃地暴露在我们视野里,你们还真是一点也不怕有诈?”
卜忆见状挑了挑眉,看来夜白谙将他说的记进去了,他看了一眼众将士,道:“将军说得无错,此行顺利得实在过分了些。如此吧,他们运粮车队极长,先暂且兵分三路自车队前中末三个节点突袭。中末的人马先待前边的人试试情况再行动,其余兵马隐在接近梵城的下一城岸驰关二十里外。”
“一旦出现意外,便由突袭车队首的兵马拉扯信号弹,其余人在岸驰关便勿要轻举妄动,只派一队中间人马来接援便可。大军待东隐北暮鱼死网破再出手,这才是此次正事。”
众人闻言,都赞同地点了点头,这临渊楼的首席护法就是心思缜密。
此时梵城分割运粮车队的节点不可谓不好,尤其东隐车首正通过诡谷,他们要藏身偷袭算是天时地利了。
夜白谙诧异地看了一眼卜忆,这人可是不曾上过战场的,却将时间节点地点把握得那般好,正中他下怀。
看来这人变态是变态了点,倒也真如君上所言,他当个下属还是很省心的。夜白谙拍案定板,道:“那便按卜忆说的办吧。传令下去!韩黎带二营埋伏中节点,段忠带三营前往末节点,由赵统带领一队人马停留此地,便于驰援。队首由本将亲自带队。”
“三军拔营,沿大齐伏雪岭一线驻扎岸驰关外二十里地。”
“大将军,我同你一块儿?”卜忆见夜白谙将自己忘了,眸幽幽地盯着他。
“不……”
不待夜白谙话落,卜忆淡淡道:“就这般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