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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乌西坠,暮色氤氲,绚烂的余晖倾洒在长廊前,门外一片涌动的金色辉光。
帘下,一道单薄清瘦的身影逆光而立,面容模糊,浅青袍袖泻满斑斓落照。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目光复杂。
谢嘉琅站定,朝老夫人席上拱手示意,礼数周到。
小小幼儿,尚辨不出眉眼,已经有了几分谢蝉熟悉的清冷气质。
谢蝉不由有些恍惚。
上辈子,她第一次见谢嘉琅的时候,他也是逆光站着,看不清眉目长相,一身宽大的绯色圆领官袍在晨风里轻轻拂动。
正值盛暑时节,廊前榴花如火,庭中牡丹灼灼,百卉千葩,竞相盛放,展眼四望,花团锦簇,云蒸霞蔚。
谢嘉琅站在石阶下,挺拔端正,一身清正冷峻、威严凛然的气度,竟将满庭艳丽花光都压了下去。
他眉眼低垂,朝谢蝉行礼,捧出诏书,直接道明来意。
嗓音如人,不卑不亢,冷,硬,严肃,刚正,像悬崖峭壁上长年累月在风吹雨打下巍然挺立的岩石,坚实峥嵘,刚硬冷峻。
那时,谢蝉是地位尊贵的皇后,而谢嘉琅是奉命入宫调查案件的刑部小主事。
宫中一位宫婢暴死,李恒要搜检后宫宫人的房舍,名义是为各宫主位着想,纠察宵小,以防歹人,其实是姚贵妃在背后推波助澜。
谢蝉怀疑姚贵妃收买宫人,在自己宫里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拦在廊前,怒极反笑:“谢主事不如连本宫的寝宫也一并搜查了?”
太监和刑部官员惶恐不安,跪下请罪。
唯有谢嘉琅面色不改,拱手道:“娘娘身为一国之母,正该为六宫之表率。”
讽刺之语,他说得正气凛然。
谢嘉琅越坚定,谢蝉越怀疑他受姚贵妃指使,一面示意心腹去各处查看有什么不妥,一面拖延时间。
“谢主事的意思是,本宫不堪为六宫表率?”
谢嘉琅从容道:“臣无此意,娘娘贤德,天下称颂。臣等今日奉圣命而来,不敢搅扰娘娘,望娘娘移步。”
谢蝉自然不会退让。
她命宫人在庭前烹煮香茶,自己大马金刀地坐在廊下饮茶赏花,和谢嘉琅一行人僵持。
日头爬上宫墙,暑气蒸腾,骄阳似火,光线毒辣炽烈,晒得青石板滚烫。
谢嘉琅杵在庭中,一动不动。
其他人不敢得罪谢蝉,早就灰溜溜离开,只有他纹丝不动,固执地等着谢蝉让开道路。
等李恒派人来召回谢嘉琅时,他身上官袍湿透,脸上被晒得脱皮,双唇干裂出血。
路都走不动了,他仍面无表情,朝谢蝉行礼,掉头离开。
谢府正房。
小谢蝉走神时,仆妇已经引着谢嘉琅落座。
席间的小郎君、小娘子们不约而同地往两边挪了挪,似乎想离谢嘉琅远一点。
谢蝉疑惑:前世谢嘉琅年轻时刚直不阿,得民间百姓敬爱,但因为执法严厉,不近人情,也有刻薄暴戾的名声,亲族疏远,同僚冷淡,可现在他只是个六岁孩童,怎么谢家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她抬眼偷看谢嘉琅。
第一眼瞥见的就是他浓烈的眉眼。
谢嘉琅眉骨高挺,一双浓眉,眼瞳格外漆黑,不怒自威,有时候甚至有些渗人,沉默的时候,光是眉眼也给人一种凌厉夺目的感觉,像一柄锋利的薄刃,还未斩下,冷冽的锋芒已经摄人心魄。
那张可以吓退鼠贼、震慑人心的脸,每每让犯人见之丧胆。
京中人私下传说,谢嘉琅不必发威,光是一张冷脸就足以止小儿夜啼,驱逐盗贼。
后来真的有百姓托坊间画师把谢嘉琅画成门神,贴在门上驱邪避鬼、保卫家宅,京中一时以为笑谈。
谢蝉看过宫人买给她解闷的门神画,画上的人青脸獠牙,面目狰狞,一点都不像谢嘉琅。
他气质清朗端正,看着严厉,让人敬畏,不好亲近,但绝不凶神恶煞。
现在的谢嘉琅只有六岁,脸庞不像长大后瘦削,稚气未脱,不过眉眼间已经有一抹超乎年纪的沉稳。
谢蝉记得,谢嘉琅入朝为官时,亲族已和他划清界限,说他心性凉薄,是天生的酷吏。
一道冰冷目光刺向谢蝉。
谢蝉不禁打了个冷颤,回过神,圆圆的杏眼睁大,朝着远处的谢嘉琅微微一笑。
不愧是日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相,感觉敏锐,她不过是偷看他几眼,他立马就察觉了。
二郎怕谢嘉琅吓着谢蝉,出声说:“长兄,她是六叔的女儿,小九娘。”
谢嘉琅收回目光,神情淡漠。
四郎和五娘在一旁轻哼,一群孩子挤眉弄眼,对谢嘉琅的厌恶呼之欲出。
谢蝉愈发疑惑了:谢嘉琅从小就这么讨人嫌吗?
众人坐定,开席上菜。
先上了枣圈、松子、莲子、香橙、林檎几样果子,然后是蜜饯点心,各样腊脯,接着是鲜切果,甜脆的嫩藕,皮薄肉厚的香菱,再端上桌案的便是牛羊鸡鸭大菜和鲜美汤羹。
谢蝉收起近距离瞻仰未来权相谢嘉琅的小心思,专心看眼前的菜肴。
重活一世,她想尽情吃喝玩乐。
仆妇看小谢蝉年幼,怕她不会用筷子,给她备了摔不破的木头小碗和木勺子。
四郎看小谢蝉眼巴巴盯着肉看,噌的一下站起身,夹起一筷子五味杏酪羊塞到她碗里,逗她道:“九妹妹,哥哥夹肉给你吃,以后你要听哥哥的话啊!哥哥每天把肉让给你吃。”
小谢蝉朝他笑了笑。
四郎以为自己在乡下长大,很难吃到肉吗?
谢六爷会托人往田庄送去月银、柴炭、米粮、布匹,没有委屈过周氏和她,母女俩虽然不能说顿顿山珍海味,但鸡鸭鱼肉是不会缺的。
她这一身肉可不是吃糠咽菜养出来的。
小谢蝉双眉弯弯,清亮眼眸里笑意闪动,模样可爱,四郎兴奋地上下挥舞筷子,还想逗她。
三娘蹙眉,轻声说:“四弟,阿娘是怎么教你的?吃有吃相,坐下。”
四郎撇撇嘴巴,坐下了。
谢蝉低头,专心享用羊肉。
一砂锅厚嫩羊肉,加山泉水小火慢炖一夜,不腥不膻,酥烂多汁,汤水丰腴,还有股浓郁的杏仁香味。
谢蝉吃相很好,不过吃得不慢,连吃了几块羊肉,喝了小半碗汤。
忽然,砰的几声,筷子和瓷碗接连落地,碎片迸开,接着是一道沉闷的钝响。
谢蝉循声看去,愣住了。
端坐着低头吃饭的谢嘉琅突然毫无预兆地倒在长案前,面色青紫,两眼翻白,浑身痉挛,双手不停乱抓。
众人呆了一瞬,惊叫声四起。
“大郎又撒癔症了!”
“大郎要发狂了!”
“快把二郎抱开,别让他伤着二郎!”
“快跑快跑,长兄发狂会咬人的!被咬了会和他一样发狂!像狗一样!”
四郎上跳下窜,叫得最凶。
三娘、五娘吓得脸色发白,转头扑进仆妇怀里。
仆妇婢女慌忙抱开几个小郎君和小娘子,两个仆妇上前,死死按住手脚抽搐的谢嘉琅,随手拿软巾塞住他的嘴巴,防止他咬人。
和气的家宴,转眼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女眷们听到响动,冲了过来,带着各自的孩子退开,神色惊恐。
谢蝉也被抱了出去。
很快,谢大爷、谢二爷和谢六爷闻讯赶来。
看清房中情景,谢大爷面色晦暗,叹了口气,神情气苦。
谢二爷和谢六爷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
“愣着做什么?”
嘈乱中,老夫人在婢女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垂眸看着地毯上还在抽搐的长孙谢嘉琅,面皮抖动了几下,淡淡地道:“抬回房去吧。”
仆妇们应是,抬起谢嘉琅出去了。
谢大爷朝谢六爷苦笑:“六弟,代我向弟妹和侄女赔个不是。”
谢六爷忙道:“不碍事,大郎的病要紧,大哥过去照看吧。”
谢大爷匆匆走了。
气氛紧张沉闷。
屏风后,谢蝉被周氏紧紧抱在怀里,母亲的手臂勒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女眷们心有余悸,抱着自己的孩子左看右看,确定没有被咬伤抓伤,长舒一口气。
众人窃窃私语。
“看着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有癔症?”
“可惜了……”
“不该请他过来的,他要是发狂咬了小郎君们可怎么是好……上次他抓伤表公子,还得二夫人亲自去赔罪道歉……”
“他是长孙,不请他,大爷和大夫人脸上不好看……二夫人管家,大夫人整天一张臭脸,二夫人也是为大房的脸面着想……”
“一个得癔症的人占着长孙的名头,咱们谢家的脸面早就丢尽了……都在笑话咱们家,养了个疯癫……”
儿子发狂时,大夫人早已悄悄离开,周氏出身低,众人不怕她,说话没什么顾忌。
谢蝉听着众人议论,暗暗心惊。
怪不得谢家小郎君小娘子们对谢嘉琅避如蛇蝎,和他挨得近一点就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原来谢嘉琅有癔症。
谢蝉想起上辈子,朝中确实流传过谢嘉琅有隐疾的流言。传说他天生冷血,发狂时必须喝人血才能压制,所以他断案无情,杀人无数,取人血治病。
她以为那是政敌在故意抹黑谢嘉琅的名声,没想到流言夸张,但癔症确有其事。
将来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幼年时,处境竟是这样的尴尬。
难怪谢嘉琅一生性情孤僻乖戾,独来独往,没有亲朋故旧,几乎和家族断绝往来。
谢蝉手里还抓着木勺子,鼻间犹有羊肉浓香。
脑海里谢嘉琅一身绯红官袍,在烈日下暴晒的模样和幼小的他蜷在地上抽搐的画面交错。
初见的第一天,她目睹了谢嘉琅最狼狈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