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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无双觉得人活得久了,才能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像现在,十年之前她绝对想不到,这一生还有机会站在陆北的对面。
苏沁笑眯眯地将陆北拉进来,雪白莲藕一般的胳膊自然地就伸进了陆北的臂膀里。
大白天,化妆间里还打着明晃晃的灯,此时此刻,范无双几乎有种错觉,好像自己又回到了第一次上手术台的时候,头顶同样明晃晃的无影灯几乎将她照得无所遁形。她手中拿着刀,轻轻切开患者的头皮,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息。
这种时候,总需要很多很多的勇气。
而此时,陆北就那样子站在她的面前,而不是出现在哪个主播的口中也不是出现在新闻里粗糙的画质中。他就那么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一头触目惊心的白发。
她几乎不敢再去看他第二眼。
苏沁语气有些欣喜,仿佛刚才发脾气的不是她一样。她攀附在陆北的身边,语气就像个小女生:“阿北,不是说好了,我拍完了就去找你嘛,你刚回来干嘛不在酒店倒时差呀。”
陆北没有动,只是轻轻拍了拍苏沁的手,说出来的话轻轻透着熟稔和亲密:“来看你有没有按时吃饭。”
范无双忽然间低下了头。
医院里来的其他人都含着笑意,他们本来就是公众眼中的一对佳人。
大概是因为陆北来了,苏沁也没有揪着医院非得开除范无双才算数,只是掏出了自己手机说:“算了,小范医生,你录个道歉视频,向公众承认错误,这事就算过去了,我也算为我助理讨回了公道。”
苏沁提到了她,范无双这才抬起了头,而这时陆北的眼神也朝她看了过来,是进门后他第一次看她。
范无双心口有些闷,可又有些刺痛,就像是有针慢慢地扎她一样。
陆北身材颀长,但是脸庞消瘦,并且神色极差,像一个长途跋涉一直没有得到休息的人,再加上他一头白发。
难以想象,他才二十八岁。
陆北只是扫了她一眼,眼神凉凉地掠过去,只有一眼,像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一样。
范无双脸色白了白。十年了,十年了,即便再遇见,又有什么奢望呢?
她笑了笑,然后她突然问:“陆先生,你觉得我该道歉么?”
她这突兀的一问,让在场的几位都愣住了。尤其是苏沁,她脸上闪过一丝不悦的神色。说白了,这事情跟陆北有什么关系?犯得着去问他吗?
而陆北好像终于正眼看了她一眼,只是脸上一点儿神色都没有,他有一双极其锋利的双眸,就像是刀一样,直直地刺过来。陆北勾唇笑笑:“难道不需要么?”
这话一出,苏沁一颗掉在嗓子眼的心落回了胸腔,本来她还以为陆北会不赞同她这么做呢。
范无双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只是伸出了手,声音冰凉:“手机给我。”
她就在那狭小的化妆间里,站得笔直,目光一直平视眼前地讲完了时长五分钟的道歉。
道完歉后,苏沁满意地收回了手机,葱白的手指轻点就发出了一条微博。范无双跟随主任和医务科的人告辞,眼神再也没有望一眼陆北。
十年之前,有一个少年,曾经对她说:“无双,你成绩这么好,以后做个医生吧。”
“为什么啊?”
“因为你穿白色最好看啊。”
“切。”
在舆论的造势下,谁去管对错,谁去管来龙去脉,他们要的不过你低头,低下你高昂着的头。
一路开车回布桑,还没到医院门口,主任做主就把她放了下来,他看她的眼神有些复杂,过了一会儿说:“这个礼拜不用来了,现在医院门口都是媒体,等风声过了再来吧。”
这会儿已经快到傍晚了,范无双似乎有些疲累,下了车就慢慢往回走。她上了一辆公交车,恰好赶上下班高峰期,人们像沙丁鱼一样挤在车厢内。她浑浑噩噩地随着大流,车厢里很沉默,没有人说话,大部分要买假寐要么就是低头看手机。
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经典诺基亚铃声响起,范无双看着屏幕上闪动的名字,有一个瞬间她那么不想接,可是只是这一瞬间之后,她立刻就接了起来。
“喂,陆时?”
“无双,这个月深深情绪都不太好,今天在学校跟别人打架了。”
“城中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从后门下车。”司机提醒的声音传来,一大群人瞬间挤过来,范无双一个不小心被人一挤,手机瞬间就从手中飞了出去,“啪”一下掉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她连忙下来去捡,下车的人纷纷绕过她,她低着头,夜晚的风吹在身上。范无双的手轻轻发抖,直到她将四分五裂的手机捡起来后,刚才还热闹哄哄的车站已经没什么人了。
然后,她就再一次遇见了陆北。
他穿着挺括的风衣,戴着副墨镜,更显得他脸色有些白得病态,也更衬得他一头白发,令人心惊。
陆北不发一言,就这么站在范无双的面前。看着她狼狈不堪,手里捏着一堆垃圾,也不舍得丢。
“范无双。”他终于开口:“你竟然敢回来。”
他站在那里,甚至不用动,声音也如古井一般平淡无波,但是却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冷漠并且噬人的气息。
“你竟然敢再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呵。”
他突然走上前来,一把抓住了范无双的手腕。
冰冷无比,却又无法挣脱。范无双忽然感觉到害怕。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左手抖得发狂,右手却死命地压着左手。
陆北欺近她之后,然后才摘下了自己的墨镜,露出了他那一双锐利的双眼。
他一把就推开了范无双,并且居高临下地看着在身体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
范无双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眼里的冷漠和轻视,以及他的厌恶。
即便她内心无初次明白,她之于他,不过是丑陋过去的一块伤疤。他无比恨她。但是也没有此时此刻,陆北用这样一种眼神看着她来得让人浑身发抖。
陆北,他的脸好像在说:你怎么不去死。
范无的右手也开始发起抖来抖,她白着脸站起来,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我这就走。”
“呵,”仿佛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陆北嘴角勾起一丝让人看不明白的笑,可是嘴巴里却说出这样的话:“范无双,十年前,我就说过,如果有一天你再落到我手里,我会怎么办?”
“嗯?”
他循循善诱,就等她说出答案。
范无双后退了几步,她闭了闭眼,语气荒凉眼神空旷地说道:“你会杀了我。”
陆北得到答案,走上前去,给了她一张名片:“给上面这个人打电话,他会来接你。”他看到她有些迟疑,又说道:“范无双,我的耐心有限,而且你知道,我不想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他几乎是扔给她一张名片,然后看都不看她一眼,转身就走。
范无双靠在路灯杆子上,看着他上了一辆黑色的商务车,整个过程,他没有回头。
黄语,特别行政助理。金光灿灿的名片,内线电话、手机、邮箱。范无双想,是啊,如今的陆北是陆氏财团投资部的总裁,再也不是什么会头脑冲动跟人打架的少年了。
他也再也不需要她了。而他如今给她一张名片,让范无双不由得想到,陆北的父亲陆图。据说陆图年轻的时候看中了女人,就是这么给人一张助理的名片。
范无双苦笑一声,站在路边将四分五裂的诺基亚拼好,她试着开机,熟悉的铃声居然照常响了起来。
手机居然还能用,开了机,她立刻给陆时回电话。
“无双!”陆时喊道:“你还好吗?刚才怎么回事?!”
“手机掉地上了,没事。”范无双拢了拢身上的外套:“深深怎么了?”
“无双我觉得你最好回一趟纽约。寄宿学校的老师跟我说,深深有抑郁症的倾向,他才九岁,无双,这件事情很严重,不然我也不会打越洋电话给你。”
“无双?无双?你在听吗?”
范无双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手机,她吸了一口气:“陆时,你说什么?”
“无双,不要逃避现实。你听见我说什么了。”
范无双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这一天实在发生太多事情了。她狠狠吸了一口气:“好,我明天就回来。”
而至于,陆北给她的这张名片,她随手放在了兜里。一夜无眠,范无双做了早班飞机去纽约。
而她早上匆匆赶往机场的照片放在了陆北的桌上,那个时候陆北正在和薄慎谈一个项目,可是谈着谈着,陆北就问他:“薄少,我说如果一个女人曾经杀了你父亲,你又遇见她了,你会怎么做?”
薄慎皱了皱眉头,然后说道:“折辱她,让她生不如死。”
“不谋而合。”陆北修长的手指在项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祝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布桑城著名的江苏路香江别墅终于迎来了第二个主人,这个传说中的别墅小区,全市只有两幢别墅,十分注重私密空间,两幢别墅都配有独立的花园、喷泉、池塘等等设施,简直就是一个小世界。
香江别墅有一幢被布桑城第一世家公子盛从肃入手,而另一幢如今由投资圈正当红的陆氏财团钻石王老五陆北入主。
有人说,只可惜呀,陆北已经名草有主了。不然整个布桑女性都愿意成为香江别墅的女主人好么!但也有人说,像陆北这种人买豪宅也是投资,女性不用幻想。
但八卦小报已经拍到陆北在香江别墅那条富有特色的林荫小道上跑步啦,大家都在好奇陆北正牌女友苏沁什么时候入主这有价无市的香江别墅。
苏沁在宣传新剧的时候就被媒体当面问了这个问题。她脸上笑容灿烂,语气轻柔地回答着媒体:“我家那位先生说先让我挑个设计风格,等我有时间随时可以。”
然后,据说苏沁的新剧在第一天就空降收视率第一的宝座。她在剧中演一个青春无比的学生妹,一时风头无两。
范无双在一天后就从纽约飞回布桑,下了布桑机场直接转机去了西北的一个小县城。
北方城市的天无论何时总是灰蒙蒙的,范无双刚下了飞机就看到当地县医院的工作人员举着牌子等在了接机处,是个年轻小伙子,脸上架着一个金丝眼镜,手里举着一块牌子:欢迎范无双老师!
范无双朝他笑笑,他人也倒热情,在路上跟范无双介绍了当地特色的面食。笑着说:“范老师,您一定要尝尝我们这的刀削面,那可是非物质文化遗产。”
范无双时差还没怎么倒过来,脸上的神色很差,心不在焉地应付着。讲得时间久了,小医生也察觉出气氛尴尬,倒闭了嘴,不再说话。
路上开了两个小时,从机场高速再到县城,范无双就在这短短的两个小时时间内睡了一觉。到了当地县城的时候就直接换了手术服,手术室都准备好了,麻醉师到位,主刀的位置也让了出来。
患者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女孩,花一样的年纪,却得了颅骨肉瘤,好在还没扩散,争分夺秒需抢先切除肉瘤,位置有些困难,属于神外三级手术,还是有些难度的。县医院是个二甲医院,于是科主任就请来了范无双。据说开飞刀还不错,也没出过什么差错。
手术过程中,科主任就观察出来了,范无双果然胆大心细。一双修长的手就像是为手术而生一样,手术刀被她有条不紊地拿在手里,让人从心里生出信任感。
肉瘤的位置有些尴尬,压在视神经的旁边。一场手术做下来,天色早就黑了,范无双的双眼泛着血丝,靠在医院的休息室里一下子就睡着了。
可是睡觉也不过是睡了不到半个小时,她定了闹钟,今晚的飞机回布桑。临走前主任给了她一个信封,范无双摸了一下厚度,很快就告辞了。
她做两个小时的车到机场,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到了机场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银行把刚刚到手的一万块钱转到了国外的账户上。范无双做完这些事,打了一个越洋电话。
“小时。你明天查收一下银行账户,我给深深找了一个心理医生,这段时间麻烦你了。”
电话那头的陆时沉默了一会儿,她对着电话叹了一口气,然后才说道:“无双,这样总不是办法。已经两年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这会儿机场上的人已经很少了,范无双坐在那里,放眼望去,这里有些空旷。机场的地面亮得很,即便她低下头来也无所遁形。
她忽然心中生出无限的绝望。她离开申城那一年,自己才二十岁,到如今,她已经三十岁了,十年了。时间如流水,她现在都有皱纹了,再也不是二十岁勇气无限的自己了。
“你见到他了。”陆时笃定的话传来:“或者说他终于找到你了。”
听到范无双再也没有回答的言语,陆时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无奈,呵呵笑了一声:“范无双,你现在这种半死不活的样子拖累大家你知道吗?你以为钱就能解决一切了吗?范无双我对你真是失望透顶,这样子吧,两年了,我对你也仁至义尽,这烂摊子我也不替你收拾了,就这样!”
她“啪”的一声就挂断了电话,范无双老旧的手机也因为电量耗尽自动关机。
广播在通知登机,范无双上了飞机就睡着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在医院忙得脚不离地,能休息就眯一会儿往往睡不熟,也不会做梦。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万丈高空之上,她竟然做起梦来。她梦见自己才15岁,跟在母亲程轻轻的后头。她妈妈笑起来的时候跟她一样有两个梨涡,程轻轻暗地里纠了纠她的手说:“叫叔叔。”
陆图四十多岁的人,仍旧高大帅气,对着她竟是一副慈父模样:“无双,以后这里就是你自己的家,有什么问题直管跟叔叔讲。”
“呐,你认识一下,这是陆北。”
这是范无双第一次遇见陆北,他们的开始始于不尴不尬的身份。她是程轻轻的拖油瓶,他是陆家的小少爷。
陆北比她小两岁,却势头惊人,那时候正在叛逆期,愣是一句话都没有说,看着她的眼神小小年纪都是毒意。
十三岁的陆北在社会上已经混得很开,他早出晚归,借着上学的名义出去混。陆图整天忙着公司的事情,对这个儿子只是头痛,却不大管。而程轻轻是个继母,也管不了。
范无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几乎没有碰到过陆北的面。她甚至于以为也许以后都会这样子呢,这样也好,因为她……有些害怕他。
他的眼神太狠太毒,让人背脊生寒。
一个多小时的飞行,飞机很快就要落地了,范无双终于醒了过来。空姐默默地给她递了纸巾过来。
她满脸的泪,又老又憔悴。
梦见十多年前的事情,范无双苦笑。现在她妈妈在国外是个植物人,她还有深深,九岁的小孩。妈妈和小孩每个月花销是四万块人民币,又给深深找了心理医生,每个月至少四次的咨询,又要加一万块人民币。
现在是五万一个月,醒醒吧,范无双,现实早就狠狠地打了你一巴掌。
她从飞机上下来,迎面的风吹过来,她坐上摆渡车,拥挤的车厢,时间已经很晚了,所有人都有些沉默。
夜色深沉,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姐,你的皮夹子掉了。”
她连忙低下头去捡,不停地道谢。钱包里其实只有几百块现金,但自从现实的重担压在她身上之后,她知道几百块也是一分一分攒出来的。
对于钱,从来不敢掉以轻心。
没有钱,维持妈妈的那根管子就要被拔掉,那就是死;没有钱,深深小时候发烧的时候,连医生的面都见不到,只能她一个医学生拜托学院认识的人给开点处方,她去医院买。
最穷的时候,是念书的时候,学费付不起,病房的费用付不起,孩子更养不起。只有借钱,一点一点的借,借到华人圈子里都借遍,最后只能去做药物上市的临观志愿者,七天的观察,三个月的观察她都做过,只要有钱,什么药都可以吃,吓得后来陆时从她前男友那边要了一笔分手费。
陆时那时候说:“范无双,这钱你拿着,别作践自己。学出来,学出来就能挣钱了。”
这是范无双过命的朋友,但是陆时现在说:“我对你失望透顶,我再也不管你了。”
她心里酸涩无比,神志不清,脚下一个踩空,整个人忽然从自动扶梯上滚落下来。
“天啊!”有小姑娘在叫。
整个人天旋地转,范无双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头,她整个人几乎是“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她还有意识,可是浑身发疼。
机场的工作人员聚拢了过来,人潮慢慢向她靠拢,范无双忽然看到一双锃亮的黑皮鞋,“磕哒磕哒”地向自己走过来。
“小姐你没事吧,小姐?”
她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是她家属。”
工作人员让开了道:“你是?”
“我是陆北。”
陆北,陆北。两年之前,范无双和陆时和盘托出。
“我要回中国。他是深深的爸爸。”</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