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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前行十里便是京效渡口,路旁停了一乘马车,车里坐的正是镇南王世子水鸿,四下守了羽林军,正是护送镇南王世子并世子妃往北地去,水鸿幼时因病双腿残疾,一生不能行立,如今年方二十,前头本娶有嫡夫人许氏,进门不过半年便郁郁寡欢而亡,今年遇圣上赐婚,新娶的夫人正是六品侍郎贾政之女贾探春。
眼下已是天寒地冻之时,你道为何堂堂世子并世子妃此时要往北边去?原来,半月前镇南王意外猝死,镇南王发丧之后,圣上当即下旨世子水鸿并世子妃往北地看守龙脉,个中缘由并不曾说清,只命即刻启程,余下镇南王府子嗣们被圈在王府内,府中家人多半被打发出去,按常理,镇南王死后自然该由世子不定来承袭王位,然而,圣旨迟迟不下,众人只得照旧唤水鸿为世子。镇南王府一夜间落败,有暗地拍手称快的,有唯恐引火烧身的,有落井下石的,这且不必一一细表。
只说世子妃贾探春,此时正端坐在车厢内,她梳了一个妇人髻,因有热孝在身,脸上并不施脂粉,头上钗环全无,上身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绫子袄儿,圣上旨意下得急,他们一应的东西并不曾收拾齐全,除了贴身使唤的丫鬟,不过两三个婆子罢了。眼下正是数九寒天,探春穿得单薄,身子冻得瑟瑟发抖,倒是对面坐的世子水鸿,身上裹了一件大髦衣裳,正闭目养神。
贾探春看了一眼水鸿暗自感伤,眼前便是她日后要相伴一生的人,然而自跟他成亲一月以来,两人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先时已隐约听说水鸿性子孤僻暴戾,嫁进王府后,贾探春已是见识过了,此时,她只觉心中凄惨无比,好似一生的苦难聚于此刻,何况这苦难竟是没有尽头。
探春悄悄用手帕擦了眼角的泪,她停于此地,正是因巴望着能见荣府里的家人最后一面,镇南王府落败后,众人躲避不及,自然无人前来为水鸿送行,探春心内担忧不已,不知家人在此风头,能否前来相送。
正在她怔怔发呆之时,丫鬟侍书隔着门帘说道:“奶奶,羽林军的都头大人说了,天色已晚,恐赶不上前头驿站住宿,要奶奶即刻动身启程。”
探春听后黯然不已,她问侍书:“现下几时了?”侍书回道:“已申时一刻了,瞧这天色,只怕等会子要落雪了。”探春对侍书说道:“你去对都头大人说,再请他等片刻。”侍书道了一个是,便去了。
贾探春看了一眼水鸿,他仍跟先时一样,闭目端坐着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子,又有婆子来催着启程,贾探春心中失望不已,猜想家人必定是来不了了,于是坐在车内暗自垂泪。
一时,探春对窗外的侍书说道:“你扶我下来。”侍书应了一声,连忙打起帘子,婆子们放下脚凳,探春扶着侍书的手下了马车,四下一望,只见举目一片萧条之色,天上乌云压顶,眼见又是一场暴雪将要来临。
探春朝着长安的方向望去,这里是生她养她之地,今日一旦去了,只怕一生也再难回来,她立在风头泪了半日的泪,侍书上前低声劝道:“奶奶,想必家里人今日是来不了的,咱们还是启程赶路罢。”
贾探春收了泪,看着这自小服侍她的丫头,探春见她脸上冻得发青,便说道:“我们这番离了京,只怕便不能再回了,你何必巴巴的跟着去那苦寒之地。”侍书说道:“我家里老子娘已走了,唯一的哥哥只知吃酒赌钱,回去又做甚么呢,没得他赌输了钱,把我卖了,我还没地儿哭去呢。”探春说她傻,侍书又道:“我六七岁时便跟了奶奶,这辈子你再叫我去服侍别人,我是不愿的。”
贾探春见今日家人已是不会来了,向着长安深深的望了一眼,便转身扶着侍书的手欲要回到马车上,正在此时,只见一顶小轿远远往这边过来,侍书眼尖,见了小轿便惊喜的说道:“有一顶小轿来了,莫不是家里来人了?”
贾探春神色一呆,好似有些不敢置信似的,转眼间,那顶小轿已抬至跟前,轿帘被打起,自里面下来一个妇人,乃是探春生母赵姨娘,她身后跟了两个婆子,探春细细一瞧,是王夫人院里的使唤人。
赵姨娘见了探春,脸上又悲又喜的,几步上前握住她的手,含泪说道:“好险赶上了,我多怕扑了个空!”贾探春见来的只有她一人,便问道:“怎的不见二哥哥并环儿来?”赵姨娘摇了摇头说道:“家里如今一团乱,凡是哥儿都被拘在家里不许出去,因要送你,我求了太太许久,这才得以出来送你。”
探春心中苦涩,心知赵姨娘这会子才来,必定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早几日她已听说娘家被参,心中虽说焦急,却甚么也做不得。
赵姨娘摸了她的手,见凉浸浸的,又见她穿得单薄,便脱□上穿的一件鸦青色的披衣于她裹上,探春按住她的手,说道:“姨娘自己穿罢,我不冷。”
赵姨娘不允,硬是要探春穿上披衣,她勉强一笑,说道:“你自小养得跟花儿一般,如何能比我,我身子强壮,能经得住。”
探春听了她的话,便湿了眼眶,赵姨娘握着她的手,又细细打量着她,说道:“往日你在家里,我还算有个主张,自你嫁出府,我心中总是没个着落。”
探春听后眼泪又落了下来,先时在家里,她嫌赵姨娘出身不好,又不知自重,赵姨娘跟她闹了数次,探春每每暗恨不是王氏所出,如今要离京,心心念着自己的也只有她了,探春试了泪,对赵姨娘说道:“日后我不在家,姨娘拘着环哥儿,叫他好生念书,不可荒废了学业。”
赵姨娘听她提起贾环,脸上带了忧色,说道:“我已是不指望他了,先前小时我说两句还能听,如今成日不在家,要见他一面也难,我日日担心他在外头闯祸。”
探春对赵姨娘说:“越是如此,越要严加管教,姨娘千万别纵着他,若是说得好话他不听,只管去回老爷太太去,叫他们来管便是。”
赵姨娘脸色一顿,心中暗道,上房那位将她母子俩看做肉中剌眼中钉,无事时还想寻机捏错,若主动回了他,岂不是上赶着被人搓揉么,只是眼下上房里的两个婆子还在跟前,赵姨娘自然不敢明说,她点了点头,对探春说道:“我省得了,回去一定好生管教他。”
说罢,赵姨娘四下张望,她见此时并不见探春的夫君水鸿,便心中暗暗失望,原来,贾探春成亲后回门省亲那日,水鸿并未跟着探春一道回荣府,因此赵姨娘还从不曾见过水鸿,于是她开口问道:“怎的不见姑爷?”
贾探春听了赵姨娘的问话,眼神一黯,并未答话,一旁的侍书低声说道:“姑爷身子不便,正在车里坐着呢。”
赵姨娘这才记起水鸿腿脚不便之事,她勉强笑了笑,说道:“是我想差了,这样冷的天,没得下来吹风做甚么。”说罢,她扭头自婆子身旁接过两个包袱递给侍书,红着眼圈儿对贾探春说道:“你今日要去了,只怕咱们娘们儿一辈子也不能相见了,我没甚么好送的,这都是平日攒得一些衣裳并鞋袜,算是我的一片心意,你莫要嫌弃才是。”
探春心中一酸,看着眼前之人十月怀胎生下她,然而,她一生却从不曾叫她一声娘,此时,探春想要跪下给她磕一个头,却最终什么也没做,只看着赵姨娘落泪不止。
探春握着她的手落泪,往日在园子里,赵姨娘每回做了鞋来讨好她,她向来是少穿得的,只是姨娘来送她,还不忘带一包鞋袜来,探春岂会不知她在府里渡日艰难,接了这包沉甸甸的鞋袜,探春竟一瞬间哭得不能自已,她说道:“不嫌,日后只怕再无人为我做鞋做袜了。”赵姨娘听后,眼里滑下泪来,跟着哭道:“我给你做,做了还攒起来,他日再见时便都送给你。”
母女两人皆是泪流满面,这时,车厢里窗帘子被打起,水鸿朝着正在话别的俩人说道:“天色已晚,恐夜里赶路危险,该启程了。”
赵姨娘头一回见到水鸿,正要说话时,那帘子已被放了下来,赵姨娘便望着探春哭着说道:“你去罢,好生跟着姑爷过日子,别惦记着家里。”
探春已知要走,越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了好半晌,她轻搂赵姨娘一下,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娘,儿去了,你好生保重!”
说罢,转身扶了侍书的手,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赵姨娘张着嘴发呆,她眼睁睁的看着探春上了车,外头赶车的打马启程上路,她方才回过神来,于是连忙追了上去,却被身后的婆子拉住,婆子说道:“送人千里,终需一别,姨娘你拉着姑奶奶说再多的话又有何用,没得惹她伤心罢了。”
眼见马车已要远去,赵姨娘挣扎着摆脱了婆子,向着马车追过去,她朝着马车的方向边哭边喊:“探儿,你再叫我一声,再叫我一声罢!”然而,此时马车已绝尘而去,赵姨娘只得眼睁睁看着人影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