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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言三步并两步,大步上前,走到亭前,四处看了看,说道:“城里都乱了套,也就你这个始作俑者还在享清福!我记得你还有只鹿,怎的不见了?”
白衣人洗好茶杯,不紧不慢地开始洗茶,懒懒道:“不知哪里去,雪大路滑,没准是摔了?”
“……”
你倒是一点也不担心!
许言知道,他这位师弟对世上的一切都是淡淡的,他没有多说,迈进亭子,撩起袍子往他跟前用力一坐,拿起壶水就要往嘴中倒,又被他拿回去。
“此水是天亮前梅花上收的。”
许言嗤笑:“得了得了,我知道,不配我这个粗人喝!”
白衣人再笑,许言盯着他手上洗茶,开始说正事:“都按你的吩咐办了,那对母子已经被林姑姑给赶出家门,其他人等都已处理妥善,绝不会留下任何把柄,整个京都的人都在看热闹,不是我说,你这招也忒狠了,即便……也不必如此,长公主当真气得狠,总有更和缓的法子不是?你又是何必?”
“我母亲,不是一般人,她很快便能看淡此事。”
“长公主确实是个人物,不会为此事伤怀太久,倒是那姜七娘……她其实也怪可怜的,当年的事,倒也不是她的错——”
白衣人抬眼看他,依旧在笑,只是不知是否掺了寒风的缘故,那笑容极为凉薄。
看看,这就是满京都的小娘子、大娘子钦慕的谪仙祁淮。
都是假象哪!
许言闭嘴:“行,我知道了,这世上得罪谁都成,就是不能得罪你!谁让她挑谁背锅不好,偏要挑了我们英国公大人呢!”
话说到这儿,茶也得了,祁淮分作两杯,其中一杯先双手递给许言:“师兄,请。”
许言摇摇头:“我是否应当感激,幸好我比你早入一天的门,才能当这个师兄?否则我成了师弟,岂不是当真要一辈子被你欺负被你耍呀?你这脑子啊,真是坑死人不偿命,你这张脸,把人坑死了不偿命也就算了,人家就算是做了鬼,恐怕还要在阎王爷大人那里给你说好话呢!”
祁淮笑出声。
这回他是真的笑了,笑意带出的融融暖意,好似能融化白雪的春光。
长得这样一张脸,就应该多笑笑嘛,许言看得心中感慨,这令他想起少时初见祁淮时,那时候的孩童便是如此,笑容清朗如春,见过难忘,只是,孩子终有长大时。
又有谁愿意长成这样一个满腹心计之人?
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又何尝真正快乐过。
所以他总是很照顾这位出身不凡的小师弟。
一杯茶才那么点,根本不够许言喝,倒过两轮后,茶也凉了,许言就拿起茶壶直接干了,祁淮这次并未再阻止他,许言将一壶茶水干光,又想起个事:“对了,年后就要考童试,你那‘便宜儿子’今年似乎要去考,还给不给考?”
祁淮早已敛去笑意,眸子清清冷冷的,比雪还冷,他的手指捏起白玉做成的杯子,细细品了口茶,只是漫不经心道:“此事与我无关。”
许言明白他的意思了,这是完全无所谓,他点头,问:“还是没见过你那‘便宜儿子’?”
“未曾。”
“我这回算是见到了,他和那姜七娘仿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要我说,他竟比姜七娘还要俊,一个小郎君长着这样张脸,这才十六岁,待到弱冠时,那风采……啧啧……不过啊,从此他就落入泥地里,恐怕也是再无风采。”
祁淮恍若无闻,他对这些毫无兴趣。
说实话,与姜七娘,也不过十六年前一面之缘,就连姜七娘长得什么样,他都不记得,还会管她儿子?
她儿子也就身份还有一用。
否则当年他也不会伸这援手,拉姜七娘一把。
正因为祁知年的真正身份还有文章可做,即便人被赶了出去,祁淮会给这对母子一个落脚地方,保他们俩的命,此事自然也由许言去做。
倒不是祁淮无人可用,只是他身边得用之人,隐藏得再深,终有被发现的危险。
许言不同,许言自小山中长大,一门心思练武,功夫更是深不可测,哪怕有人探到他有这么一个师兄,也没法真正摸到许言的底。
许言为人清正,心在天地,若非祁淮是他师弟,他才不会来做这样的事。
饶是如此,临走时,他还是道:“我倒是都已做好安排,只是我想着,姜七娘到底也是侯门姑娘,祁知年的外祖是清宁侯,还有个做太子侧妃的姨母,没准这会儿都已被家人接回去了?”
祁淮轻声笑,笑中尽是讥讽。
“得!”许言知道他或许又想多了,这些个高门大宅的,哪个是简单的,他自知大老粗,闹不明白其中仔细,也懒得去想,索性潇洒起身,“我再去瞧着些,万一出错就不美了。”
“多谢师兄。”祁淮将他送出亭外。
许言将袍子一撩,背对着他招招手,没回头,他直接下山了。
许言的身影渐消,祁淮站在雪天里却未动,天寒,他却穿得单薄,连个毛披风都不曾披,只着一身白色道袍,这道袍看起来简朴,实际用的却是最好的苏州贡缎,看起来连个绣纹都没用,其实满身都压着银色暗纹,绣娘整整绣上一个月才能出来这么一匹。
也只有站在这雪地里,才能隐隐瞧见衣上浮光。
夹杂着腊梅幽香的寒风阵阵吹过,衣裳翩跹,他静静矗立,面色淡漠,眸子却好似清澈溪水间的墨石,站在高处,确实不负世人对他的评价——
谪仙。
再说城中,从前没人敢随意停留的十喜巷附近,如今全是人,当真是围得水泄不通。
姜七娘当年陷害英国公之事,与英国公府小公子其实是个生父不明的小野种的事儿,不敢说整个京都传遍了,但大约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有些人没法凑到近前来看,就聚在酒楼、茶馆里大说特说。
人们就是这样,原先明明有很多人都坚信那祁知年本就不是祁淮的孩子,只是母子得了祁家或是长公主的照拂罢了。
如今倒好,个个“小野种”喊得一声比一声响。
开始也不敢这么放肆,后来见长公主府的人并不斥责,众人没了负担,只有他们想不到的,就没有他们不敢说的。
位于风暴中心的祁知年与姜七娘倒是还好。
因为祁知年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回过神,这些年来,不是没有做过梦,假如他真的是祁淮的儿子呢?那是祁淮,那样风雅英明谪仙一般的祁淮,是他倾注满满孺慕之心的祁淮。
他想象中的父亲便是那般。
此时,那仅剩的幻想已全部湮灭。
娘亲当年所为,长公主的那些话,也始终在他脑中、耳边转,他既愧疚,又苦涩,还有麻木。
所以旁人的话再难听,他也没听到耳中,他的大脑此时依旧装不下旁的东西。
至于姜七娘,她已经快要昏死过去。
林姑姑身负将他们打发出去的责任,就和另外几个嬷嬷托着拽着姜七娘,将她与祁知年往外送,离开十喜巷附近,涌来的人越来越多,林姑姑看着便觉得不好。
长公主虽说不惧天下人所说,可这也实在是来得太多了些,京都里最不缺嚼舌根的人,再者还有宫里那些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大小娘娘,回头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笑他们长公主呢!
眼看差不多了,她暗暗给侍卫们使眼色,侍卫们心中有数,立即上前去驱赶众人。
林姑姑他们押着二人,正要往人少的地方送,“姑娘!!姑娘啊!!!”,身后传来一声哭嚎,林姑姑一个激灵,回头看去,已经有个老嬷嬷扑了过来,她抱住已经迷迷糊糊的姜七娘大哭,祁知年被她的哭声惊醒,低头看了眼,喃喃道:“范嬷嬷……”
“小郎君!!”范嬷嬷一手搂住姜七娘,一手又抱住祁知年,哀哀地哭了起来,“小郎君您受苦了,都是老奴没用,老奴没用啊!!”
林姑姑这才想起来,这位范嬷嬷是姜七娘的奶娘,当初她进府时,只带了这个老嬷嬷。
林姑姑正待说话,范嬷嬷已经看向她,眼中含泪,忽地扑到地上抱住林姑姑的腿,哭道:“林姑姑,我们姑娘她是有苦衷的,她并非存心欺瞒国公爷与长公主,她——”
不远处的百姓们纷纷瞪大了眼睛看来,耳朵也已全部竖起来,林姑姑心中着急,有些事就不该叫外人知道了。
她生气地拔出自己的腿,怒道:“你这是什么样子!你们娘子有苦衷?我们国公爷和长公主还有苦衷呢!被你们瞒了十数年,长公主如何待你们娘子和公子,你也是知道的!”
“是是是!!林姑姑,求您跟长公主求求情,我们姑娘不求殿下与国公爷的原谅,只求能给她一个机会,只求——”
林姑姑不耐烦听她说话,再朝侍卫使眼色,有侍卫上来,一把将她拉开。
范嬷嬷的劲哪里敌得过侍卫?她还要爬起来再扑——
“嬷嬷。”祁知年叫住她。
范嬷嬷顿了顿,还跪在地上,回身去看祁知年。
祁知年已经彻底回了神,瞧见范嬷嬷面上的皱纹与担忧,心中难受,眼圈不禁也红了,他上前去扶范嬷嬷,他亲自来扶,范嬷嬷不敢不起,祁知年轻声道:“嬷嬷,别说了,是我和娘亲做了错事。”
范嬷嬷愕然,看他半晌,捂住脸无声地哭。
祁知年抽了抽鼻子,回身看向几步外的林姑姑,再看到林姑姑身后的纪嬷嬷、小雅、小颂,以及他熟悉的丫鬟小厮们,想必都是听到消息跟着范嬷嬷一同过来的,纪嬷嬷抿着嘴强忍,小雅已经哭成个泪人倒在小颂身上,小颂低着头,身子不时颤抖。
祁知年深吸口气,走到林姑姑面前,深深行了个揖礼,再抬头,认真道:“多谢长公主殿下多年养育之恩,知——”显然是想起自己的名字还是长公主取的,此名,此姓,再不敢用,祁知年笑得有几分苦涩,“我无以为报,余生,每日我与娘亲都会为长公主殿下,为,为国公爷祈福,我们也会用余生来赎罪。”
小雅的哭声更响,祁知年抿了抿唇角,握紧拳头,再道:“请长公主殿下放心,我与娘亲会离开京都,我们,会彻底消失,绝不给长公主殿下,给……国公爷蒙羞。”
祁知年往后退一步,深深鞠躬:“对不起。”
说完,祁知年不敢多看任何一个人,他转身,直接从那几名嬷嬷手中扶过半昏迷的姜七娘,又拉起地上刚刚爬起的范嬷嬷,就要往近前的巷子中离开。
“小郎君!!”小雅哭着朝他跑去,被纪嬷嬷用力拽住。
“嬷嬷!小郎君什么也没带!他身上没银子,他吃什么?他穿什么?他身上还有伤!他——”
林姑姑斥道:“你既担心,跟他一道去吧!只是,你今日走出国公府的大门,日后你与你的娘老子就与国公府再无半点关系!!”
小雅愣住,她可以跟着小郎君走,可她还有爹娘和兄弟姐妹。
想明白这点,她哭得更为悲切,小颂上前扶住他,小雅倒在她怀中,难过不已:“怎么会这样……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功夫,怎会这样……”
此时百姓们已经被远远地隔开,附近没有外人,林姑姑精明的双眼打量众人,严肃道:“我可是提醒你们,谁也不许偷偷与他们联系,就是一个铜板也不许给!否则,长公主殿下怒了,我可是谁也救不了的!”
小颂低头,就连纪嬷嬷也不禁低头。
她们原想着,等长公主的怒火过去,找人打听到住处,偷偷给祁知年送点吃的用的,好歹把这个冬天捱过去,没料到长公主这次竟是这样生气。
可是——
这样的事情,又有谁能不气?
只是,祁知年又有什么错?
是非对错,风言风语,都是外人言及,当年事发时,祁知年甚至还没有出生。
纪嬷嬷抬头,还能看到巷子中那个单薄的身影,身边的丫鬟们都在哭,她的眼圈到底也是红了。
这样寒冷的冬日,他们娇养着长大的小郎君,又要如何才能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