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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州舞弊案告破,陈平于当月便被戴上木枷压往盐场。
具因靖州知州上表奏章,恳请朝廷念其戴罪立功,欲与减刑。朝廷给予准奏,原十年劳役改判为三年,即刻押往凉州服役。
盐场位于大夏西北地带,离京数万里之遥,徒步一个多月,直至磨烂鞋底走出血泡仍没赶到地界。
眼下正值酷暑,炎热的天气汗馊了衣衫也无处冲洗,还动不动就要遭受皮肉之苦,陈平悔之晚矣,但念及生死不知的媳妇和嗷嗷逮捕的儿子,又觉得这么做值了。
路途行进一半,再坚定的信念也不免被现实磨灭的只余悔恨。
说到底,陈平仍是吃不得苦,每日饥不果腹尚且可以忍耐,可眼见官差骑着高头大马,他却被镣铐拖着行走,慢上一步都要挨上一鞭,再能忍也不免心生怨恨。
对待囚犯,他们有的是手段治其老实,陈平逃了两次皆被抓回来一顿痛打,逃脱无望后,只能恨恨期待早点赶到盐场。
光脚踏上凉州地界时,望眼皆是荒凉无比的山丘,陈平舔舔干裂的唇角,愁苦的哀叹一声“三年?我可有命熬过三年?”
“哼~赶个路就叫苦连天,等进了盐场才让你领略什么叫做修罗地狱”身着官服的差爷冷笑一声,一鞭子抽在陈平破烂的裤脚上喝骂“快走!”
脚腕吃痛,陈平扛着木枷艰难的迈动双脚,疲累、伤痛早已感知不到,心下除了无望便是对服役的无限恐惧。
进入凉州城,官差安顿好马匹狠狠补了一顿油水,而陈平则被拷在木桩上吃了一头一脸的烂菜叶。
饥渴难耐下,顾不得伙计的嘲讽漫骂,陈平拾起地上的烂叶子就往嘴里塞,连倒给他的泔水也能全然无视里面的漂浮物大口灌下……
“阶下囚,阶下囚呵呵……”陈平蠕动着慢慢瘫坐在地,转动磨烂的手腕嗤嗤笑起来。
“笑个屁!死到临头还能笑出来,你以为进了盐场还有命活着出来?别做梦了……”伙计打听完服役年限,连饭食都懒得端,直接倒了一碗泔水给他果腹。
那地界,别说三年,壮汉都不见得能挨过两年,基本两年以上都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是以眼下他看陈平,就跟看具死尸无异。
“求伙计再给端碗泔水吧……”陈平木然转向伙计,死寂的双目里即无哀求也不似认命,唬的伙计心生怜悯,呐呐劝道:
“也不是全无活路……若有银子,说不得能多熬两年,若是现在求死,我看你还是自己撞死算了,也免得白遭一年罪”
“谢伙计提点……”陈平嘶哑着嗓子道谢。暗想他陈平遭人奚落的多了,倒少有这般被人怜悯的时候……不!以前也有过,只是当时他心高气傲压根没将人的好心放在眼里,还自觉受辱,从不曾开口道谢。
伙计被他这般感谢,转身去灶房端出原本该给他的饭菜,又提了一桶清水放在他跟前说道“我也只能帮你这么多了,可别跟人说是我给的……”
“多谢”陈平咧咧嘴角,不顾木枷的桎梏,趴在木桶上舀水喝。
伙计看不下眼,见四周没人,便拿着水瓢喂他“我听人说,进了盐场千万别出头,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打你也别反抗,更别行什么仗义之事,不然一准把最苦最累的活分配给你,还不给饭吃……”
伙计絮叨着人尽皆知的秘密,见陈平受教般再三道谢,摸着脑袋笑说“没啥,我还当压来盐场的都是罪大恶极的匪徒,见你这般也不似犯了大罪,到底为啥被发配到盐场劳役?”
陈平苦笑着摇头“往事不堪回首,倘若我能活着出来,定当报答伙计的一饭之恩”
伙计赶忙摇手,别提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只要别跟人说是他私下送饭就成。
想了想又小声提点“咱这地界,说是州,也就只有一个县那么大,再往北走就是胡夷之地,你若能逃就往北跑,过了河就算进了蛮子的地界,官差想抓都抓不到你”
“以北不是大夏国土吗?”陈平诧异。
“以前是,可最近几年朝廷撤防,加上人手短缺,时不常就有胡匪越界作乱,上面好似也跟胡匪有所勾结,只要过了河,基本上都不管生死”伙计低声将听来的消息告诉他。
陈平作揖谢过,心底暗想他逃了又如何?妻儿都在大夏,即便逃了也是无根浮萍,活不久已。
第二日正午,官差压着陈平例行游街,凉州物资匮乏,少有人浪费吃食用来打砸囚犯,除了一头一脸的口水,倒也没受啥大罪。
从酷暑赶至初秋,一路上遭受了各种鄙夷嘲讽,眼下些许遭遇已然不能让陈平动怒,拖着沉重的镣铐踏出凉州城那一刻,只余对前途的畏惧和求生的本能。
行进途中,陈平又逃过一回,被抓到后打的面目全非,自是无力再逃。衙役又断了他的食水,饥肠辘辘下能赶路就算不错,哪还有力气再跑?
进入凉山脚下的小镇子,差爷骑马拖着陈平游街,入眼皆是冷漠木然的百姓,全然不似凉州城那般歌舞升平。
人们漠然看着衣衫褴褛的囚犯自眼前经过,除了感叹便是怜悯他的处境。
一入凉州生死有命,看多了尸体从盐场运出来,这里的人早就熄了对囚犯的不耻。
这个小镇是盐场周边唯一有人生活的村子,里面不乏混有囚犯家眷,举家搬迁此地等着亲人从盐场出来。
可能等到一家团聚的只在少数,大多都是累死在盐场,仅能收回一具尸体。
盼来噩耗,有的妇人回乡改嫁,有的则是留在亡夫之地至此守寡,还有疯疯癫癫扑到衙役身上恳请带些吃食给家人的老弱妇孺……
陈平心下感悟,怕是进了盐场,他就真没活路了……
差爷推开举到眼前的吃食,喝骂了几句就拖着陈平前进,期间还有一个村妇跪在路中举着做工换来的银钱恳请同夫君见上一面。
官差冷笑着揣起铜板,不屑的扫了那村妇一眼“这么点哪够贿赂守卫?罢了,你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容易,咱们就帮你捎带些吃食给他”
那妇人先是失望至极,后又满怀感激的将食篮递给官差,嗑了三个响头才颤声道谢“有劳官爷,见到我夫还请代为转告……我等他回来”
官差随口问了那人姓名,便径直朝前走去。没等出镇,一队运尸的官兵赶着一辆马车进入镇子“贾武、郑贺可有亲人在此?没有可就直接抛尸乱葬岗了……”
官兵例行公事的吆喝一声,不待痛哭流涕的家人奔至,就笑着同押解陈平的官差闲聊起来。
“今个死的不多啊,才两具尸体……”
“哈哈……等入冬就多了……”
听到如此瘆人的闲聊,陈平有如跌入寒潭般浑身巨冷,人命在此如同草芥般不值一提,连死两人都能谈笑风生的将之比作谈资,这吃人的地界焉能苟存?
陈平疯了一样挣脱绳索,没等奔出几米就被一队官兵制服,带头的冷笑一声“这狗东西还没熄了心思?”
官差面有不悦的冷声说道“看来是给的教训太轻,我瞧他是个读书人,便想着宽待一二,不曾想给您老添麻烦了”
“好说,扔盐场饿两顿就老实了”带头的摆摆手,就有两人架起昏迷的陈平扔上马车,尸体则是随意丢到一边等人收尸。
“既然人已送到,还劳您给通报一声,我们兄弟这就回了”官差赶了两月路,也懒得再跑几里地去交差。
“得了,你们也辛苦了一路,早些返家也好安顿,这些小事咱们就替你代劳,左右熬不过一年,记与不记都不妨事”带头的无所谓答道。
“别介,怎么说这也是咱们分内的差事,以免上面责罚,还是登记入册为妥”官差笑着好言央道,又将那村妇孝敬的散钱递给官兵。
“成,看在酒钱的份上,我就代你跑趟腿”略显嫌弃的揣起钱袋,带头的摆手招呼回程。
之前那妇人见官爷收了银子却不办事,扑上来哀求“官爷,官爷……您可应了民妇的……”
“滚~再不滚小心爷抽你!”官差恶狠狠说完,当真解下腰间皮鞭,对着妇人狠抽几记,直至那妇人忍耐不住松开手,才狠踹一脚骂骂咧咧的上马赶路。
三个月后,陈平仅着单衣下井劳作,冰冷刺骨的卤水冻的关节疼痛仍不敢懈怠,将木桶挂在铁钩上,再摇动绳索等待下一次提水。
井矿盐一般都是凿井水溶,提捞卤水日晒火煎,至此方能获取食用井盐,偶有固态岩盐可以直接开采食用。
陈平因为初来便得罪了官兵,一到盐场便被发配挖井。重体力劳动后却不给饭吃,没几天就熬不住饿晕过去。
上面见他这几日较为乖顺,也不想刚到的劳力至此丧命,加上矿上急缺人手,便扔了几个干硬窝头改派他下井劳作。
陈平出发前也曾带了几件冬衣,可在押解之前就被几个狱卒没收典当,若非没有银子孝敬官差,也不至于一路上遭受苛待。
此时已至初冬,天气骤然转凉,虽未落雪却早该穿上夹衣,再加上此地早晚温差较大,也比南方气候更加恶劣,没有夹衣保暖又饱受冷水浸泡,不多时便染上风湿骨痛的毛病。
矿场鲜有囚犯衣衫完整,更合论穿着冬衣防寒了,偶有几人得了上面关照,也仅是勉强温饱而已。
说到底,被押解至此的都是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有钱疏通的,早被安排到煎卤翻晒的场地做活,自是不会跟他们这般干重体力活。
夜露降临,直到伸手不见五指,陈平才被允许爬上地面。拧干裤腿的卤水,跟其他犯人站成一排,在官兵的打骂下回到草棚睡觉。
夜里关节疼的辗转难眠,也只得搓热手心自己捂捂,身上仅有一张草席遮盖,再冷下去,就算饿不死估计也得冻死个把人。
同陈平一道干活的囚犯原本35人,再加上新来的6人,三个月前后死了十几个,就剩下不足三十人。能熬到现在的多是身强力壮的后生,年老体弱者大多熬不过三月都得毙命,可即便底子再好,也架不住日日鞭打,空腹劳作。
陈平谨记伙计提点,闷不吭声的做事,被打也是老老实实求饶,官兵见他乖顺,后来便也不再盯着他打,偶有运气不好被拿来撒气,也只是打一顿了事。
十天前死的那人就是个莽汉,仗着会几记拳脚替人瞎出头,没一会儿就被打残,饿了三天才咽气。
被他救下的那人非但没感激,还因为断食三天对他拳脚相加,若非如此,那么壮的一个爷们,也不至于三天就毙命,估计是被活活气死的也说不定。
都在一个棚里住着,陈平紧紧扒着几个草莽,阿谀奉承下倒也鲜少被人欺负,当然吃食方面也是先紧着孝敬他们,自己则是饿的瘦骨嶙峋,早就脱了相。
好在陈青银子给的及时,在陈平饿死之前,终于等来了一封家书。
陈平捏着皱巴巴的书信哭的涕泪纵横,他就知道陈青不会不管他的,带娣的命也保住了……
狱卒见惯了这些,丢给他两个窝头嘱咐“家里使了银子,咱们自然要关照一二,可这人多眼杂的,也不好太过关照你,自己长点眼,别得罪不该得罪的人,不然我也保不住你!”
陈平哀声道谢,囫囵吞下两个窝头就捧着信纸缩到一边细看。
使了银子打点,自然就不会再动不动挨打,重活也将他刨除在外,改为较为轻省的边角活计。
碍于梁家无权无势,只贿赂了些许银子,是以陈平并未被调到煎晒场,仍在矿场劳役。
陈平这人惯于讨巧,虽说受人关照,却也不敢在劳作上偷奸耍滑。
别说你勤劳肯干,即便只是瞧你不顺眼,都能得来一顿好打。要想活命,除了会审时度势,还得有银子孝敬才行,最不济也得能从外面弄来吃食,不然别说活到出狱,连吃*屎都抢不上槽。
初雪这天,吃过三个窝头,上头便招呼开工。与以往不同,原本各个懈怠的狱卒,今个全都衣冠整齐、精神抖擞的出来训话。
之前人手不离的软鞭也被佩刀取代,牢头吆喝一声,重新分配了活计,衣衫褴褛的全被下派到井下劳作,连面黄肌瘦的也不许在外晃荡。另外再三强调劳作时不许说话,被问及任何事情也不允许回答。
这些规矩自打初来就谨记在心,上头偶有下来巡查,若是谁管不住嘴,除了死对自己真是没有半点好处。
陈平被换工到运卤的队伍,吃力的拉起板车,如同黄牛一般低头使劲。
狱卒见他步履维艰,难得好脾气的只赏了两脚,陈平咬牙将车拉到煎晒场,卸了木桶便空车返回。
孙虎回程时碰上陈平,左右一瞧见附近没有狱卒遂低声问道“你怀里是不是藏了窝头?”
陈平一顿,该死!难得今个发了三个窝头,原想留到晚上吃,不想竟被他瞧见,只得语气诚恳的辩解“没啊,早饭都是当着牢头的面吃,谁敢私藏?”
“哼~别以为肖九罩你我就不敢把你怎么着,真当我没瞧见不成?”孙虎呲牙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唬的陈平立马缩起胆子。
正欲将怀里的窝头交给他时,恰巧被放水回来的狱卒瞧见“干什么呢!不想活了?还不赶紧干活!”
狱卒正要抽出鞭子好好教训这俩混蛋,伸手一摸拍了个空,只得紧赶几步一人踹上两脚骂道“再敢躲懒就打死你们!今个都给爷安分点,惹出事端,谁都讨不了好!”
陈平乖乖挨完两脚,才敢拉着板车走开。眼见官爷紧张兮兮的模样,猜也能猜到准是上面来了不得了的大人物。
孙虎临走前狠狠瞪了陈平一眼,不言而喻的样子吓的陈平瑞瑞不安。早知道就该把那窝头吃了,做啥非要留到晚上?凭白便宜那货。
时至晌午,原本该是开饭的时辰竟然没许众人歇工。
累了一上午,饥寒交迫下早就体力不支。碍于有人看守,陈平没捞到空闲偷吃窝头,只得顶着孙虎的吃人目光,祥做不知的继续干活。
好在半个时辰后,伙夫招呼开饭,众人终于能借机休息小半个时辰。
过了饭点,狱卒早都饿了,留下两人轮岗便吆喝着去饭堂吃饭。
一人又是三个窝头,可把众人惊喜坏了,狼吞虎咽的吞下吃食,由不知足的舔着手上残渣,完全不顾泥黑的手掌有多脏。
在孙虎的紧盯下,陈平没敢将私藏的窝头掏出来,这会儿狱卒一走,孙虎立马拎起陈平到背人的地方搜食。
休息时间,半饱的囚犯全都摊在地上养神,即便有力气也不会管陈平的闲事。
窝头被孙虎抢走不说,还挨了一顿胖揍,陈平连哭带嚎的保证,才让孙虎放过他。正往回走时,一众狱卒恰巧返回,见陈平一脸淤青心火顿起。
好死不死的在这节骨眼上闹事,这不找死么?“你俩干什么去了!”
孙虎眼见不妙,立马将陈平私藏窝头的事抖露出来,陈平不敢违逆孙虎,更不敢跟狱卒顶嘴,吓的跪倒在地连道不敢。
孙虎仗着有人撑腰,哼笑一声退到一边,果见带头的狱卒捏着陈平脖子将人拎起来喝道“看来你是吃的太饱?”
“不敢……求大人放过小的……”陈平偷眼去看肖九,见人狠命瞪他,也知此事不能善了。
私藏伙食,说起来本不是大事,可眼下来人巡视,陈平又被打的鼻青脸肿,一个不小心被人瞧见,不知道的还当是他们打的。
“先关起来再说”狱卒狠瞪惹事的孙虎一眼,摆摆手命人将陈平先藏起来,以免被上面的人发现。
陈平一听,吓得几欲失禁,但凡被关起来的,无一不是被饿死的囚犯。立马哭嚎着保证不敢再犯,又跪爬过去,求肖九给求求情。
肖九气恼的狠踹一脚,怪他不晓事“等人走了自会放你出来,关几天而已,饿不死你!”
陈平得了保证,暗松口气,好在不是要治死他……
不等陈平被人拖走,好巧不巧从外面进来一帮人,为首的正是此行监察御史赵牧承,陪同的亦有凉州知州郑裕、知县马长生、兵部侍郎宋轲卿、凉州盐铁使曹方、刑部都官李应丘……
光下属官员极其随从就浩浩荡荡走进来几十号人,还不算前方开路的各级官兵和狱卒……
陈平傻眼瞪着百十号人,张大嘴巴暗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