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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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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绕了许多个弯,凌厉终于听到铁门重重的哐啷声响。不听使唤的身体被重重地一推,跌倒在潮湿而阴冷的地面。再哐啷一声,门关上了。锁的回声听起来就很沉重。腰背的酸软无力令他无法站立,甚至无法坐起,无法挪动。他只得这么躺着,就着极远的看守处折过来的一点光亮,看着那把自己关住的铁栏。

    他咬紧牙关想动一动,但是一股剧痛又冲垮了他这努力。他只好无助地闭上了眼睛。

    时间仿佛静止了,前一瞬与后一瞬是一样的,什么也不会改变。

    但这无迹可循的时间里,突然有一瞬凌厉却感到异样了——他浑身一震,只觉五脏六腑陡然间虫啮般疼痛起来。怎么回事?他想。怎么回事?难道……难道那毒……这么快就发作了么?

    他疼得咳嗽起来,本来动弹不得的身体也因这剧烈的疼痛翻了个个儿,俯到了地面上,双手紧紧抠住了地面,指尖与指甲仿佛是要把它抓破,但又抓不破,令他一丝一毫可着力之处也没有。他咳嗽,并喘息,但竭力地不发出呻吟。他想在什么地方一定有人在等着我发出那痛苦求饶一般的声息,然后以一种嘲讽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出现在我面前——伊鸷妙就是那个意思吧?这念头令他咬紧了自己的嘴唇,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默把疼痛压进土里去。

    然而,疼痛并不能沉默和静止地消除。他再翻过身,仰面朝天,一双手控制不住地扯住自己的衣襟。他扯掉外面,那件令人生厌的伊鸷堂的人给他穿上的黑衣,但扯衣服显然远远不够。他又翻了个身,扑向地面,牙齿间收势不住地发出低低的一声轻喊,蜷起身体,抓紧衣服努力地平静下来——他想我要想些别的什么,一定要想些什么来把这一切抵挡过去。他再翻回去,假装把脸向上就是一个在回忆的动作。可是他知道自己什么也没想。痛苦令他迫令自己去想什么也变得不切实际了,他几乎要大叫出来,就在这忍受不住的最后一次撕扯中他突然发现一件东西。

    他的挣扎就停了下来,仿佛一切都是在为他发现这件东西作序幕。他控制住自己的动作,慢慢地、慢慢地从衣襟里抽出一张纸来。他展开这张纸,疼痛令他咽了口唾沫,来弥补这翻滚暂停带来的无处发泄的不畅快。借着那昏黄依旧的光亮他看清了这是邱广寒送给他的那张画。

    他一双手紧紧捏着画的两缘,颤抖,除了强抑的颤抖还是颤抖,额头已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他凝视这幅画。

    他在看画里的自己——他和衣躺在床上的样子。他看不见画里的自己的眼睛,但是,那张脸孔的表情,却出奇地平和。他想如果我现在这个样子被她看见画下来,不知又是怎样的光景。

    他就这么久久地看着,那止不住的颤抖从手腕和指尖散发出来,急剧地消耗着他身体里残存的气力。但是这瞬间他突然觉得有点不一样——他侧过身去,用一只手拿着那张画看着并止不住发笑。

    傻瓜。他想起她总是这样轻叱他。傻瓜!他想。这么一点小痛就受不了了么?

    他好像是真的忘记了身体的痛楚,发颤的手也渐渐地止歇了,变得安静。他只在这几乎没有的光亮里,注视那张此刻他身边,唯一她的东西。

    这通发作过去的时候,他心情也变愉快了。他总觉得自己的处境并没有那么糟糕。他把画仔细地收好,以臂为枕躺在这硬得发冷的铁牢地上,就像一切高枕无忧的人一样开始想一些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不知道她此刻在干什么。他很认真地想。我起初,怎么会把她怀疑成伊鸷妙的呢?她们两个,无论从什么地方看,都全不相似。伊鸷妙如果与她相比,简直一无是处了。

    他闭起眼睛回想邱广寒的一颦一笑,这一切的确是真实的,好像就在眼前,他甚至觉得自己伸手就能触到她温润的皮肤,可是只一瞬间他又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梦,这梦里的女子曾这样近地来到自己身边,此刻又这么意外地离去了。若不是他抓到了自己怀里的那张画,他怀疑自己真会相信之前的一切都是梦而已。

    转了个念,想到了伊鸷妙,他心情便坏了。虽然伊鸷妙绝对称不上丑,但不知为何却只令他满心嫌恶。他想到她光滑得叫人毛发倒竖的脸孔,想到她泥鳅一般裹得又细又滑溜的身体——也许说泥鳅还是好听了些,该说,更像条毒蛇吧……

    他哀哀地叹了一口气,对于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个女子这样害怕而感到无可奈何,侧转身时,五脏六腑之中虫啮般的痛楚稍减下去,那腰肢转动间的剧痛又腾地刺了他一下,叫他一时竟无法扭回来了。也不知那伊鸷妙用了什么手法。他心道。想来是要内力极深的高手,才敢自去冲穴……

    他只觉得极是疲累,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去,竟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陡然叫什么声响惊动,睁眼一下清醒过来,睡意半分也无。隔了一会儿,只见铁栏外昏沉的过道里,一个影子正慢慢掩了过来。他心下冷笑想,想来看我求饶,岂能叫你们如意?当下只不动声色,好似睡得正熟。只听一阵轻微的衣袂响,凌厉能感到那微弱的光线也被影子给挡住了,他已能看见在自己牢前黑衣人拖下的衣摆。黑衣人站了会儿,突然弯下腰来,试探性地轻声道,凌公子,是你么?

    这声音令凌厉心中大震,抬起头来。隔栏与他相望的,正是他方才想到骨头里的邱广寒。

    邱广寒也看清是他,大喜之下跪到栏边哽咽道,果真是你,你没事就好了!

    凌厉顾不得身体酸软,双肘一支,朝她挪过去。邱广寒见他辛苦,大急将手伸了进去问道,你怎么了,凌大哥,你怎么了?

    这称呼的细微变化从邱广寒口中吐出来是如此自然,以至于凌厉心里一下子充满了种他自己也说不出来的脉脉之意。他微笑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道,没事,只不过被点了穴道。可是你……怎么来的这里?

    我来救你!邱广寒道。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找找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锁弄开……

    凌厉见她似要站起,忙拉紧了她手道,别去——!

    邱广寒重又半跪下来,柔声道,怎么了?

    凌厉道,看守的人随时会来,随便开锁恐怕声音太大。

    你放心吧。邱广寒道。看守地牢的人早都被制住了。

    凌厉疑惑地看着她。你究竟是怎么……

    话未讲完,只见邱广寒身后不远处,一名三线黑衣人已慢慢走近。他不禁大大地吃了一惊,放脱了她手惶然道,小心……!

    邱广寒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瞧去,走近来的人并不蒙面,正是改装了的邵宣也。

    邵宣也略微俯身,将手上一件东西在邱广寒眼前晃了晃。邱广寒与凌厉同时看见那是一串钥匙。

    邱广寒腾地站起,喜道,你去找钥匙啦?

    凌厉心中不明所以,竭力支坐起来,手臂和脖子都有点累了。邱广寒拿过钥匙一边忙不迭地开门,一边解释道,他是和我一起来救你的,不是伊鸷堂的人,这身衣服是在临安分堂抢来的。簧甫一弹出,邱广寒飞快地拔掉锁拉开牢门,扑到凌厉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凌厉也伸起手来抱她,一边却抬起眼睛打量她身后的邵宣也。邱广寒这一抱全因一时太过激动,立时也省悟还不到庆祝的时候,又松开了他站起道,邵大哥,他被人点了穴道,你有办法么?

    凌厉听见她叫那人“邵大哥”,心里突然失落了一下,垂下眼睛不语。邵宣也矮身下来看凌厉,凌厉眼神一晃,竟尴尬地沉默了一刹,忙道,是被伊鸷妙点的穴道,在悬枢。

    邵宣也点点头,拇指与食指极快地在他身上连点了数下。凌厉只觉穴道竟豁然通畅,适才的酸软无力陡然间竟已烟消云散,心下不禁又惊又佩,一下站了起来道,多谢援手,但是……

    邵宣也却也早站起来道,事不宜迟,咱们快点出去。

    凌厉却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请问阁下究竟是……

    在下邵宣也。

    邵宣也?凌厉朝邱广寒看了一眼。“中原第一刀”邵准的公子邵宣也?

    正是。邵宣也略略行礼。

    凌厉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邵准父子在江湖上的名头之响,可说是无人不晓。邵准号中原第一刀,自不必说;邵宣也得他真传,二十几岁年纪早跻身高手之列,此刻的成就与声名之旺,比起其父年轻时亦有过之而无不及。邵准多年前便潜居家中并不见客,江湖中人见了邵宣也,也免不了就叫一声邵大侠了。

    但是另外一件事情,凌厉也并没忘记。那个多年闭户不出的邵准,前年竟突然遇刺死在家中,下手的人正是新进黑竹会的苏扶风。当时苏扶风寂寂无名,邵家未必知道凶手是她;但后来苏扶风连续暗杀多名高手,手法如出一辙,在杀手圈子里迅速窜红,名头极响。邵宣也虽非这圈子里的人,只怕也已有所耳闻。他又为何要来救他凌厉,这同样出身黑竹会的杀手?

    未及多想时邱广寒早拉了拉他衣袖道,有什么话出去再说,我们快走。

    但凌厉却将衣袖一收,道,我暂时还不能走。你们先出去等我,两个时辰之内,我一定出来。

    为什么?邱广寒大愕道。你还要在这里干什么?

    我的剑被伊鸷妙拿走了。凌厉道。我要先去拿回来。

    那……那我们一起……

    不用。邵大侠,麻烦你先带邱姑娘出去好么?

    邵宣也看上去有点犹豫,道,你真要一个人去拿剑?伊鸷妙诡计多端,恐怕……

    没关系。凌厉道。我先前只因身体受制,现在已没什么事,应当不会叫人发现的。

    邵宣也看了看邱广寒,见她也垂首不再反对,便道,既然如此,我们在东面江滨客栈等你。

    凌厉点头道好。邱广寒这才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哑声道,小心。

    凌厉把那黑色的外衣再穿上,沿着走道溜出沉闷的地牢,顺手捡了把长刀。外面正是阴沉的四更天。他很容易就找到了路,而这身黑衣也令他很容易就靠近了伊鸷妙的那间小屋。

    他绕到屋后,像每一次执行任务一样,敛去了自身几乎所有的声息。他用手指在窗格上轻轻一戳,戳出一个小洞,往里看去。

    伊鸷妙的床前幕帘低垂。一只雪白的右手半遮半掩地从帐中漏了出来,柔软地垂搭在枕畔的床沿上。

    就在她的床头,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剑。

    他毫不怀疑自己此刻能够轻而易举地杀了伊鸷妙——如果他手里有剑的话。现在他手里有长刀。他擅长的是杀人,实在不确定去拿一件东西会不会惊动到距离这么近的一个高手。但是如果先杀了她,那么就万无一失了。

    他再看了看,伊鸷妙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他轻轻推开窗户,然后,突然间极快地从窗户的缝隙里掠进了屋子,手中的长刀箭一般扎向幔帐中的人。

    他是凌厉,他没有半分道理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