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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当真不回去,是否有所不妥?”
“妥。”
“那高公公要是明天找我哭呢?”
“那就后天再回去,我带你去个地方。”
夏洛荻长长地“喔”了一声,走在封琰身侧,望向了眼前的满市灯火。
白日里因大理寺那闹了一大场,原定晚上的中秋灯会也推迟到了子夜。
所幸禁军很是顶用,火速铲除了京中流窜的刺客,不到子时就通告城中可以开放宵禁。
一时间,满街琳琅,食酒飘香。满大街都是打扮得光彩照人的游人,夏洛荻也便戴着面具加入了其中。
“买花灯咯~”
卖花灯的小贩们忙开了,一年到头,只有佳节这几日生意最是红火,家小都靠这个吃饭,若当真因为那些个贼人又宵禁,他们怕是要赔本。心里感念着朝廷还算开明,嘴上更卖力地吆喝着生意。
“便宜卖了,彩纸花灯十文一个,绢布的五十文~”
“给家里人讨个彩头,给心仪的小姐,好叫良缘美满嘿~”
“卖灯了,上好的洛郡天灯,祈福、求良缘都是最好的,走过路过莫错过咯……”
信步闲游,夏洛荻听到“洛郡”时,不由得驻步凝望。
这一家的花灯精致好看,很快吸引了附近男男女女的目光,有不少红着脸的少年买了天灯,送给心仪的姑娘。
“你知晓倘若把两个人的名字写在天灯上,放到月亮上会发生什么吗?”
“会怎样呀?”
“这样月老就会记住我们,让我们下辈子都会在一起呀。”
封琰这才发现,这一条花灯街怕不是情人街,到处都是成双成对的男男女女,和男男、女女。
——今日是中秋,宫里算是聚不成了,你带夏卿上街玩去吧。
——她应该没那个心情玩吧。
——我岂是叫夏卿去玩,我是叫你上街去长长见识!
所谓的长见识,大约就是如此了。
封琰听了一阵旁边小情侣的打情骂俏,有样学样,千倍加之,对夏洛荻道“你知晓倘若把两个人的名字写在天灯上,放它一千盏会发生什么吗?”
夏洛荻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道“会引发火灾。”
封琰“……”
卖灯的小贩见这俩人衣着不凡,道“二位贵客若不喜欢天灯,前面我家婆姨那铺子还在卖浮灯,飘在水上可好看了。”
正说着话,一个妇人从旁边匆匆忙忙走来,对那小贩道“当家的,孙大户家的大姑娘订的那盏水晶花灯怎么没题诗?不是叫你约了张秀才吗?”
小贩一拍大腿“嗨呀,今天都去大理寺看热闹了,张秀才被说书老何约去大理寺写公榜话本了,我把这事忘了!”
妇人埋怨道“十两银子的大买卖这也能忘,孙大户家的姑娘就在那儿等着呢,你叫我现在上哪儿找秀才写诗去!”
这对夫妇满面焦急,夏洛荻面具下的脸略有些尴尬,若非今日升堂,也不至于耽误了这对夫妻的生意,便主动道“若蒙不弃,请取笔墨来,我恰好有一首女儿诗,权以为用。”
小贩见面前这公子虽然戴着面具,身段气度颇有文气,只能死马当活马医,道“如此那便多谢了,还请公子赐下墨宝!”
妇人一叠声地道谢,忙取了一盏藕荷色、上嵌水晶的绢布花灯来,搓着手道“这水晶花灯是孙小姐要拿去相亲时用,我夫妇二人只会写得一首狗爬字,上不得台面,公子便是誊抄一首古人的也成。”
“娘子放心,我正巧有一首,必不与他人相同。”
封琰侧目看去,只见夏洛荻不假思索,便在纸上留下一首小诗——
邻家有好女,十六正新妆。
淡眉簇丹蔻,皓腕绣霓裳。
郎骑白骢过,卷帘盼东墙。
脉脉不敢言,夜夜付思量。
卖灯夫妇凑过来看,只觉得笔锋柔丽,文采清丽,一时间感激不已“好,这可太好了,小人这便取润笔费与公子。”
“随手而为,不值重谢。”
夏洛荻正要走,便见那对夫妇一左一右拦住她,取了包银子就要强行往她手里塞,活似拜年时亲戚给红包的架势。
“噫,公子岂能这样说,那孙大户家可不好惹,若耽误了他闺女前程,我夫妇二人少不得要落白眼。今日这润笔费您是拿也得拿,不拿也得拿!”
夏洛荻夹在中间,高举双手“这样、这样,若不介意,便赠在下一盏浮灯以资润笔可好?”
“浮灯几十文一个的小东西,这哪行……”
不待他们挽留,封琰热闹看够了,便带着一盏浮灯拉着夏洛荻离开了。
待出了城门,穿过一片叫卖小吃的摊子,走到了护城河边。此处人影渐稀,二人便停下来。
“你几时写过这等闺中诗?”封琰很费解,至少在他看来夏洛荻不像是有那个情怀写出这种小女儿情诗的人。
似乎是看出他的疑惑,夏洛荻坦白道“这不是我写的,是别人送给我的。”
“秦夫人?”
“不是。”夏洛荻扶了扶脸上的昆仑奴面具,坐在护城河边,捧起浮灯放进了河里,“大理寺前设了一段时间万民箱,哪知有些闺阁小姐借机投送情诗,后来便取消了。”
……那你还是看了,不止看了,还上心记了?
封琰略有不悦“她们莫不知你是有妇之夫,怎这般不检点?”
确实。
夏洛荻深以为然,摘下面具看着不检点的他,说道“彼时我尚未婚配,不知者不怪,无需在意……话说回来,你要带我去何处?”
她问罢,便见有个生面孔牵着一匹马过来,封琰接过马辔,问那人道“我不是叫了两匹马?”
那人面露难色“高公公说,大营里今日御马监的马儿吃坏了肚子,只有这一匹是好的。”
封琰半信半疑地牵过马绳,对夏洛荻道“上马。”
他起初没明白高太监的用意,等带着夏洛荻一上马,便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马鞍窄小,夏洛荻就只能靠在他怀里,隔着轻软的衣料,都能感觉到她背上起伏的蝴蝶骨。
“我们要去哪儿?”夏洛荻问道。
封琰回过神,道“去看坟地。”
“……”
中秋佳节,孤男寡女,不去西山看红叶,也不去东湖赏桂花,反而带她去坟地这是她没想到的。
封琰言出必践,一骑绝尘,到了月亮偏西的时候,便来到了京郊外的一处青烈山。
“此地是……”
立年号启明以来,封琰下令修青烈山,在此厚葬那些为国捐躯、乃至在先帝时因其昏聩被杀害的忠臣良将,并在山道口立一石碑,上书忠骨长存。
这石碑是褐色的,乃因立碑之处,封琰便下令在此斩首了上千名先帝在朝时嚣张跋扈、欺上瞒下的奸臣污吏,鲜血泼满石碑以致。大魏吏治,便从那时起便为之一清,满朝臣子,莫不以埋骨青烈山为荣,是以文官亦有为君死战的胆气。
夏洛荻微微晃神。
那时候,满朝文武都以为她将来必会荣归于此,成就一则千古名臣之佳话。
可现在……
手心一温,她被一只带疤痕的手牢牢牵住,带着她拾阶而上。
“原本山顶有处墓穴,是我曾为你备下的。”封琰也摘了面具,道,“后来有人上书让我把墓拆了,他们觉得你永远也用不到了,若用,也只能进皇陵后妃冢。”
月华洗练如水,饶是他说得话是这般不中听,夏洛荻也没有出言反驳。
百步长阶,左右石碑上一个个名臣良将,哪一个不是声闻天下,彪炳青史,又哪一个不是抛头颅洒热血,只为还天地朗朗?
“青烈山以北,便是帝陵。”来到山腰处,封琰遥指着极目所望处,那里隐约见得灯火通明、白玉雕栏,其雄奇壮丽之所在了,却不知要比这青烈山奢华繁复多少。
“他们觉得你应该进那里,譬如先帝,那般昏聩无道,却也有个衣冠冢,那些被他杀过的后妃还要与他为伴。可我总觉得,与其同那些金缕玉衣的冢中枯骨为伍,倒不如共英烈长存,哪怕把骨灰撒在天涯海角,都要比他们强上许多。”
踏上山顶,夏洛荻望见一处七丈见方的空冢,以白石搭就,旁侧所立的石碑,虽未题她的名字,但背面早已被万民的名字写满,有不会写的,便留下个拇指印,下面一行小字。
“谨以微草之身,供大人长青万年。”
夜风吹得青山上草海沙沙作响,吹得她衣袖漫飞,吹得她心绪茫然。
“你带我来见这个做什么,便是我……”夏洛荻低下头,道,“便是我有志于此,现如今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这墓冢,怕是用不上了。”
“你心里压着事,活得不痛快,我便带你来看一看。你可记得泰合十四年那年中秋,我同你说过什么?”
泰合十四年,灵州越王起兵之前,她投到越王府,一跃成了越王最看重的谋士。
彼时座中群贤,有求苟安一隅,有求割地称王,唯独她说,她信主公必有扫除天下,中兴大魏之能。
直到封琰坐上炀陵之中最高的位置,昔日不信夏洛荻者、恶语相讥者,俱都摇身一变成了新帝的拥趸。封琰问她想要什么,她便说,待天下事定,她要君王答应她一个愿望。
彼时他说倒不必天下事定,现在就可以答应她。
她只说所图不小,望天子斟酌。
——我同你之间,不必斟酌。
——便是有朝一日,臣要下斩朝臣,上斩天子?
——你若要到了上斩天子的地步,那天子留在世间亦是祸害,不如斩了。
“我想了许久,这么多年,我自以为与你相知,你却不敢与我相知。今时今日,我再同你说一遍——”
封琰抓起一坯土,同她说道,“我不会讲那些风花雪月的怪话,惟愿千秋明月见证,你要沉冤昭雪,公道我伸张,你要重归公堂,非议我来挡,丈夫一诺,言出必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