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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冲进来一个男人,拉住了简婆子,众人一看,是个穿着藏青色道袍的少年,细眼薄唇,面色白皙,是傅勉,后面跟上来一个中年男子,颌下留着胡须,带着书生逍遥巾,身材瘦高,却是傅秀才。
这傅秀才也算是书香门第,自幼便沉浸在圣人的教诲中,不能自拔,可惜虽然整日摇头晃脑掉书袋,考运却不怎么样,十九岁中了秀才后,连下五场,都无功而返,所幸家中还算殷实,祖上留下了几栋宅院和百亩良田,度日倒也不成问题,只是人品端方的有些迂腐,说出话来不是子曰就是这个云那个云的,让人很是厌恶。
傅秀才早就知道老妻要去简家要聘礼,心里也惦记着那二十两银子,知道老妻泼辣,想来吃不了什么亏,也没当回事,可到了下午,妻子还未回来,心里不免发慌,找人去探听,才知道妻子被众人奚落,忙和儿子一起赶来。
傅秀才皱着眉头,看着妻子被挠的血淋淋的脸,十分恼怒,一个劲的说:“这,这是怎么回事?有辱斯文啊有辱斯文”
阿土笑道:“可不是嘛,实在有辱斯文,我说傅秀才,你这媳妇你可回去好好管管吧,刚刚当着众人都扑到我们兄弟怀里了,我还好,我这兄弟可是地道的童子呢,被你媳妇吓着了,以后不敢娶妻了可是不行啊!”
豹子还是一副柔弱样:“是呢,刚才可把我吓坏了,你家大娘扑到我身上还摸了我一把呢”
众人跟着起哄:“哎呀,还摸了?”
“看不出啊,这秀才娘子这么浪荡呢?”
“你不知道吗,这女人啊四十如狼五十如虎呢”
郭大路义正言辞:“傅秀才,你家媳妇不过是给人家舀碗水你就说她不守妇道,如今你妻子摸了男人,你待如何?”
乐川在人群中高喊:“当然是休了她呀,诸位,诸位,这傅秀才一向夸自己是读了圣贤书的,对自己儿媳妇要求这么严苛,对妻子当然也要一样啊,不能厚此薄彼啊是不是?”
众人一起喊:“正是”
傅秀才面色铁青,眼睛充血,浑身发抖,回身抽了妻子一个嘴巴,恨恨的道:“伤风败俗!”又指着简驴子道:“你,你们家如此羞辱傅某是何道理?我告诉你,你的女儿我们傅家是绝对不会迎回去的”
简驴子也来气,没好气的道:“我羞辱你什么了?老娘们打架,谁也拉不住,我能有什么办法?”
“这些人,这些人都是你们家的,你们简家不肯退还聘礼也就罢了,还让人故意闹起来羞辱我妻,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我们见官去!”傅秀才悲愤交织,口不择言,忘记了简驴子是县衙的衙役一事。
倒是傅勉还算有点心眼,忙拉着父亲悄声道:“爹,我那岳父是县衙的衙役啊,上了公堂,县太爷当然向着他们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咱还是走吧。”
傅秀才这才反应过来,看妻子蓬头血面,越发觉得无地自容,可此时这么多人看着,总要挣几分面子,挺了挺胸一脸蔑视的说:“今日之事,傅某改日再上门讨教,你简家该给我傅家一个交代!”领着妻子儿子在众人的哄笑中,狼狈的走了。
众人也一哄而散,刘婶子和杜氏见这般情况也不便再呆下去,跟简婆子说了几句也告辞了。
杜氏跟刘婶子说了一路话,不外乎是感慨简驴子死要面子,不通人情,为了丁点事居然要姑娘的命,到了家,发现桃花正昏睡在家里的炕上,把杜氏吓得不轻,忙问女儿,贞娘就一五一十的把过程说了一遍,杜氏又惊又喜,喜的是女儿聪明伶俐,机智无双,惊的是这桃花来了自己家,日后简家怪罪,自己怎么交代。
贞娘看出母亲的心思,笑道:“娘,你别担心,前儿乐掌柜捎信不是说我爹这几日就要回来了吗,等爹回来让我爹出面,连县太爷都要给我爹几分面子,想那傅秀才也不会不顾身份,不听我爹的劝阻的,再有,简老伯如今只是一时却不过面子,等过个三五日,他的心火消了,估摸也就不会非要桃花姐姐沉塘了,这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事,娘,咱只当给我爹积福,保佑我爹明年会试能中了进士。”一说这个杜氏就心软了,丈夫的前程功名比那些所谓的面子重要多了,何况桃花也是她喜欢的孩子,就这么背糟蹋了,太可惜了。
杜氏用指尖一戳贞娘的脑门,嗔道:“你个小惹祸精啊,也罢,就当娘为你和你弟弟爹爹积积功德,保佑我们一家平平安安的。”杜氏解了心结,就挽了袖子下厨去做饭了,贞娘守在桃花身边,等着桃花慢慢醒过来。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桃花才慢慢醒过来,发现自己不是在自己的房间,而是一个陌生的地方,雪白的墙壁,雪白的棚纸,漆了清漆的大炕上铺了草编的席子,盖在自己身上的是一床真紫色松江三梭布做的夹被,簇新的,还有点阳光晒过的清新味道。
她一扭头,看见一个白净秀丽的瓜子脸,一双乌沉沉亮晶晶的杏核眼,她一惊:“贞娘?怎么是你?”她连忙坐起来,茫然的回想,自己坐在家中的炕上,一个男孩子从窗子跳进来,说她爹要将她浸了猪笼,他妹妹不忍心,让来带她走,她认出那是杜家的小子杜石头,当然不肯,那杜石头也不言语,冲她身后打了个眼色,她只觉得后颈一痛就昏过去了。
她把事情转了一遍,就明白了。
低下头掉下眼泪来:“贞娘妹妹,你何必好心救我?我,我”仿佛喉咙里含着什么东西,她不知该怎么说,她的亲爹为了面子要她去死,她的邻居一个*岁的小姑娘却将她偷偷接到家里来要救她的性命,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情,不是说血浓于水吗?不是说亲恩大于天吗?为什么父亲不问她是否委屈,不问她难过与否,就指着她的鼻子说她败坏门风,说她辜负了父母的期望。
贞娘明白她的难过,低下头,想了想,道:“姐姐,你见过塞北的蓝天白云和广阔无垠的草原吗?”
桃花一愣,不明白贞娘为什么跟她说这么不着边际的话,愣愣的摇摇头。
“姐姐,你见过江南水岸暖风熏人,柳岸长堤,吴侬软语吗?”
桃花摇头。
“你见过东海浩渺烟波水天一色烟霞共色吗?你见过东岳泰山翠色苍苍凌绝顶览群山的巍峨壮丽吗?”
“没有。”
贞娘慢慢的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眼神有着超越年龄的深远凝练:“我也没有,可我总是想着,我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到处去看看,到处去走走,看看这壮丽无垠的山河,看看这远处的风景。”
桃花有些明白,垂下长长的睫毛,讷讷的:“可,我们是女子啊”
贞娘安静的看看她,桃花忽然发现在这个比自己小了六岁的女孩面前,自己竟然觉得自己卑微而弱小,她的目光中仿佛有着洞悉世情百态的悲悯,有着无所不知的深邃,有着穿越一切障碍屏障的勇气,在她的目光中,她竟然有些抬不起头来。
“姐姐,很多人都认为女子命如草芥,卑微,身不由己,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就是我们一生的命运,可是姐姐,你甘心吗?你甘心就这样由着他们送了你的性命,只因为你的一时善良?他们吃着你做的饭,穿着你做的衣衫,踩着你做的鞋子,用着你累死累活绣针线挣来的钱,还要把你踩到地上,没有一丝怜惜的置你于死地,姐姐,你甘心吗?”
桃花被这番话震的心神举动,半晌无言,她自幼温柔懂事,懂事起就知道带妹妹弟弟,做针线挣钱养家,出嫁后被婆婆百般刁难,从来都逆来顺受,在她的心里,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付出值不值得,公不公平,即便她被休,回了娘家,她也一直认为自己丢了简家的脸面,十分内疚,可是爹要她死,她总觉得自己罪不至死,她只觉得难过,却从未想过,这些人对自己是否公平这件事。
“姐姐,草看似柔弱,实则坚韧顽强,即便是被火焚烧过,来年也定会发芽,姐姐,凤凰涅槃,方能浴火重生,为了名声这样不能吃不能用的东西绕上性命,不值得!”
“可女子的名声,是最重要的呀!”
“离开这顺义镇,去了塞北南方,谁认识你是谁,谁知道你的名声?”
“可我,我怎么离开?”
“我有一个手帕交,是京城中辅国公的大小姐,我修书一封,你去国公府里做个侍女,你的针线好,做个管事娘子也使得,将来让她给你再寻一门好亲事,姐姐即离了这些是非,又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好不好呢?”
桃花一愣,万万想不到贞娘竟然连后路都为自己想好了,一时心里悲喜交织,千头万绪尽在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
贞娘也不再多说,起身冲了杯红糖水给她,让她自个好好想想,就去了厨房帮杜氏做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