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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后。
这是秦念第一次来郢都,以前只在传闻中听说过这个繁华热闹的王都,如今终于能亲眼看一看。
她惊叹地打量着脚下宽阔的街道、街道上繁多的小摊位、摊位后面鳞次栉比的楼房,以及人们身上华丽上好的料子。
——这就是郢都,大楚的王都!
自从十年前天下一统,楚王自称始皇帝之后,万里江山就改成了楚地,而当初跟着楚王一起开疆拓宇的臣子,则纷纷封王拜相,如今都是数一数二的举世名臣。
比如说卫扶邱,比如说薛纪清,比如说孟回。
听说曾经在扫荡诸国的时候,楚国刻意设置了优待其他国家贤臣谋士的条例,在当时的确吸引了不少人,但还有一些固执的、一心向母国的人,坚决不接受条例,誓死和母国共存亡。
比如说那个时代鼎鼎有名的举世谋臣——百里仲华。
听说韩国灭国之后,韩王被罢黜,封了个小贵族的身份,生活在郢都附近的大营城,而那个名动天下的百里仲华,则一辈子作为下人陪伴在他身边。
至今已经二十年了啊。
秦念真想去看看这些传说中的人,想知道他们长的是不是和自己一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父亲常说越是聪明的人越是丑,秦念见过很多丑人,可是他们一点都不聪明。
听说楚国的大王年轻的时候长的特别好看,秦念此行最大的目的就是潜入王宫,去看看楚王的脸。
——顺便瞅瞅小鲜肉楚太子。听说他比自己大一岁。
秦念是个很普通的庶民,虽然大多时候人们都会误以为她是个高高在上的贵族,这是因为秦念长的很漂亮,而且她的气质也不错,尤其是打扮成男孩的时候。
和邻居的小伙伴们相比,秦念可是最厉害的人,十里八村就她一个孩子会写字,会剑法,还懂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东西。
那些都是父亲教给她的,至于母亲……想起那个人她就头疼,秦念着实不明白,为什么才华横溢剑法高超的父亲,偏偏娶了一无是处的母亲,在她看来,母亲除了脸,没有半点优点。
别人家的阿母都忙着给孩子做饭洗衣做衣裳,为什么在她家这些都是父亲干?母亲唯一的用处就是和村口的老大爷一样,悠闲地坐在自家院子里看书喝茶晒太阳。
即便这样,父亲竟然丝毫不指责她,每次自己询问的时候,还宽容地说什么全家的钱都是母亲的,她本该如此之类的话。
笑话!秦念从来没见过母亲出去挣钱,明明扛麻袋都是父亲做的!
十五岁的秦念是个大人了,她要离开这片小地方,到繁华的大城市去看看,见见那些端庄优雅的贵族们,见见王都和楚王。
母亲对此并没有什么异议,挥挥手继续晒太阳去。父亲很担心她,临行前把自己最爱的剑送给了她。
那把剑叫藏锋。母亲说这是和当世第一名剑恪名并排的剑。
她知道恪名剑,那是宗师孤竹无堪大师的剑,反正母亲总是爱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所以秦念根本不相信她。
她扎了发髻,穿上宽大的麻衣,挎上自己的剑,踏上了前往郢都的路。一路上,秦念见过层林尽染、古城炊烟,见过落日余晖和石边的流水。
她认识了很多朋友,大多数都是商人,还有些许流浪剑客,最终秦念独自来到郢都。
楚国统一天下之后废除了先前的诸多钱币,统一用方孔的圆钱,现在秦念兜里就揣着很多。她用十枚方孔兄买了一桌子酒菜,边吃边听周围人聊天。
“这两天正秋祭,太子来看我们种的菽穗了,早上刚来,现在还没走呢。好多人都去看了,我好不容易才看见一个衣角,那衣裳真好看!”
“我知道这事儿,高先生他们今天都不教课,就为了跑过去看。”
“你说大王会不会来?要是能看见大王一片衣角,我这辈子都值当了。”
“呀,你不知道?大王已经来了,听说是和太子一起的,只不过没出来而已。”
秦念听见这里心脏咯噔一下,无法抑制的狂喜冲上心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仔细记住两人口中的地址,她抓了一块猪肉塞进嘴里,拎起包袱飞快跑了出去。
广袤的田地一望无垠,昔日人烟稀疏的这里,今天满满当当到处都挤满了人头。
老远看过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各种大排场,马车、奴仆、旗帜,华丽的色调看得人眼花缭乱。
黑压压的军队穿着森冷的盔甲,手中拄着□□,面无表情地守卫。还有一些活动逡巡的队伍,冰冷的目光叫人格外畏惧。
到处都是涌动的人群,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大王和太子,秦念眼睛都快看瞎了,找了半天什么都找不到。
和她一样的人到处都是,那些人甚至比她找了更久,大家机智的带上了干粮,打算一直等到人烟散去趁机瞅上一眼。
秦念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一群人坐在密密麻麻的人群外周,一边看风景一边唠嗑。
然而事实证明贵族不是那么容易见到的,特别是贵族中的王族。
他们等到天黑人群也没有散,反倒是太子和大王的车架离开了。看着队伍缓缓离去的背影,秦念头一次觉得很委屈。
在郢都晃荡了一段时间之后,秦念明白了自己当初的想法有多么天真。原来即便是在王都中贵族也是遥不可及的,原来身为一个庶民连抬头看一眼贵族样貌都是犯法的。
秦念不喜欢下跪,可是在郢都,她跪了无数次。
她越发的想念家,想念父亲,甚至连带着不靠谱的母亲也一并想念了一下。
第十二天的时候,秦念碰见了一个人,一个真正的贵族。
他穿着绸缎做的衣袍,脖子和腰间戴着昂贵的白玉,看上去亲切开朗,即便如此也没有庶民敢靠近他。贵族杀人是不犯法的。
“你是一个剑客?”没想到他亲自过来和秦念说话。
秦念点点头,摸了摸手中的剑,“这是我父亲给我的。”
“我能看看吗?”他好奇。
秦念很想拒绝,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这把剑。
贵族少年看出了她的犹豫,咧嘴一笑,“好吧,我不看了,淮河岸的花糖很好吃,你要去吗?”
他是秦念认识的第一个贵族,谈话间秦念才知道他的家世有多华贵。他的祖父是卫扶邱大人,在前楚的时候做过当朝大司马,是那个传说中的张培青的好友。
张培青的好友啊,不管什么东西只要带上“张培青”这三个字,都飘上了刺眼的无敌光环。名动诸国的大人物、二十年前乱世第一谋臣,他祖父居然和张培青是好友,太了不起了。
两人相谈甚欢。
贵族少年名叫卫冬梁,他诚恳的邀请秦念到他家中逛逛,如果能作他的幕僚就更好了。在谈话的时候,卫冬梁看出了这个年轻小伙子话语里的不凡,此人绝对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秦念答应了他的邀请,她很想看看贵族的家长的什么样子,当然,如果能见一面卫扶邱大人那就更完美了。
卫府在西北方,距离王宫不远。庞大的府邸是卫氏的主家,只有嫡系才能居住。
整个卫府堪比一栋迷宫,曲曲折折间绕着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无数奴仆来来往往,期间还能撞见丽人们逛园游玩,曲裾飘红,衣香鬓影,只见过乡村土景的秦念彻底惊呆了。
她悄悄摸摸自己的脸蛋和胸脯,想起了在家的时候,母亲说要把离家不远处那个猎户家的儿子介绍给自己。
卫府的书房比她家的书房大多了,而且里面还坐着好几个人。经介绍秦念才知道,这些青年才俊都是卫冬梁的幕僚。
她礼貌地和众人打招呼,脸上挂着笑容,心头不住地失望。原来自己并不是独特的……
“这是我的朋友秦念君。”卫冬梁介绍道:“她不但剑术高超,见识也格外深远。”
秦念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眼前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他们正用衡量物品的目光打量自己。她努力挺直脊梁,支撑着自己发软的双腿,下意识地对每一个打量自己的人露出平静的笑容。
直到意识到自己动作的时候,秦念猛然才惊醒,这一套标准,是母亲无数次“无意中”规定她养成的。
“那个孩子不错。”房屋内间里悄然打量众人的卫扶邱捋着花白的胡须,对旁边恭敬跪着的氏族族长道:“当初遇见张培青的时候,她也是这么大。”
他露出怀念的笑容,“那时候她还在赵国,明明还是个孩子,却比在场的任何人都镇定。”
上点年纪的人都经历过那个以一人之名撼动天下的时代。
二十年前的鼎盛辉煌随着时间的推移,成了历史中不可超越的巅峰。后世有成千上万的人每天对她无数种的评论,然而真正有资格论说的人,当世没几个。
卫扶邱是其中之一。
族长听罢忍不住看向书房中那个年轻孩子。
瘦小的个子,样貌姣好,眉宇间正气盘踞,小小年纪自有一股风采。
“的确是个不错的孩子。”他感慨。
“她和张培青很像。”卫扶邱笑道:“不过,没有张培青的狠劲儿。”
族长闻言仔细端详外面毫不知情的小孩,“张黑子的名声是踩着诸国国君尸骨上来的,这个孩子眼睛明亮,能看出是个心思厚道老实的。”
卫扶邱叹了口气:“如张培青那般手段的人,乱世才是她发挥的战场,现今天下一统,需要的正是纯良老实的人。”
应大家的要求,秦念简单自我介绍了一下。
她来自大丽城附近偏远的一个小山沟里,家中父母以及祖上均为庶民,她会一点剑术,懂些谋略,总的来说,是个很普通的人。
母亲曾经说父亲是齐国王族,不过秦念才不信她,母亲最能瞎扯了,上次还说她有个剑术宗师的贵族爷爷,简直就是骗三岁小孩。
天底下宗师就两个,死了一个失踪了一个,哪来那么多宗师给她当爷爷。
在卫家待到下午,秦念在众人的寒暄声中起身告辞。以前总以为谋士是个很风光的职位,从小对“张培青”这名字主人的事迹耳濡目染,以至于她很小的时候便立志要做一个那般伟大的谋臣。
然而只有当真正实践的时候,秦念才知道现实和幻想的差别。
她想家,想念平静的山沟,想念晒太阳的母亲和舞剑的父亲。尽管是个庶民,但是她从小过的衣食无忧。她的人生太顺畅,经受不起这些起起伏伏的落差。
夜晚,秦念躺在馆子里的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每当心情烦躁的时候,她都会想想张培青的故事,回想最喜欢的人的故事可以让她放松心情。
张培青遇到这些困难的时候,应该不会像自己这样烦恼忧愁吧?她应该会将所有的困难放在眼前,迎面而上统统解决。
既然如此,她可以做到这样。把困难放到眼前,迎面而上,相信一定能解决!
……
秦念在郢都待了已有半年之久,这段时间里她成了卫府的幕僚,结识了许多形形□□的人物。
她这才明白到原来有许多奇思妙想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思维,在这样争相斗艳的状况下,秦念发展的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好,即便如此在别人眼中,她依旧算是一步登天了。
有几个幕僚对秦念非常嫉妒和不满,他们认为这个小孩子完全是在划水,用她那“一丁点”的能力博取主家的青睐,以至于主家最近都不怎么关注他们,于是他们联合设计了一个小手段,打算把秦念赶出卫府。
当天有王室的贵客要来卫府做客,就算谁都不说,大家也都知道他是为了日后大王的位置来的——现在已经改成了皇帝。
那是一个身份高贵的公子,只可惜在王室中,他只是一个庶子。虽然他才是楚王的长子,不过按照传统,真正继位的应该是嫡长子,所以就没他什么事情了。
年轻且野心勃勃的公子并不甘心,他打算拉拢朝中一些重要的党羽暗中支持自己,顺便把挡在前面的“嫡长子”送上西天,这样他就名正言顺了。
就算知道他目的不纯,明面上功夫还是要做足的,毕竟这可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公子。
几个幕僚商量了之后,打算让秦念在宴会上出洋相。
那位高贵的公子上午早早的就来了,卫扶邱大人邀请他到正堂中谈话,一旁伺候的全都是主家嫡系的贵族们。
秦念一大清早就受到通知说今天有贵客要来,而且中间会请他们这些幕僚上场。连卫家都认可的贵客,那么一定是真正的贵族。
想到自己初来郢都时候天真的梦想,秦念本来早就熄灭的心中燃烧起了一丁点希望。或许这次能见到了不起的人物。
掐着时间点,她整理好自己的衣着,确定没什么问题之后才朝那方走去。路上秦念碰见了其他几个幕僚,那些人瞥了她一眼,低着头继续朝前走,完全将秦念孤立在外。
她抿了抿唇,同样没有搭理他们。秦念并不是一个脾气坏的人,相反,她的脾气很好,但是脾气再好的人遇上故意找茬的,都不会显得圣母。
正堂的门大开,门旁有两排卫家养的守卫。守卫见是家里的幕僚,并没有阻止他们。秦念站在门口,听见里面传来的聊天声音,紧张地深吸一口气。
这口气尚且没有吸完,她猛地觉得背后被谁推了一把,脚下踉跄跌进正堂中,当着满屋子人的面剧烈地咳嗽起来。
正堂所有人转头看过去。
秦念憋的脸通红,连忙往后看了看,然而后面一个人影都没有,所有的幕僚只有她自己站在大堂中。秦念瞬间明白过来,她被人耍了!这群孙子!
“此人是……?”
秦念听见一个好听的声音。主座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大概十六七岁,他的脸庞极其艳丽,眼睛如同故事中的妖姬一样,带着一段天然横生的魅态。
他的语音很低沉,玻璃色的眼眸微微眯起,夹杂着点凌厉和狠辣。
这是个一点都不友好的人。秦念咽了咽口水。
卫冬梁脸白了又青,难看的很。那方卫扶邱赶紧回答,“回公子,这是家中一个不懂事的下人。公子,您方才说大营最近正在遭受旱灾?”
公子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那是因为他压根没有将这个胡乱闯进来的小小“下人”放在心上。
卫冬梁见此狠狠瞪了她一眼,朝她赶紧挥手,意思是快走快走。
秦念脸色白刷刷的,那一声“下人”如同雷电一般直击心脏。她没有吭声,低头快速离开正堂。
母亲曾经说过,人这一辈子,第一不能不会自省,第二不能没有骨气。
那一声“下人”诚然很让她憋屈,但是事实就是,现在的自己根本没有证明足够的价值,之所以不被人放在眼里,是因为她不够上进不够努力。秦念相信,如果自己不是这么散漫的话,至少以她的本事,不会过的像现在这么难堪。
这半年足够她清晰的了解到自己会的东西,那些自己看来习以为常的东西,在别人眼中多么稀缺而了不起。
她开始一点点的发现,大多数能用到的,其实都是那个“不靠谱”的母亲教导的。秦念甚至忽然觉得自己的母亲很神秘。
尽管方才是匆匆离开,不过一秒钟的时间也够她扫一眼卫扶邱大人的脸。她仰慕了这么多年的郢都大人物,原来是个严肃的老人。
秦念开始思考,按照现在的状况,自己在重要的宴会上出了事,主家一定会惩罚她。她现在在主家的地位并不高,那么这种惩罚很有可能就是把自己赶出去。
为了防止这种不好事情的发生,她得做点什么证明一下自己的价值和真正实力。
卫冬梁虽然是主家的嫡子,可是他年纪尚轻,主家交给他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种事情就算自己出谋划策也没有多大的反响,所以首要的,她得找到一个相当高水平的事件,然后再去处理。
秦念不知不觉中晃悠到大街上去了,那方卫府,过了段时间公子离开,正堂里只剩下卫家人。
“我看刚才那人面容熟悉,是冬梁你的幕僚吧。”一个分支的堂哥讥讽卫冬梁,“想不到你手下还有这种人。”
“幸好是公子没有计较,否则连带着我们卫家都要受点牵连。”另一个分支的人也跟着嘲笑起来。
往日里卫冬梁一定和他们挣个长短,然而今天的事他一句占理的都没有,只能生闷气,对秦念更加不满了。
卫扶邱瞥了那两人一眼,两个青年立即老实地闭上嘴巴乖乖听话。
“本来我对那个孩子还抱有很大的期望。”卫扶邱叹了口气,“看来如今只能……”
秦念慢吞吞地走在大街上,再次抬头环顾周围的风景,已经走过无数次的郢都城,和刚来时候的感觉不一样了。
“以前的山村里平静祥和,而这里……”
她想起一句话:人多的地方就有江湖。
勾心斗角争名逐利是是非非,现在的自己也是浪潮中的一名。秦念陡然生出许多茫然。
“秦念!”就在这时候,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卫冬梁朝着她快速小跑过来,“找你好久了。”
秦念赶紧行礼,“公子找我何事?”
见她这种态度,卫冬梁反而不好意思说出口中的话,“这、我——”
秦念心中咯噔一下,猜到他要说的是什么了,不由得着急。怎地这么快,她的对策还没有想周全!
“秦念,我——”
“秦念!”
卫冬梁的支支吾吾被一道响亮陌生的声音打断了。
卫冬梁只看见向来淡定的秦念脸上露出了堪比见到十万只草泥马的表情,难以置信地盯着不远处的破旧牛车,“父亲?!”
秦念的父亲?卫冬梁好奇地转过头。
破旧的牛车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赶车的车夫,一个是坐在后面戴着斗笠、看不清样貌的麻衣男子。
这俩哪个是她父亲?
车夫下车牵着牛走过来,嘴角扯开一丝笑容。那真是扯开的,动作僵硬呆板,可想这人平常根本不怎么笑。
车夫三四十岁的样子,淳朴的模样完全是普通老百姓,神奇的是他竟然长的挺好看。
“父亲,你、你们——”秦念长大了嘴巴,诡异地盯着跟着车夫慢悠悠走下来的的麻衣人:“连你也来了?”
麻衣人隔着斗笠不满地哼了声。
卫冬梁懵逼。这又是谁?秦念的亲戚?
当着她亲人的面,卫冬梁更加说不出口,他斟酌了一番,认真道:“秦念君,你不符合我的幕僚标准,我们就此告别吧。”
秦念定定看着他,还没开口,那方麻衣斗笠人忽然插话进来。
“贵族?卫家的?”
“你怎么知道!”卫冬梁脱口而出,一旁的秦念同样诧异不已。她母亲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怎么会知道郢都的贵族?
麻衣人指着他腰间腰带的飞鱼绣纹:“你们卫家就喜欢这口。看你的着装和配饰是嫡系,黄家女子和你什么关系?”
黄家女子?卫冬梁脑袋转了好几个弯才反应过来,“虽然不甚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母亲姓黄。”
“你母亲?你上面有个哥哥?”
“咦,你怎晓得?”
因为我是二十年前离开郢都的,而你只有十六七岁。
“敢问小公子尊姓大名?”
明明看不到麻衣人的脸,卫冬梁就是觉得她此时一定在微笑,这种笑仿佛毒蛇盯上猎物般,叫他浑身不舒服。
秦念说她家都是庶民,他从来没见过哪个庶民这么大胆!这人难道不知道惹怒贵族是会被砍头的吗!
骄傲的卫冬梁自然不屑回答,那方麻衣人也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拉上秦念,对车夫道:“沿着这条街直走,到第三个岔路口右拐,然后继续直走,再遇到岔路口朝左拐。”
卫冬梁脑袋当机,这、这不就是他家吗?这个可恶的庶民打算干什么?难道准备上贵族的门讨公道吗?
等会儿,她怎么知道卫府的地址!!!
秦念晕晕乎乎的被麻衣人拽上牛车,亲眼看着这辆破的走起来吱吱呀呀快散架的牛车,摇摇晃晃地来到华丽庄严的卫府门口。
——身后卫冬梁一边大喊一边小跑,气喘吁吁地跟着。
母亲疯了。秦念脑中只有这个可怕的想法。
他们理所当然的被门口的仆人拦下了,这时候卫冬梁终于追了上来,他累的要死,满头大汗还要努力保持贵族的矜贵,挺着胸膛,用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怒斥。
“秦念,看在你曾经是我幕僚的份上,现在赶快带着你的家人离开,我不予计较,否则——”
麻衣人耐心地等着他把威胁的话说完,不过事实上他只说了这么一段,后面的用拖长的尾音省略了,似乎这种办法更能增加威胁的效果。
秦念已经不能淡定了,紧张地看向麻衣人:“咱们还是走吧。”
麻衣人白了她一眼,“没出息。”
秦念无语。根本不是这样好吗,完全是母亲你不要命的乱来找死!
“小孩,难道你不奇怪为什么我知道你们卫家的标志吗?”不止是标志,卫家大大小小就连二十年前养的什么狗,卫扶邱那个大嘴巴都热情地统统告诉她了。
小……孩?
卫冬梁的怒火犹如火山迸发般,他强行压抑住,尽量的告诉自己要有贵族的优雅,“你的目的是什么?”
“来郢都总不能白来,见见一个老朋友。”
“你的老朋友在我家?”他们家可没有庶民朋友!
“如果你不相信,大可以把卫扶邱叫——把卫扶邱大人叫出来。”
“祖父是你这种贱民说见就能见的吗?”终于被惹毛的卫冬梁冷笑,“来人,把这些人给我抓起来,丢到郢都城外。”
只是丢出去吗?不应该先当众打个几十鞭子示众,而后扔给郢都的管理部门处理掉?
麻衣人感慨,现在的孩子真善良。她拽着懵逼的秦念朝面无表情的车夫身后躲了躲,“看你了。”
车夫冷冷地盯着包围过来的人,手中赶牛的鞭子似乎也泛着凌厉的冷光。
一众人并没有打起来,早在外面乱嚷嚷的时候就有人报告给家中的族长了,而族长的旁边正好是卫扶邱,于是卫扶邱就顺道背着手过来瞅瞅。
“大白天的在门口嚷嚷成何体统?”卫扶邱老大人严厉地呵斥。
“祖父,父亲!”卫冬梁赶紧向卫扶邱和族长行礼。暗中咬牙这个可恶的秦念,竟然闹的父亲和祖父都出来了。
正在这时候,一道熟悉的,更加可恶的声音欢快地响起了。
“大司马!”
卫冬梁看到麻衣人亲热地走到祖父跟前,格外自来熟。
秦念有多想把她母亲拽回来,她哀怨地看着面无表情的父亲,也不知道管管你老婆!
然而没有人知道,人群中最震惊的是这位高贵的卫扶邱大人,他犹如被雷劈了般,表情扭曲的像个茄子。
“你、你、你——”
这个声音,这个调调,死都不会忘!张培青!张培青!
“你怎么还活着?你不是死了吗?”二十年前张培青忽然遭遇刺客刺杀,虽然没死但是感染了重病,没多久就挂了。身为她最好朋友的卫扶邱当时还伤心地哭了,这个骗子!
除了卫扶邱以外的所有人,包括族长卫丹都不明白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只见卫扶邱大人脸色青白转换了一阵子之后,二话不说将这一家人郑重的邀请进了府中。
进门的时候秦念无意中看见了卫家看热闹的人中,夹杂着几张熟悉的面孔,是那些幕僚们,此时他们正惊讶地看着自己。
卫扶邱把人带到了轻易不允许进人的书房,命令外面的守卫严格把手,而后严实地关上了门板。
秦念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怪异的举动。
卫扶邱先是仔细端详了一番车夫,皱起眉头:“你怎么有点眼熟,你是谁?”
车夫冷淡地一声不吭。那是根本没兴趣和他交谈。
他这面瘫脸的模样好似唤醒了卫扶邱记忆中的某些片段,他猛地瞪大眼珠子,“你、你、你——你不是失踪了吗?”
一个死了的,一个失踪了的,关键这两人还应该是国家仇人,这都是怎么回事!
卫扶邱强行镇定了心魂,深吸一口气,扭头看向秦念:“这孩子和你们什么关系?”
车夫平静开口:“我的孩子。”
麻衣人笑了:“我们的孩子。”
卫扶邱:“……”他按下脑袋上崩裂的青筋,“你们两个男人……”
哪儿蹦出来的孩子!
麻衣人低低笑了两声,取下头上的斗笠,“我一介女子,有个孩子算什么。”
黑纱斗笠取下来,露出一张仍然年轻的白皙脸庞,尽管皮肤换了颜色,但是那熟悉的眉眼,尤其是眸中的似笑非笑,完全和记忆中的人吻合。
如果这个时代有静心丸,卫扶邱肯定会立即吃一吨。他的心脏病都要被这个不靠谱的人玩出来了,谁能告诉他惦记了一辈子的好朋友忽然变了性他该怎么办?
“你、你这个人——我要和你断绝关系!绝交!”卫扶邱伤心的几乎要飙泪。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你觉得我会那么轻易就退出郢都?”麻衣人冷笑三分。整个大楚能有如今的成就,都是建立在她心血的基础上。
再次看见那个熟悉到极点的笑容,卫扶邱打了个冷颤。在以前,一旦张培青有这种笑容,就表示她准备出招了,而现在嘛——
“薛纪清取代了张培青的位置,他现在是楚国令尹,听说你们曾经关系不错?”
秦念张了张嘴。薛令尹,母亲竟然也认识吗?
“我晓得。”麻衣人摆摆手,表示不在意,“有能者居之,这很正常。其实我来郢都没什么事,就是看看秦念,顺便给她撑个腰。”
卫扶邱感慨万千,上上下下打量秦念:“怪不得有你的影子,原来是你的孩子,咦,等下,为什么她叫秦念?”张培青姓张,太昭姓齐,这个秦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你猜?”张培青露出了谜之微笑。
……
母亲他们并没有多逗留,和秦念说了点话吃了顿饭之后,便再次架着那辆小破车回山沟沟里了。
秦念没有走。她曾经说过要当像张培青那样伟大的谋臣,自己承诺的事,再难都要兑现。
或许她还会碰见许多困难,或许她没有张培青那样对一切阻碍谈笑间信手解决的能力,但是她坚信,只要自己不放弃,总有一天会成功。
这是她的梦和目标。
自从母亲来过之后,从前对她看都不看一眼的卫扶邱大人,每次看待她的目光都透着诡异的慈祥,甚至比对他的嫡系孙子都好,这让卫冬梁格外吃醋。
秦念顺理成章的留在了卫府,依旧是一个小小的谋士幕僚。
卫扶邱大人并没有给她什么优待,他总是一个人念叨一句话“她的孩子,就算压到石头底下也能开花。”然后继续念叨:“那个剑痴木头疙瘩,居然和她在一起,这两个可怕的人。”
卫冬梁最近越看秦念越不顺眼,也不知道她亲戚什么来头,竟然让祖父态度180°转变,甚至还带着她参加各种上等贵族间的宴会。
“什么时候祖父有了个这样交情的庶民朋友?”卫冬梁想破脑袋都想不通,只能愤怒地盯着那方院子里躺椅上看书的秦念。
秦念本来就长得好看,这么温和地躺在花树下,尤其是朝他回眸一笑的时候,卫冬梁心脏有点小小的抖了一下。
迟早把你赶出去。他从鼻翼里发出冷哼。
……
破旧的牛车在路上行驶,车轱辘发出咔咔哒哒的声响。老黄牛漫不经心地迈着蹄子,偶尔看见肥美的草,还会停下来悠闲地吃一会儿。
赶车的人也不在意,牛停的时候他就那么坐着,跟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车架厚实的稻草上躺着个麻衣人,斗笠盖着脸,遮挡住头顶上的阳光,“师弟,天色不早了,找个地方过夜吧。”
太昭转过身子,郑重地看着她:“别叫我师弟。”
“小昭?”
“……”
“我也算是孤竹老头的弟子,叫你师弟应该的嘛。”
“不应该,我们成亲了。”
“不要在乎这些小细节,叫声师姐听听?”
“青青,别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