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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有贞脸上带着一种极深沉的微笑,他眯了眯眼,道:“没想到只几日不见,孟大夫便沦落至此。”
语罢,他毫不掩饰地对这牢房上下打量了一番,讥笑意味甚浓。
孟珩丝毫不为所动,调整了下姿势,盘腿坐于地上,笑道:“吴大人认为孟某是‘沦落’至此?”
“从人人景仰的孟大夫到现在臭名昭著、见死不救的庸医,甚至身陷囹圄,不是沦落,又能是什么?即便孟大夫有一副巧舌,恐怕也无法把黑得说成是白的。”吴有贞那微哑低沉的嗓音含着一种意味不明的笑。
“吴大人说得不错。”少年点点头,似是颇为认同地道:“照吴大人所说,孟某如今身为阶下囚,确实是遭遇悲惨,境况落魄啊。”
“孟大夫有此自知之明便好。”吴有贞冷笑一声,道:“本官早就说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孟大夫落得今日下场,焉知不是风头太过、不知藏拙之故?若肯早日归附于我,想必今日必然是另一番风发意气。”
少年轻笑一声,道:“吴大人所言甚是,确是孟某不知藏拙,以至于得罪了吴大人,方有此下场。”
吴有贞听得此言,倒微微敛起笑意,眉头微扬,道:“哦?孟大夫此言可是认清了局势,打算弃暗投明、择良木而栖了?”
却见少年只笑而不语,那张脸上满是悠然神情,没有半分落魄的样子,更不像是身陷险境、无措之下四处投人的模样。
吴有贞皱了皱眉,忍不住出声道:“孟大夫?”
少年撑膝悠悠站起,负手缓缓走了几步,与吴有贞隔着那铁槛相对。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男子的问话,反开口低低问道:“大人今日如此堂而皇之地进得这狱中,不怕沾染上一身洗不净的嫌疑么?”
“嫌疑?本官身居此位,只稍动一动手指便能让胆敢怀疑到本官头上的人丧魂落魄,我看谁敢?更何况,”吴有贞倨傲一笑,深邃的眼眸中满是城府,“本官今日前来,不要说这些人,就算是一只苍蝇,也定然察觉不到本官的存在。”
“哦,原来如此。”孟珩故作了然地点了点头,语气里颇有些叹服意味:“看来吴大人此次果真是准备万全,有备无患。”
男子眯眸一笑,低声道:“当然,甚至为了防止孟大夫趁我不备时,又用三言两语或是对视一瞥夺走我的心智,本官也另有打算。”
“一旦本官出现任何不对劲的情况,孟大夫就会性命堪忧。”男子声音阴恻恻地道,“所以我劝孟大夫还是做出一个最明智的打算为妙。”
少年却轻笑一声,语气随意地道:“多谢吴大人提点,不然在下差点就想要夺走吴大人的心志了呢。”
语罢又回身懒洋洋地侧卧在那蒲团之上,单手支腮,斜睨着眼看着男子。
“你!”吴有贞似是被少年的轻慢态度惹怒,禁不住低喝一声,阴沉着脸看向少年。半晌却又是怒极反笑,道:“孟大夫也只有这一时片刻能从容得起来了。待到李府尹公审定罪之日,一想到孟大夫此等人才,就要早早夭折,连我也不禁扼腕叹息。”
吴有贞微微笑道。
“所以孟大夫,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是要选择弃暗投明,从此平步青云之道,还是灯尽油枯、自甘堕落之路?”
孟珩缓缓摇了摇头,似是轻叹一声道:“吴大人的记性还真是差呢,孟某的答案不是早就告诉过大人么?像吴大人这种记忆下降的,该去我那胶囊铺买几粒胶囊提神醒脑才是,哦,万不可失误弄错,把孟某特质的胶囊和那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做的劣质品混为一谈,不然也弄得个猝死的结局就不免有些……”
说到这儿,他别有意味地一笑,嗓音柔和:“自作自受了。”
吴有贞眉头狠狠一皱,半晌却是阴沉沉连道了几个“好”字。
“孟大夫既然如此坚定,那本官也无话可说了。只希望孟大夫好自为之吧。”吴有贞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去。
*
甲方和乙方谈崩,此案就自然没有什么和解的可能性了。
来自于原告的所谓“民意”施压,让府尹李大人不得不提早开始对于此案的公审。
即便此案的举证环节并不能算是严丝合缝。
因为仵作对那最重要的人证亦兼物证——即原告口中被害死的男童却是无从下手。
据那失孤女子所言,因为太过悲恸,不忍再看自己那被害的孩儿一眼,竟过早地将其葬身黄土。
死者的安息大于天,无论如何,衙门是不可能揪着这一点不放了。
唯有于公堂之上见分晓。
腊月初一,清晨。
最后一丝秋意离去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大多数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便被初冬的第一场雪冻了个踉跄。
天边似有阴翳,云朵漫卷漫舒,苍白的朝阳只露了个脸,便很快地沉没下去。
偶有一片细小晶莹的雪花被寒风吹到路人的脸上,那人微微抬头,向头顶的天空望去。
却是扑面而来的片片雪花如纸。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天气,顺天府衙门前也围了不少人。
只因这日是开堂公审那传闻中可以“医天下郎中所不能医之心疾”的孟大夫。
高不可攀的人骤然间跌入谷底,一向是八卦小民最喜闻乐道的事,况且这孟大夫自成名起,就从未因顾及自己的名声而广做乐善好施之事,反而处处明码标价,医者如商贾,刺了许多人的眼。
再加上那些曾经被孟珩拒之门外、想要求卦问卜的官-员们,本就已对孟珩心生芥蒂,此次眼看着那不可一世的孟大夫就要跌至谷底,恨不能再狠狠踢上一脚,煽动着自己府上大半家丁奴仆都过来起哄围观,以泄私愤。
而曾经得孟珩出诊相助过的官-员,眼下竟也出奇一致地保持了沉默,相当明智地坚守着闻风而动、明哲保身的官-场哲学。
大难当头,方可见世态人心。此话从来不假。
不过,那事件中心的少年却似乎对此毫不在意,此刻,即便是被衙役押上公堂,也依然挺直着背脊,嘴角噙一抹淡然的笑。
孟珩立在大堂中央,神色坦然,没有丝毫被打量围观的不快。
于他而言,庸俗者的目光,还远不如一个精神病患者的目光那样具有趣味和挑战性。
即便那目光里带着无法忽视的恶意。
堂上惊堂木一响,围观之众渐渐安静下来。
坐在“明镜高悬”四个字下、一身云鹤花锦官服的威严男子将视线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此刻即便跪着,也仍然背脊笔直的少年身上,心底轻叹了一声。
师爷此时站起身来与男子对视一眼,略一点头,便铺开案前的那一卷文书,拖长了腔缓缓念道:“今嫌犯孟珩,于十一月二十三日清晨,遇韦氏母子二人在胶囊店外求诊,先有拖延医治情节,后又将含有剧□□物的胶囊给妇人韦氏,骗其为其子服下,终使得其子命丧九泉,故而构成谋害人命一罪。现有证据如下:一则原告韦氏亲口指证,二则围观路人王氏、张氏等一旁佐证,三则妇人韦氏所持剧毒胶囊为证,四则胶囊店内搜捕出的同质胶囊为证。人证物证齐全,嫌犯孟珩,你可知罪?”
话到最后,他将文书一收,断然高喝一声,苍劲沉缓的声音仿若洪钟一般,在寂静的公堂之上悠悠回响,直击人心。
若是寻常人等,早在这样的扪心一问下乱了心志、缴械投降了。
可那堂下的少年非但面色如常,甚至还微微勾起了嘴角,他缓缓地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道:“草民孟珩,绝不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