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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姜斐然穿着白衬衣,少年温软,因而让失去了一部分记忆的南宛脑海里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却不曾去想过,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他。
如果说在姜斐然离去的一年内对他还有一点念想,那么去年当她遇到薄黎的那一刻开始,她心里对姜斐然的思念已经慢慢瓦解了。
那时候姜斐然在西庄突然出现,南宛只有惊没有喜。
连她自己都不曾注意到自己潜意识里对薄黎的喜欢。
原本以为那种感情是由浅入深的,却不曾想那份爱早已深入骨髓。
她眼里含了泪水,怔怔看着薄黎。
薄黎不动声色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两人一坐一站,四目相对,南宛没从他眼神里看到别的情绪,薄黎却从她眼神里看到了隐忍的痛意。
她死死忍着就要爆发的情绪,一字一顿问:“我只想问你两个问题,八年前在西庄,你有没有见过我?还有,你到底有没有杀人?”
她的眼睛紧紧盯住薄黎的脸,不放过他面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但是他沉默,抿唇沉默。
南宛静等了片刻,他突然直起身靠上沙发椅的后背,轻轻吁出一口气。
“南宛,一定要知道吗?那么久远的事。”
“但你不能否认那是我的记忆!谁也没有资格把它从我脑海里消除!”南宛厉色。
“你都这么说了,第一个问题还需要我回答你吗?”
“我要听你亲口承认,八年前,你的的确确见过我!我脑子里残存的那些有关一个白衣少年的碎片并不是我一个人的臆想!”南宛突然激烈了神色,牙齿紧紧咬住下唇,“你告诉我,别撒谎,你到底见没见过我?”
“南宛,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呢?”薄黎很倦怠地叹了一口气,“是,八年前我的确在西庄见过你。”
是的,八年前,他少年,见过尚且幼稚的女孩南宛。
他雇她当地陪导游,她很称职地陪他走遍了西庄的景点。
少女阿宛,像一道很浅的影子,映满了飞花般的灿烂刻在了他心里。
“薄黎……”南宛蓦地红了眼圈,“那么你回答我,八年前是你杀了人吗?”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你也不应该再问我。”
薄黎站起身来,高大的身躯顿时聚拢起一道凝长的阴影,覆盖了南宛的人。
南宛凝了眼,“回答我,到底是还不是?”
“是。”薄黎没有一丝犹豫和回避地回答她,“八年前,我在西庄杀了人。”
他至今都记得那个草地上像颜料似的洒出来的血,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人的体内所蕴含的液体颜色那般鲜艳,鲜艳得仿佛要颠覆他的世界。
也就是从那一刻才发现,人的性命脆弱到不堪一击。
“如你所见的那样,你也或许从没有真正意识到,我就是一个杀人犯。”
杀人犯的薄黎,微微弯了嘴唇向南宛微笑,那笑容像八年前一样,微微矜贵,微微骄傲,又透出暖暖的温柔之色。
少年薄黎,好人薄黎。
南宛在他灿烂到无与伦比的笑容里泪如雨下。
她哭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站在他面前,像个失去了最心爱的玩具的孩子一样哭得痛彻心扉。
“阿黎……阿黎……”
她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朝他伸开手。
薄黎拉住她的手拽她入怀,低头吻在她额头,“傻子。”
“你才傻,阿黎你才傻,傻子,傻子……”南宛埋头在他胸前,泪湿满襟,“明明杀了人的不是你,而是我!阿黎,我才是那个杀人犯啊,当年杀了人的是我!是我!”
她全都记起来了,那段可怕的记忆,让她全身止不住颤抖。
她从薄黎怀里抬起头来,睁着双眼看着自己洁净的双手。
这双手,曾经错杀过一个人。
她才是那个真正的杀人犯。
杀了人的是她啊,是她啊!
她怎么会让薄黎替她担起了这份责任?
她哭泣着往后退,举在眼前的双手一颤一抖。
“我杀了人,我杀了人,我才是杀人犯,当年被所有人唾弃指责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薄黎与她在闵安三德村的车子里初见的时候他乍一听到她的名字他的神色会那么古怪。
他推她,踹她,骂她,都是应该的!
她让他背负了那么难堪的罪名,他心里又怎么能没有一点怨恨?
所以他才会把她从沈家抢过来,并一遍遍告诉她,哪怕全世界都觉得他是一个坏人,她都要一直坚信他是一个好人。
是啊,对南宛而言,薄黎救赎了她的人生,他怎么能不是一个好人?
全世界都可以背叛他,独独曾经被他善待过的南宛不可以,因为这是她欠他的。
南宛记起了全部,一想起去年那些和薄黎在一起时的点滴往事,心脏又痛得好像被人紧紧拽住了。
“对不起,阿黎,对不起,我不知道,这八年来我想不起这些事,我全忘记了,我不知道,对不起,阿黎,对不起!”
她一步步往后倒退,直至身子抵上了坚硬的墙壁,退无可退。
薄黎站在沙发椅前,身形不动,静静看着南宛痛哭到失态。
他看得出来,突然得知了一切真相的南宛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打击,她心里苦闷又疼痛,面对他的时候她又深深愧疚。
她一直哭,用手捂住心脏部位,哭得不能自己。
“我,我觉得我就是一个罪人……”她抽泣着说话,“好像做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梦,突然梦到自己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坏人,一个不能被原谅的杀人犯,我,我恨我自己……”
她的神情里尽是脆弱,无助。
薄黎眼里显出一丝不忍。
他想象过无数次她得知真相时的表情,却没有一种会是像现在这样让她自责到几欲崩溃。
“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这段话曾经是南宛在他失落时告诉他的,现在他同样告诉给她。
“你的记忆是你自己的,任何人都没有权利把它夺走,我却让沐无花消去了你的这段记忆,我很抱歉。”他走上前伸手握住了她的肩膀,一手托起她满面泪意的脸,认真凝视她漆黑而迷蒙的眼睛,“但是我很庆幸,在我保护下的你成长得这么好,有一颗善良而坚韧的心,也有一个踌躇满志的愿望,最重要的是,你的心里一直记得我。”
所以他背负了她的罪恶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切都是值得的。
但是假如当年传出杀人的是她,那么以她那时候的家世,无疑会毁掉她后半生的命运。
当时的薄黎并没有考虑那么多,只是看到那个抢钱的男人倒下的时候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保护阿宛不受伤害。
所以他毅然成了一个“杀人犯”。
成为杀人犯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看清了鹿苑里一些肮脏的人和事。
所以南宛庆幸,他也庆幸。
“很多时候,你不得不佩服上帝的强大,他总是能把你耍得团团转,让你兜转一圈才发现你曾经距离地狱和天堂都那么近。”薄黎伸手拂过南宛的后脑勺,将她抱在自己怀里,“但是阿宛啊,也有一些时候,你不得不承认这就是命运,属于你我的命运,它很强大,我们反抗不了,就只能安然接受。但是接受了呢,你看看,我们现在过得都很好,不是吗?”
他轻拍她后背,语声柔得像天边的云团,“别哭,阿宛,千万别哭,你应该笑,笑我们还能在一起。”
曾经他以为这辈子都遇不到南宛了,曾经他也以为自己只能在四十来岁的时候随便找了一个不爱的女人就此结婚生子度过余生。
而南宛伏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深深感动的同时突然想到八年前,她在西庄镇接待了薄黎的时候,他问她:“你父母呢?”
南宛回答:“我爸妈都在闵安市呢,爷爷奶奶说他们在那里住着大房子呢!”
“为什么不接你过去?”
“奶奶说时机还没到,过两年他们会接我回家的!”
十四岁的南宛说起自己那未曾谋面的父母总是一脸灿烂和期冀,却没想到多年后她终于被亲生父母接走的时候,自己会面临巨大的难堪和选择。
闵安市于她而言并不是个逍遥窟,而是一个大火坑。
多年以后,她也庆幸自己在那个最举步维艰的岁月里遇到了薄黎。
那个曾经暖如春阳的翩翩少年,即便在七年后变成了冷酷狂霸的毒舌黎爷,却依然成为了她唯一的救赎。
也许这就是命运,属于她和薄黎两个人之间的命运。
*
外头的天还是黑色的。
薄黎坐在床边,南宛坐于他身后,伸手褪下他身上的黑色衬衣。
一片布满深浅疤痕的男人脊背赤裸呈现在她眼前。
薄黎的皮肤是很好的,白皙又洁净,可是独独背后这一面,像一块被摔裂了无数道碎痕的美玉,崎岖满布,触手粗糙。
南宛的眼泪又浮起在眼眶,“阿黎,疼吗?”
“现在自然是不疼了。”薄黎重新将衣服穿上,回头瞧着她,“你别自责,这不关你的事,是薄首长下手狠。”
南宛心里更难过了,“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被打成这样。”
“我说了,我是一个男人,该背的责任我自己背,与你无关。”
“傻子。”南宛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吐出这个词,“你才是一个傻子。”
“当年是太傻了。”
薄黎自嘲一笑,傻到差点被赵云芝陷害。
他伸出两指触到她锁骨下方的位置,“我记得当时你这里也受伤了。”
当年那个歹人太厉害,他们两个联起手来竟然也打不过他。
薄黎伤了眉头,南宛伤了肩膀。
“要是可以重新来过,我一定不会让你担这份罪。”南宛心疼地伸臂抱住他。
一个人,得有多大的勇气才能替另外一个人担下杀人的罪责。
一个人,又得有多大的忍耐才能受得住两次毒辣的鞭打。
面对世俗苛刻厌恶的眼光,他依然仰头挺胸笑看这个世界,虽然笑里多了一份狂狞和残暴,可他骨子里依然是一个像太阳一样光芒万丈的好人。
从少不更事的薄家太子爷到雷厉风行的闵安黎爷,再到黑道残酷狠辣的天堂老大,薄黎这一路走得多么艰辛?
南宛心酸的同时又无比骄傲,这个神一样的男人竟然是她相识了整整八年的未婚夫。
她的男人啊,她这辈子都放不开他了。
“傻子。”薄黎轻笑一声,双手捧起她的脸深深吻了下去。
如果再来一次,他会怎么做?
毫无疑问,他还是会选择替她担下这份罪。
*
等到天光大亮的时候,薄黎告诉南宛他会亲自护送她回国。
南宛很惊讶,觉得自己耽误了他的大事。
薄黎嗤笑:“什么大事儿,除了你之外都是小事儿。”
他昨晚找人深夜开会就是为了布置一个计划。
他已经和大天结了梁子,大天一定会仇恨天堂,因而会派人袭击他的部下。
但是日本这一仗他一定会打,所以他会继续留在这里,必要的时候他还会和姜斐然合作--对他而言,现在没有完全的朋友,只有纯粹的利益,利益决定盟友。
南宛心知自己留下来只会拖累他,便也什么都没说,一切听从他的安排,只是考虑到日本还有姜斐然的存在,故提醒道:“据我所知,大天势力不容小觑,你现在和他为敌,姜斐然也与他为敌,而看大天的态势,好像要在日本扩张一样,势力已经完全渗透进来了,所以如果现在你和姜斐然各自为战的话情况会不利于你们,倒不如你们暂且联起手来,等他日灭了大天,你们两方再做打算。”
南宛的这招计薄黎也想到了,他正打算这么做,毕竟目前先灭了大天是他的首要之举。
“没看出来,你还有点脑子。”薄黎赞许地笑了一声,转身招呼下属启程。
走之前,薄黎承诺会还给她一个完好无缺的一青,另外把小白也送回了国。
这次离开,南宛没再找小姨道别,她想着,反正以后还会回来的。
这次回国很顺利。
飞机降落闵安国际机场,薄黎带着南宛坐上一辆由平四开来的车。
平四这大半年来都跟着徐玄明在金沙和三德村度假村做事,此次听说黎爷要回来,立马请缨要去接机。
现在真的见到了许久未见的黎爷,他一个大男人眼里竟有了泪意。
在主驾上开车的时候他的眼神一直盯住后车座的薄黎。
薄黎注意到他那异样的注视,忍不住踹了主驾座位一脚,“看什么看,老子没缺胳膊断腿的,你那什么眼神儿?!”
昔日黎爷的嚣张霸气劲儿一点都没变。
平四觉得久违,忍不住笑了,“是是是,爷。”
南宛也笑,薄黎的这些兄弟一个个的都很忠诚。
“玄明呢?”薄黎问。
“徐爷在金沙处理事务,听说爷和南小姐回来了,高兴得不得了,说晚上要叫了弟兄们给您办洗尘宴。”
“办什么,改天吧,今晚我回去薄家。”
他回闵安了,虽然是送南宛回来的,但到了自个儿家门口,好歹要回去见一眼自己的妈。
这半年来,李恒宜可没少念着他。
他没坐牢这事儿,就薄国阳一个人知道--当初他所有人都瞒了,但他知道肯定瞒不过薄国阳,薄国阳比谁都精明。
所以当初他才会那么决绝地与他断绝父子关系。
“平四,我回来这事儿先别对人说,时机还不到。”他叮嘱平四。
除了自个儿的弟兄,这满城的百姓都还以为他薄黎在监狱里蹲着呢。
“爷,您放心,我们办事,绝对安全着。”平四一脸忠诚。
车子在鹿苑门口停了下来。
平四对薄黎道:“爷,这时候鹿苑里都没什么人,您不用担心会遇到什么熟人。哦,对了,去年年底,沈家老爷子也去世了。”
薄黎闻言面上没什么表情,南宛却抬起了头。
她还记得沈爷爷,那位老人家是一个书法爱好者,曾经在她去沈家相亲的时候带她看过他珍藏的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书千字文。
沈爷爷去年年底就去世了,这对她来说太突然了。
“进去吧。”薄黎挥了一下手。
平四将车稳稳开进了鹿苑,又开进了阔别大半年之久的薄宅。
透过车窗,南宛看到薄家院子里的景致都不曾变过。
繁花硕果,掩映绿枝,似乎依旧繁荣华丽。
李婶听到汽车的声音从主宅里走了出来,见到停在院子里的那一辆有些陌生的黑车,有些惊讶。
“是谁?”她站在门廊前远远发问。
南宛听到声音先开门下车。
人一露出来,与李婶的眼神对视,李婶呆住了。
她难以置信地眨了两下眼睛,“少,少,少奶奶?!”
“李婶。”南宛朝她露出一个笑容。
李婶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不是在做梦,她真的在薄家见到了离开了大半年的少奶奶南宛。
“真的,真的是……少奶奶!”她惊呼一声,连忙跑上前来,又惊又喜:“少奶奶,真的是你,你怎么,怎么突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