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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舟从天下楼 出来后,带着式薇和步蘅去自己名下的几个铺子转了一圈,心中有了个粗略的印象。
晌午将至,三人回府 。凳子尚未坐热,太傅大人就派人来说花厅有贵客慕名而来,特意来拜见渔舟。
渔舟换了一 身常服,怀着诧异的心情去了花厅,她才回京不久,认识的人屈指可数,实在是想不出来者是谁。
花厅中坐着一位而立之年的儒士,眉目清朗,眸光深邃,白袍半旧不新,但是洗得极为干净,举手投足间并无贫困人家的拘谨。
分宾主而坐,互相见礼。
“在下公孙鸿宇,原名西门鸿宇。”那位儒士冲渔舟微笑道。
渔舟与西门一氏仅有的交集便是西门先生,故而轻松地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亦笑道:“久仰大名。”
“不敢当。先父暮年有赖先生悉心照料,身后事亦有劳先生妥善料理,鸿宇感佩于心,在此诚心谢过。”公孙鸿宇长揖及地。
渔舟避而不受,虚扶着他起身,温声道:“先师待我极好,为人弟子,一切都是分内之事,受不得您的大礼。”
“先父猝然辞世,鸿宇未能见上最后一面,引为平生最大的憾事。先父病重之际,始终未在书信中提起半句,鸿宇始料未及先父会走得那么快。家中叔伯……家中叔伯未曾将讣告送至琼林书院,以至于子欲养而亲不待,实在是不孝。”公孙鸿宇哽咽地说道,悄悄红了眼眶。
“据悉先生在琼林书院开堂讲学,也是为国尽忠,自古忠孝两难全,先生不必悲伤。先师生性豁达,不拘俗礼,常言‘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定然也是不愿见到先生如此难过。”渔舟劝慰道,“况且半月潭山明水秀,先师生前极为喜欢,也是个清静的好地方。”
“如此说来,倒是鸿宇着相了,京城困囿了先父大半生,他老人家离开了也好。”公孙鸿宇叹息道,“先父能与父亲冰释前嫌,也是多亏了先生在其中劝说,鸿宇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您才好。”
“令尊与先师都是忠厚的性情中人,本就惺惺相惜,不过是造化弄人。”渔舟温声道,“两位长辈情分匪浅,你我也不必彼此客套。您若不嫌弃的话,我们就兄妹相称吧。”
“恭敬不如从命,那鸿宇就托大了。家父说先父临终时交代妹妹照看西门府,鸿宇毕竟曾在西门府当了十几年的少爷,熟门熟路,若有得用处,全凭妹妹驱使。”公孙鸿宇道明了来意。
“‘照看’二字不敢当,我是想找他们算旧账。”渔舟微笑道,“能得到大哥的帮助再好不过,但是大哥不是在琼林书院当先生麽?”
“我已辞去先生一职。”
“哦?为何?”渔舟微微一惊。
“公孙氏一脉单传,我与父亲相认后,欲认祖归宗,然而西门府不许,说生恩不如养恩大,不可数典忘祖。后来书院中流言四起,说我忘恩负义,先慈当年的旧事也被频频提起。先慈当年所作所为的确有些不妥当,我亦觉得自己德行有损,无颜为人师表,因而引咎辞职了。”公孙鸿宇神色黯淡地说道。
不用说渔舟也知道流言背后少不了西门府的煽风点火,西门先生的后人如今最有出息的大概就是眼前这位了,没从他身上扒一层皮下来,他们又怎会善罢甘休。
“流言止于智者,清者自清,大哥不必将那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如今敝府缺一位府医,不知大哥肯否屈就?”渔舟微笑道。
“这个……这个大哥去外面药铺谋个差事也是使得的。”公孙鸿宇迟疑地说道。
“我想大哥是误会了,小妹并无同情或者怜悯之意。我有一位朋友在边关受了箭伤,寻医问药已有月余,至今仍无起色。我本想请令尊出手,若是大哥愿意大材小用,那是再好不过了。”渔舟正色道。
公孙鸿宇立刻高兴地应承了下来,并约好了次日上门看诊的时辰。
他离去后,渔舟派人往天下楼走了一遭,心安理得地放了宣竹的鸽子。
渔舟怀着些许忐忑的心情将私自留下公孙鸿宇的事情告知了太傅大人,太傅非但未责怪,还满口赞许。
太傅大人骄傲地认为自己闺女不是池中之物,身边自然该有能人异士相佐,还亲切地问渔舟是否需要幕僚,看得东陵泛舟直眼红。
午膳过后是雷打不动的午休,渔舟搬了摇椅在院子里的梨树下小憩。寂寂梨花,淡淡其华,轻轻飘散,随风入画。不觉睡意袭来,一晌贪欢。
这一觉睡得极为安稳,自然转醒已是夕阳西下,晚霞漫天。
她睁着惺忪的睡眼正欲起身,忽然听到有人喊道:“快好了,别动,别动!”
渔舟眨了眨眼睛,驱除了睡意,打量着院子里凭空冒出的“不速之客”——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龙眉凤目,金相玉质,长须及胸,十分飘逸。可这份飘逸也不过保持了一会儿,因为他正在作画,胡须上蘸上了墨汁也丝毫未察觉,他脑袋往哪边转,胡须就往那边划,胸前的衣襟染成了黑压压的一片,可惜了那上好的杭绸被涂得面目全非。蘸墨挥毫的男子时而点头,时而皱眉,时而微笑,甚至会如同猴子一般抓耳挠腮,有趣得紧。
据渔舟所知,钟若瑜有一个庶出的画痴小叔叔,也是唯一的叔叔,名唤钟离抱朴,人如其名,清心释累,绝虑忘情,少私寡欲,见素抱朴,如今在宫廷画院供职,是大燕朝屈指可数的绘画大师之一。
钟离一氏曾是将帅家门,有过经久不衰的盛名,然而子嗣单薄也是不争的事实。虽说是世代门阀,但是到钟离怀瑾父亲这一代嫡枝仅有两人,还是一嫡一庶,一人战死,另一人至今未曾婚配。倒不是说钟离怀瑾的祖母心胸狭隘,对庶出的子孙不闻不问,正相反,老封君巴不得子孙绵延,可钟离抱朴对女子退避三舍,倘若逼得急了,干脆躲到宫廷画院中三五个月不回府。钟离怀瑾成亲后,他倒是轻松了不少,可小团子这个女娃的出生使得老封君又念起了紧箍咒,大概是来太傅府躲清闲了。
按理说,渔舟母亲与钟若瑜母亲是姐妹,钟离抱朴与太傅府这亲拐得有点远,不过太傅大人不是那种文人相轻之人,对心思单纯、质而不俚的钟离抱朴多有赏识,因而钟离抱朴成了太傅府的常客。蒹葭苑是渔舟的闺阁,他能如此大摇大摆地进来,可见这常客有多经常。
渔舟理了理这一表三千里的亲戚关系,打着呵欠唤道:“小叔叔。”
钟离抱朴听了这称呼高兴得手舞足蹈,伸手拉着渔舟的衣袖,邀她去自己方才所作的画,拘谨而又期待地问道:“如何?”
细长的眼睫眨巴眨巴,如同寒夜里闪烁的星星。
渔舟哑然失笑,玩心忽起,好整以暇地问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钟离抱朴眉间微蹙,纠结了一会儿低声说道:“自然是真话,不过,你能不能给小叔叔留点儿面子,就那么一点儿……”
“面子是给外人看的,咱们叔侄不算外人吧?”渔舟笑吟吟地道。
钟离抱朴凝眉思忖了一会儿,并未发现这话的不妥之处,点了点头。
渔舟看了看沐浴在霞光中的水墨画,故作一本正经地道:“尚可。”
钟离抱朴的肩膀立刻垮了下去,沮丧地道:“真的……真的不好麽?”
看着他孩子气的面容,渔舟“噗嗤”一声笑了,指着画说道:“已是不错了,至少功底比我深。不过有些许瑕疵,那就是匠气太重了一点儿。先容我问一问,您是不是经常画仕女图?”
“这个你怎么知道?”钟离抱朴呀然一惊。
“当然是您的画告诉我的,据闻燕京的仕女图比真人一般要美上三分,看来所言不虚。您看这里,椅子后面的梨树,一簇簇绽满枝头,玲珑纤细,如云似雪,显得格外淡雅,符合所有人梦寐中的梨树形象。但事实上呢,那棵梨树最下方还有几枝旁逸斜出的枯枝,树干上也还有凹凸不平的疤痕,这些您都没有画。我相信,一定不是您没有看到,而是为了整幅画的美。如此一来,美则美,却少了历经岁月洗礼的沧桑,和老树逢春的欣欣向荣,意境上便差了点儿。因而这画上的梨树不是蒹葭苑的梨树,而是别人眼中的梨树,这就是所谓的匠气了。”
说罢,她素手一伸,取过一张干净的宣纸,拿起钟离抱朴尚未用完的砚台往宣纸中一扣,然后执起笔或点或蘸,梨花淡淡,一簇簇,一堆堆,一片片,尽情绽放。而那几支本来无人问津的枯枝,或旁逸横出,如虬龙腾空,迂回曲折,纵横交错,苍老的褐色的枯枝上,顽强地、零星地绽放了几朵梨花,极尽哀艳之美。最浓的那一块墨汁则画成了渔舟先前躺着的摇椅,微微翘起,好似有人刚刚离去。
钟离抱朴被震撼得难以言喻,他一直以为,世人也是如此以为,只有完整的美才可以称其为美,直到今日方知原来残损也是一种美,一如卸妆后美人眼角的哀伤,那是一种震撼的美,令人唏嘘不已,令人如痴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