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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渔舟、钟若 瑜和刘盛龙的筹谋与斡旋下,属于他们三的钱庄——汇通天下悄无声息在宣阳城衙门附近开业了。钱庄只有十个人,一个掌柜,一个出纳,一个库管,两个账房先生,两个柜员,三个小学徒。其中有三人是渔舟的,就是那三个小学徒,白芷、紫苏和忍冬。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多余的人,连扫地洒水的都没有。
在用人之道上,钟若 瑜对渔舟一向不敢苟同,但也学不来。偌大一个钱庄,她居然就扔了三个小屁孩去,白芷给掌柜打下手,剩下的两个跟着账房先生跑腿,简直是跟闹着玩似的。
但在管理章 程上,钟若瑜和刘盛龙就不得不甘拜下风了。她花了三日时间,整整写了三十页的管理制度,对每个岗位、每件事、每个时间节点都做出了明确的规定,奖惩制度也一目了然,权责清晰,赏罚分明。
开张的前三个月,三个东家轮流坐堂。因竹先生卧病在床,渔舟排在最末。
渔舟一方面需要照顾宣竹,另一方面想到不久之后兴许竹先生就要上京赶考了,天下楼开分号的事情也提上了日程。
她打算开五家分号,由南向北铺展。像开钱庄一样,开茶楼也需要前期考察与选址,在这事情上她彻底犯了难。
四个孩子有三个拨去了汇通天下,剩下的当归年纪小,性子又憨厚,而且此去路途遥远,实在是不放心让他去,而自己又分身乏术。
钟若瑜知道后,他说恰好第一个月由刘盛龙在汇通天下坐堂,而他北边也有生意需要处理,可捎当归同行。
渔舟深知商场瞬息万变,若不牢牢把握先机,将会是后来者居上,因此犹豫再三后,点头应允了,并从所雇的长工中挑选了五名伶俐的汉子随行。
这次决定,渔舟是真带了几分忐忑,毕竟是第一次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委以重任,还不像白芷他们一样可以待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可她转念又想,若是事情不成,那就当磨砺孩子吧,左右都有钟若瑜看着,总不可能将那十万两银票全都败光了。
临别时,当归怀揣着十万两银票,内衬都被汗水沾湿了,高兴、激动与感恩交织在一起,含着泪恭恭敬敬地给渔舟叩首拜别。
四个孩子中,只有他一人学了茶道,后来看着另外三人都去了钱庄,留他一人在渔舟身边端茶、泡茶,羡慕、孤寂和失落困扰了他许久。没有家的孩子,最是敏感,最怕的是自己不被需要。
渔舟摸着他的脑袋,殷切叮嘱:“出门在外,保护自己最重要。你还小,有大把的时光可以挥霍,若是此次不成,下回再去也是可以的。”
当归握紧了拳头,郑重其事地允诺:“姐姐,我一定会带来好消息的!”
乡试过后是宴饮,参考学子大都是寒山书院的学生,七拐八拐总能攀上一点儿关系。而在书院中课业极好的竹先生始终未曾露面,于是便有人猜测说是病了,前来探病的人,虽不是络绎不绝,但隔三差五地总有那么三五个。
渔舟不耐应对这些虚情假意,索性将糟糠之妻的角色扮演得深入人心。宣竹的同窗前来探望时,渔舟要麽就是木讷寡言、面无表情,要么就是捋着袖子,卷着裤腿,土得掉渣。谁见了都会忍不住暗自叹息一句:鲜花插在牛粪上,真是可惜了,渔舟就是那坨牛粪。
西门先生出门去青鸾城了,若是他见了,定会横眉怒目地训斥“有眼不识金镶玉”或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似乎是跟渔舟待久了,西门先生也变得越发任性了,高兴时手舞足蹈,不高兴时横眉冷对,偶尔还会破口大骂,哪还有半点大儒该有的样子!可是,他却感受到了这几十年从来没有过的快意。
乡试的主考官留在宣阳城要直到月底放榜,作为东道主的褚进,只能陪着他们阅卷和试题封存后四处游山玩水。今日赏月,明日登山,后日游湖,几位考官兴许是看厌京城的锦绣繁华,竟然对边陲之地的“穷山恶水”也兴致勃勃。尽管如此,褚进还是抽空来绝雁岭探望过竹先生,足见深情厚谊。
说起探望的人,又怎么能少得了沈梦溪与澹台未晞呢。
那一日秋高气爽,宣竹病情稍稍好转,渔舟见他卧床已有多日了,神情颇有几分闷闷不乐,于是拉着他去了后院拔花生。
病中的宣竹对渔舟极为依赖,若是半日见不到她人影,那张俊脸黑得堪比锅底,药也不喝,非得等到渔舟回来不可。
只要渔舟在身边,稍稍顺着他一点儿,立刻乖得像只温驯的小狮子。不对,人家是个安静的美少年。
后院的菜园子里矗立着一棵高大的枫树,层层叠叠,团团簇簇,红似朝霞,艳如火焰,带着秋天的缠 绵和沉寂与瓦蓝瓦蓝的天空融于一体,交相辉映,异常美丽。秋风一起,落叶纷纷,如一只只断了魂的金色蝴蝶随风而舞。
沈梦溪和澹台未晞来探病时,听大娘说竹先生正在后院菜地,故意没让通报,也没带奴仆去了后院,本想给竹先生一个惊喜,却没曾想竹先生给了他们一个惊吓。
兰芝玉树的病书生坐在枫树下,背靠着树干,席地而坐,上面垫着一捆绿中带黄的花生苗,前面堆着半个人头高的花生,身边放着一个竹篮子,竹先生正用他那指节分明、如竹如玉的手摘花生,满手泥泞,衣襟上也落满了细碎的泥土。
渔舟看到澹台未晞,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大老远便开始挥手招呼,笑眯眯地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两位今日有口福了,快一起来摘花生吧!”
她一身短打,手上拿着一大把花生,脚上未着鞋履。
沈梦溪和澹台未晞尴尬地立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们不会摘是吧?哎哟,这没有什么丢人的。我们家先生先前也不会,摘了几棵后就会了,现在摘得可好了!”渔舟热情地挥舞着手中的花生,颇有几分怡红院掌门人的架势。
沈梦溪暗自腹诽:“根本不是会不会的问题好不好,爷长这么大,只知道吃花生,让爷摘花生,还不如让花生摘爷呢。”
“既然来了,那便随便坐吧。”宣竹见渔舟闹得正欢,在一旁妇唱夫随地帮腔。
沈梦溪和澹台未晞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坐哪儿?跟他一样坐地上?”
不过,既然正主开了口,他们断然没有立刻离开的道理。
两人各自在宣竹身边选了一处草和树叶比较少的地方蹲了下来,澹台未红着脸晞期期艾艾地道:“听说你又病了,我和梦溪特意来看看。”
宣竹淡淡地道:“并无大碍,能摘花生了。”
渔舟抱了一大堆花生,在他们二人面前各自放了一小堆,乐不可支地道:“我本还以为今日拔不完了呢,两位来的可真是时候。哎呀,你们要是天天来就好了,我和我们家先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二人尴尬地笑笑,没敢接话。沈梦溪甚至暗自下了个决定以后再也不进竹大少的院子了,尤其是后院。
澹台未晞看着宣竹手上的泥和前些日子雕刻发簪落下的浅淡伤痕,又是同情,又是心疼,嗫喏道:“庭芳哥哥,要不我让丫鬟们一起过来摘花生吧?”
“茯苓先生说让先生多干粗活,这样对他的身体大有裨益。二位若不是来帮忙的,那便请吧。”渔舟似笑非笑地道。
这回连沈梦溪都心疼竹先生了,而澹台未晞即刻红了眼眶,泪水盈盈,欲落不落,我见犹怜。
可是,人家连名医茯苓先生都搬出来了,别人哪还敢反驳。只能默默地伸手拿起了花生,默默地扯。
于是好好地探病变成了摘花生,让二人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出门前忘了看黄历。
蹲着蹲着,腿就麻了,后来无奈只能学着宣竹坐在花生苗上,哪还有半点少爷、小姐的样子。
而抓了“壮丁”的渔舟自然是心满意足,哼着荒腔野调手脚利落地拔花生,一天半的活被她大半天就干完了。
傍晚辞行时,渔舟神秘兮兮地将澹台未晞拉到一边,絮絮叨叨地道:“花生都是你们三摘的,又是我们家先生亲自洗的。家境贫寒,无法设宴款待实在是对不住,还望大小姐海涵。”
另一旁,沈梦溪揉着酸痛的腰,苦笑道:“嫂夫人实在是不拘小节,难怪从不曾听你提起过她。”
宣竹不欲解释渔舟和澹台未晞之间的过节,含糊地道:“她年纪小,性子跳脱,是爱闹了些。”
沈梦溪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沈梦溪和澹台未晞带着重礼而来,渔舟也没让他们空手而归,给他们每人装了一小篮子的生花生。毕竟,渔舟还是懂得礼尚往来的道理的。
夜里,澹台未晞冲着那句“我们先生亲自洗的”,用那双红肿的手剥完带回来的花生,含着泪一颗一颗地吃下。
八月下旬,渔舟收到了当归从柳州的来信,信中用尚且稚嫩的笔迹详细地记录了沿途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见他如此谨小慎微,渔舟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