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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飞机, 周皓跟钱伟成,还有医院的其他同事, 大概十几号人,他们先去了进修的A市第五人民医院报道。医院方面给他们安排了住的地方。
两人一间的宿舍, 环境还不错, 也够宽敞。
收拾完行李, 钱伟成怂恿周皓带他去好玩儿的地方转转,周皓口头上答应了。一看时间,已经下午三点多了。
周皓坐在床头歇歇脚,正好掏出手机给严明打了通电话。
“严明,我来A市进修了。”
电话那头显然很惊喜, “什么时候到?我去接你。”
“已经到了,刚去医院把手续办了, 现在在宿舍。”
“你先歇会儿,晚上等我下班, 咱俩一起吃个饭。你们宿舍在哪儿?”
周皓想了想, “远陵区的动力路, 就在第五人民医院后面, 离你们报社也不远。”
“那行, 那附近正好有一家俄罗斯餐厅,晚上就去那儿吃吧。我六点下班,咱们六点一刻约在餐厅见。”
“好。”
他跟严明的上一次见面, 还是今年过年回老家的时候, 一晃都过去半年了。
周皓站起身, 倚在窗户边,下午的日头明显柔和多了。陌生且熟悉的道路上,疾驰的车辆一辆接着一辆,穿行于东西,纵横于南北。
孤独,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过惯了温水煮青蛙的日子,他现在的任何举动,都会在这个喧嚷的大城市背景下,蒙上一种怪异的色彩。
回过神,周皓对钱伟成说,“晚上跟我一块去吃饭吧,以前的一个朋友。”
钱伟成爽快地答应了,“好啊,还是皓哥厉害,哪儿都有朋友。”
“少贫嘴!”
晚上六点一刻,周皓在这家俄罗斯餐厅,终于见到了严明。两人都有点激动,互看着对方,却是一句寒暄的话也说不出。
钱伟成自来熟,这时插进话来,“帅哥你好,我是皓哥的同事,我叫钱伟成,你叫我小成就行。”
严明冲钱伟成礼貌地笑笑,“你好,我叫严明。”
没有其他多余的介绍,三人就算相识了。
服务员走过来,递上菜单,一看价目表,价格都有点小贵。今天严明非说他请客,周皓跟钱伟成只好挑了几样稍微便宜的。
饭间,周皓跟严明互问了对方的境况,周皓没什么可说的,踏实稳定的工作,一辈子的铁饭碗。他问起严明,在A市压力大不大?工作顺不顺心?
严明颇有些感慨,“主要是房子,再过个二十年我都不定买得起。每天早出晚归,回家还得加班写稿子,累死累活。把今年干完吧,我想换个工作,去外企,那里工资起码高一点。”
周皓理解严明当下的压力,他当然也不会劝严明换个城市另起山头。他心里清楚,严明跟他不一样,他这辈子就想图个安稳,严明身上背负的担子太重了,他把他妈妈的后半辈子也一并背在了身上。
两人之间都有些郁郁寡欢,大概话题不对。周皓有些犹豫,还是问了严明,“这三年,你有再见过孙奕文吗?”
严明摇摇头,“没有,头一年我还是住在闵临区,他没回来过。”
周皓的脸色暗了下去,不过,他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
钱伟成听着他们说话,却一句也插不上,有点坐不住了。
“你俩说着,我去下洗手间。”
洗手间的镜子前,一个女人正在对镜补妆,雪白香肩,窄腰翘臀,一身小黑裙包裹出玲珑有致的身段。
钱伟成正往里走,女人正好出来,两人不经意地撞了下。
这大概是钱伟成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了,呆头鹅一个,当下就像傻了一般,两眼发光盯着人家女孩看。女孩面露不悦,以为是哪里来的小流氓。
这时,一位穿着衬衫黑裤的年轻男人出现了。
“羽骞哥。”女人喊了一声,站到了男人身后。
钱伟成知道这女孩误会他了,连忙道歉,“不好意思啊,刚才走路没注意。”
男人和女人都没有说话,男人只是冷冰冰地抬眼瞥了眼钱伟成,然后他们便走开了。
“欠,什么眼神嘛!拽什么拽!”钱伟成嘟哝句。
从洗手间回到座位,钱伟成一脸的不开心,被人当成流氓,换做谁都得生气。
周皓看出了这位活宝的闷气,便问他,“你咋啦?”
钱伟成皱着眉头,开始数落起刚才遇见的那男人,“不小心撞到了一女的,被他男朋友当成流氓了,那男的长得还挺像回事儿,就是一直阴着张脸,至于嘛,敢情我欠了他一百万。”
钱伟成没心思吃饭了,四处张望,正好见着了刚才两人,于是便指着那两人说,“你们快看,就是那俩。”
周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去看,愣住了。那边的两人,大概也察觉到了暗地里的视线,也侧过去了脸。
诺大的餐厅里,江羽骞再也听不到旁的声音了,他明显感到心里尘封的那股子情感,如同汹涌波涛,冲击出了心房。
那人离开的第一年,他每天都会去闵临区的那间出租屋楼下,他无数次地撞见过严明,却再也没有见过小疯子。
后来,他去了小疯子的老家——清江县。在那里,他呆了半个月。
那里果真如小疯子所言,是个潮湿的南方小城。站在不算宽阔的陈旧马路上,四面八方都是阴暗肮脏的景象,他看见了无数个穿着脏破校服的皓皓,可怜兮兮地被遗弃在这个小城的角落里。
那一刻,他痛心疾首地想要去质问小疯子的妈妈、继父、还有他的同学们:你们凭什么这样欺负一个小孩?他还那么小,凭什么要去背负这些痛苦?
第二年,小疯子还是没有回来,严明也搬了地方。
闵临区的那个出租屋,他去的次数少了。
他把那张背后写了“皓皓跟骞骞”的合照压在了自己家中的抽屉最里侧,他有点累了,不想再把自己困在这些回忆里。他渐渐开始从封闭中走出来,回归了社交,回归了积极向上的工作。
第三年,也就是今年年初,他把滨江一号的房子卖了。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在心底已经决定放弃那个可怜的小疯子了,他也渐渐说服了自己:那个小可怜不会再回来了,等下去也是一场无结果。
他只是有点遗憾——没能给那个小可怜一个家,没能伴他过完后半生。
可是现在,又算是怎么回事……他刚从沉重的记忆里走了出来,还没喘上几口气,扑通又掉了回去。
此刻的江羽骞,苏醒了他内心潜藏的犯罪因子:他不会再放任那个小可怜离开了。
这几年,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犯人,每天困在自己建造的监狱里,进行深刻的思想改造,终于,他成功地改造完成了。可是当初那个诱惑他犯罪的人,突然又出现了。
那能怎么办?就让他当一辈子的罪犯吧。
片刻的安静,钱伟成又提醒了遍,“就是那个男人,不得了,我又没把他女朋友咋样。”
严明却说,“你走的第一年,我每天晚上都会在楼下碰到他。”
钱伟成犯起糊涂,“小明,你说啥呢?”
严明看了看钱伟成,“咱俩先回去吧,周皓碰到了熟人。”
钱伟成扫视了一圈:“谁啊谁啊,在哪儿呢?”
无人搭腔。
待到其他几人买完单各自散去,江羽骞迈步走了过来。
“什么时候回来的?”听不出其间的情绪。
周皓回他,“下午刚到的。”
江羽骞的眼中蕴起了深沉,他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光盯着周皓看。
周皓很想快点结束他俩的对话,“来这边进修学习的,呆一阵子就回去了。”
江羽骞的思绪全部留在了“回去”这两个字眼上,他用一种更加复杂深沉的眼神望着周皓。
彼此相顾无言。
“我走了。”
周皓正欲扭头走,他的胳膊突然被江羽骞拽住了。
“你现在住哪儿?”江羽骞问。
周皓多少有点嫌烦,他的表情拧成一股, “住在医院宿舍。”
“我送你过去。”
周皓睨了他一眼,“不用麻烦。”然后拂开了江羽骞的手,转身就走。
江羽骞寸步不离地紧跟其后,等到周皓出了餐厅,准备往南边走回宿舍,江羽骞依然跟在他后面。
六月的A市,是一个躁动的时节,皮肤里,血液里,都潜伏着躁动的种子。人类的欲望,在这个时节,比任何时候都要高涨。
更别提,那种经历了岁月的荡涤,混杂着赎罪心里的欲望了。
周皓在前面走,江羽骞在后面跟着。到了宿舍楼下,江羽骞固执地抓住周皓的胳膊,依然用方才的深沉眼神望着面前人,只不过隐藏在夜色中的眼神,被黑暗洗劫成了赤-裸的欲望。
两人以这种姿势僵持了大概一分钟,周皓不解地问他,“你还有什么事吗?”
江羽骞抿抿唇,低喑地开口,“皓皓……你能不能原谅以前那个不懂事的骞骞?”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皓皓,不要再流浪了,跟我回家吧。
周皓的眼圈有点红了,大概此时的他,也有点物是人非的无奈感。
对于江羽骞,他已经没有多少恨了,读过许多佛书的他,他已经明白了自己当初的偏执,对这个男人也造成了一定的伤害。
至于爱,也已经没有了。这三年里,他几乎没有再想到过这个男人,唯一的几次,他在想:江羽骞跟欧易,把文文送到了哪里?
不过他心里也清楚,欧易能轻松就给文文十万块,必定不会亏待那个善良的男孩子。
“以前的事,都拿忘掉,没什么意思。”周皓转身要走,只是胳膊却还是被箍得紧紧的。
“我去清江找过你,要是你当时在那儿,我是要把你接回家的。”江羽骞如同当年的小疯子,也开始偏执了起来。
“可我已经找到家了……”
终于,江羽骞缓缓无力地松开小疯子的胳膊,两眼像是失了神。
周皓提脚准备走,想了想,还是决定跟他摊牌,“我现在挺好的,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回到宿舍,钱伟成正在看书,听到开门的动静,猛地抬起头。
“皓哥,你回来啦。”
“嗯。”
“那个男人是谁啊?”钱伟成在餐厅看见了。
“以前的一个学弟。”
“学弟啊,得亏他是个男的,不然我都要以为他是你前对象了。他瞧你的眼神,简直就像男人看女人,恨不得把你吃了。”
……
七点半的陌生宿舍,周皓被大城市的孤独包围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