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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鑫低声说:“我不要人照顾。我自己能照顾自己。要是爷爷不在家, 我就自己煮饭洗衣服。爸爸妈妈只要给我钱就行了。”
“别说傻话。”
杨文修说:“你才十一岁, 怎么能没有大人照顾。”
杨鑫说:“反正爸爸妈妈在不在都一样。”
“爷爷, 咱们可以在镇上租个房子住呀。”
杨鑫忽然说:“这样我就可以不用住学校了。我们学校里有家住在镇上的同学, 他们都不住校的, 每天回家里吃饭。你要是生病了, 我可以照顾你,看医生也方便。”
她心里非常讨厌住校,很想天天回家。
杨文修说:“你说的倒是。不过镇上房租、开销不便宜。”
租房子的确要钱。杨鑫无奈放弃了这个念头。
洗了一□□服, 捡了一天柴, 收拾一天屋子,三天的假期就过了,杨鑫又要返校, 走的时候爷爷还在输液,她实在很不放心, 杨文修只说:“没事, 你去上学吧。”
“去吧, 我没事。”
她坐在教室里,上课,心里总一直牵挂着爷爷的病。他一个人怎么照顾自己。
她感觉很孤独。
五块的零花钱,她拿来买一点下饭菜, 小商店里卖的有榨菜、海带丝、萝卜干等, 五毛钱一袋, 节省着吃, 一袋可以吃三顿。买了榨菜, 就没有钱买零食了,一学周的最后几天总是特别的难熬。
放学,她要走出校门,走过很长一段公路,然后经过镇上。岔路口有一栋小楼房,因为临街,黄色的木门常年是关闭着的,偶尔开一个小缝。一个白头发的老奶奶杵着拐杖,坐在门口晒太阳。
杨鑫经过门口,老奶奶忽然叫住她:“小姑娘,你是不是杨文修的孙女呀?”
杨鑫点点头:“奶奶你认得我呀?”
老奶奶颤颤巍巍走上来,拉着她的手说:“不叫奶奶,你要把我叫祖祖。你爷爷把我叫姑姑呢。来,来,进屋里坐一会。”
杨鑫依稀记得家里人说过,有这门亲戚,就是小时候听说的在银行里造钱的那个姨父。不过杨鑫现在知道了人家并不是造钱的,只是在银行工作。说是亲戚,但很少往来,杨鑫从来没去过他家。
春狗每次经过这都会指着那个门说:“别去那家知道不。叫你也别去,人家看不起你,嫌你脚上有泥,弄脏了人家的地。人家屋里贴着瓷砖呢。”杨鑫觉得她爸是想太多,人家从来都没邀请过他。
“我不进去。”
杨鑫跟这家亲戚很陌生:“祖祖我要回家了。”
“玩一会嘛!”
老祖祖说:“都是自家人。”
杨鑫不肯玩。
“不玩,那祖祖给你买点吃的。瞧你这身体瘦的,还在读书呐。娃娃们读书苦,学校饿着了,祖祖给你买个雪糕。”
祖祖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又从手帕里拿出五毛钱来,不由分说,牵着杨鑫到小卖部去,从冰柜里给她拿了一只雪糕。
“路上拿着吃。”
杨鑫不好意思拒绝,只好接过:“谢谢祖祖。”
“谢啥嘛。”
祖祖说:“一家人。好好念书,以后有出息。”
杨鑫从来没见过她姨父姨母,不过每次回家,经过那个路口,都会看到老祖祖。老祖祖给她买过雪糕,她见了老祖祖便乖巧地打声招呼。老祖祖很喜欢她,总会掏出五毛钱,拉着她去买一只雪糕,让她拿着回家路上吃。对杨鑫来说,这是特别美好的事,这世上除了爷爷杨文修,没人会给她买雪糕。
她把这件事告诉爷爷,爷爷很感慨地说:“那是我姑姑,你叫祖祖。老祖祖心地好,我小的时候家里穷,她也经常给我拿吃的。她原来一个人住乡下,这几年被你姨母接到镇上一起住。他们家这关系,哎,也是一团糟。”
杨鑫很喜欢老祖祖。
然而好事不长,没过一个月,有一天放学,她经过那路口没见到祖祖。回到家,杨文修告诉她:“你老祖祖失踪了。”
“失踪了?”
杨鑫不懂:“为啥失踪啊?”
杨文修说:“昨天晚上,跟你姨母吵架,怄了气,气的没吃饭。昨半夜失踪了,已经一天不见人影,现在到处在找人呢。”
杨鑫有点懵。
她跟姨母家不熟,不太知道姨母家的事,杨文修也没怎么说。天快黑的时候,杨文修说:“你在家,我去镇上看看老祖祖找到了没有。”
杨鑫说:“我也去吧。”
杨文修说:“你别去,你在家呆着。”
晚上,杨文修回来,听说人还是没找到。
到处都找遍了。
第三天,家人在离小镇三公里外的深山里,找到了老祖祖的尸体。老祖祖上吊了,用个麻绳把自己挂到树上。杨鑫没亲眼见,听杨文修说的。又过了两天,姨母家办丧酒。虽然平日里就没往来过,因为杨文修帮忙找人了,所以也请他去。杨鑫跟爷爷去吃老祖祖的丧酒。吃的莫名其妙,因为姨母家似乎先已经将人下了葬,然后才办了个酒,意思是答谢。酒席上什么都没有,既没有棺材,也没有唢呐,更没有哭嚎,只是吃了顿饱饭。酒菜倒是很丰盛。
杨鑫总觉得这事是假的,可是她再也没见过老祖祖。
六一儿童节过了,学校要开始睡午觉了。
又是煎熬。
杨鑫讨厌夏天。夏天米饭会馊,夏天要睡午觉。
她讨厌睡午觉。
杨鑫向班主任请求:“老师,我可不可以不睡午觉啊?我睡不着,我呆在教室看书可以吗?”
班主任说:“不可以,人人都要睡午觉。”
老师们就像是监狱的牢头一样。教导处主任组织了一个小分队,肩上戴着“大队长”“中队长”“小队长”肩章的十几个同学,一到午睡时间,就开始在满校园巡逻。凡是抓到不肯睡觉的人,就将其揪出来,拉到太阳底下暴晒。盛暑的太阳跟火盆似的,几分钟就烤的人出油,这种事又丢脸又受罪,孩子们都害怕。
孩子们积极踊跃,全都想在肩上戴个章,到处去抓人,呼来喝去,特别威风。
学生中间也是有阶级的,阶级比成人更分明。有“官”的和没“官”的,肩上戴个三道杠就是“官”,可以随意命令欺负别的同学。杨鑫是转学生,没混到“官”。
杨鑫被迫躺在床上午睡。
外面晒大太阳,宿舍里像蒸笼一样,几十人挤一个屋,完全不透气。光躺在那,汗就顺着脸往下淌,席子着背的地方全是湿的。老师像鬼一样,在各个宿舍间神出鬼没,手里拿着一根大棍子,看到谁敢睁着眼睛,或是叽叽喳喳说话,或是看书,干其他事,便一棍子敲在身上:“下来。”
老师语气严厉,不容反抗:“站到操场上去。”
“不想睡觉是吧?不想睡觉就下床,到操场上去晒太阳。我看你是想睡觉还是想晒太阳。”
每一午休,非要捉个几十人站到操场上去暴晒他才甘心,仿佛有指标。杨鑫很想不通,这么大太阳,他好好在自己宿舍呆着吹电风扇不开心,非要来抓人。
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流汗,一分一秒的煎熬,忽然听到细微的脚步,是老师来了。
她已经能够准备地辨别出各种声音。窗外风吹动树梢,巡逻的孩子们嘻嘻哈哈笑。隔壁宿舍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噩梦,老师呵斥着,将两名不睡觉的同学揪到了宿舍外:“不睡觉就给我晒太阳。”
“啪!”
“啪!”
耳光声。有人在挨打,整整齐齐的一排耳光声,和脚步混在一起。她听声音便能想象那个画面:孩子们站成了一排,老师从第一个开始,一巴掌一巴掌地打过去。
有时候用巴掌,有时候用棍子,看老师心情。
“想睡觉吗?”老师严厉地问。
“想。”同学齐声地答。
“还敢违反纪律吗?”
“不敢。”
“不敢就站着,先站三十分钟,我看谁还敢再说话。”
寂静了。
老师开始左右徘徊。
过了一会,那边结束了,脚步声就悄悄地逼近,向杨鑫所在的宿舍来。杨鑫感觉那脚步像一种兽,像猫。像猫捉老鼠的时候,蹑手蹑脚,虎视眈眈。
她适时地闭上眼。
脚步沿着过道前进,宿舍里原本窸窸窣窣的声音顿时消失,变成死一般的寂静。老师一个个地巡视床位,观察学生是真睡还是装睡。真睡的人呼吸很平静,还有轻微的鼾声,装睡的人,眼睛闭的紧紧的,浑身僵硬,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发现一个装睡的:“还装睡,站到操场上去。”
她努力地放平呼吸,使自己发出假鼾。
“装睡,站到操场上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到了她这边的过道。
这感觉好像是游击队在躲日本鬼子。幸好她在上铺,装睡很难被人观察到。
她正这样想,只听到耳边响起了一声刺耳的,好像魔鬼的咒语:“装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