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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坝乡隶属珙桐县,整个乡境全是在山上,境内没有平地,场镇紧挨着碧浪千里,水势湍急的嘉陵江。乡下面分有五个村,最大的一个村叫大杨村,村分了七个大队。此时是一九九三年,全村实行土地承包到户已经有十年了,但是这片土地,还是一如既往的贫瘠贫穷。

    一九九三年。

    正月初七,一个滴水成冰的朗朗晴天,大杨村村头一户普通人家,传出了嘹亮的婴儿哭声。

    那哭声真是响,隔着屋子的厚土墙,和屋后一道排水沟,直传到下边大院儿里去。

    大院儿的邻里都听见了。

    院里最好热闹的范大妈心说:肯定是杨文修家大儿媳妇生了!

    一个村里,都是沾亲带故的,谁家生个孩子,大家都要好奇关心。吃完早饭,十点多,范大妈就拉着孙子来到杨家院子里瞧热闹,却见杨文修的老婆熊碧云穿着身蓝布衣裳,青裤子布鞋,黑着个脸,扛着锄头要出门去。

    “熊碧云!你这老太婆!”

    范大妈叫住她:“你这会还出门去呀?你儿媳妇不是生了吗?“

    范大妈新鲜的不得了:“我一早上就听到哭了。咋样啊?是儿子还是女儿啊?”

    熊碧云不高兴说:“死啦。”

    “啊?死啦?娃娃死啦?”范大妈大吃一惊,唬的脸子一长:“好端端咋会死了呢?”

    “你不相信,你去看吧。反正我要下地干活去了。”

    熊碧云愁眉苦脸。

    范大妈有点莫名,早上明明听到婴儿哭,哭声那么嘹亮,不像是会死的啊?

    她还真不信,扭头钻到杨家大媳妇的屋里去。杨文修有两个儿子,今天喜得贵子的正是那大儿子春狗。

    刚进门,就见屋里没别人,春狗媳妇罗红英,正躺在床上,苦大仇深,铁青着脸,不晓得在跟谁怄气呢。婴儿刚剪了脐带,光着屁股放在冰冷的棉花被上。这大冬天,也不包裹一下,冻的肉都发青了。

    范大妈正要叫她“媳妇”,那婴儿忽歇了一嗓子,突然爆发出一声嘹亮的大哭:“哇!!!”

    喉咙都要挣破了。

    范大妈吓的跳起来拍胸脯:“我的妈呀!吓死人了哟!你们咋把娃娃这样放着呢!”

    她过去抱起婴儿一瞧:“哎哟!生的是个女孩啊。”

    顿时知道这家人咋一大早不高兴了。

    “女儿你也不要灰心嘛……”范大妈知道自己安慰也是说白话。原来罗红英是有一儿一女的,大的是儿子,前年冬天发高烧,得病死了,所以才又怀了一个。

    哪知生下来却是女儿,换谁谁不生气?

    她原来那个儿子,真是乖。长的又漂亮,嘴巴又甜,见人就叫。都养到八岁了,上了几年学了,突然死了。范大妈都替他们一家惋惜:上哪去找那么好的孩子啊。

    “女儿孝顺嘛,贴心。”

    范大妈坐在床头:“这年头也不讲啥重男轻女。女儿也能读书,将来也能有出息。这有啥呀?这熊碧云也真是的,生个女儿就不让活啦?养儿子多累呀,你要操心给他娶媳妇,还要给他修房子。女儿好,养二十年就给她打发出去,多轻松。”

    然而农村人的传统观念,养儿子才能防老。没有儿子,就是绝了后,以后老了没依靠,要造孽的。养女儿是给别人家养的,早晚要出嫁,养大了又有啥用呢?

    “大不了,以后你留一个女儿,给她招个女婿嘛!”

    范大妈说:“伤心有啥用呀!还不如多做打算,年轻多攒点钱。”

    范大妈说了半天话,只是也不去管那孩子。

    人家家人都不管,她一个外人咋好去动手,只是任着其嚎啕。范大妈劝了一会,又骂杨家人:“这家人,咋能这么对媳妇!生娃娃一个都不在!”

    她觑着对方脸色,罗红英只是惨白着脸不出声。

    十几分钟后,罗红英的大女儿金盼过来了。

    金盼团团的小圆脸,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贼亮。这小女孩是天生的卷头发,乌黑乌黑的,头上是脏兮兮的红花,扎着两个卷卷辫子,穿着红色小棉袄,身上系着花围裙,戴着花袖套。她用小脏手吃着一包干脆面,走进屋里来:“妈。”

    “你看你,把你妈气着了吧!”

    范大妈拿小女孩开玩笑:“要当初死的是你,不是你哥哥,你爸妈也不会没儿子嘞。你这小丫头命这么硬。”

    她笑了起来,拉过金盼说:“女儿多好啊,你看你这女儿多漂亮。这脸蛋子哟,乖嘞!以后长大了当大明星。”

    金盼将干脆面口袋递到她妈的脸上:“妈,你要吃干脆面吗?爷爷给我拿钱买的。”

    范大妈看乐了,说:“哎哟,你妈刚生了娃娃,吃啥干脆面。让你婆婆去给她煮饭啊,弄点鸡蛋跟红糖,熬点白稀饭。你爸呢?”

    金盼才三岁,奶声奶气说:“婆婆下地去了,爸爸昨晚去大队看打牌,还没回来呢。”

    “那你吃了早饭没有啊?”

    金盼说:“我吃了,我在二妈家吃的稀饭。”

    范大妈看罗红英脸已经难看的不行,忙使唤那小孩子:“快去找你婆婆回来,给你妈煮饭。今天还下啥地,你妈还没吃饭呢。快去叫你爸爸回来。”

    金盼说:“好噢。”

    范大妈说:“跑快点呀!娃娃!”

    金盼转过头:“我先去叫我爸爸,还是先去叫我婆婆呀?”

    范大妈大声说:“你快先去叫你婆婆吧。我去叫你爸爸!”

    这家人哦!还有这种公婆!范大妈心说:待会一定要回院子里给大家唠唠!

    范大妈急忙走路去大队,果然见春狗正在牌桌旁,看人家打牌呢!

    这一过年,村里年轻人全都闲的跑来这打牌,已经打了一个通宵了。春狗熬的两眼通红,还满脸兴奋。麻将声搓的哗哗的,一屋子烟臭味,说话声七嘴八舌。春狗个看牌的比人家打牌的还积极:“你刚才不打那个七条,听我的打三万,你肯定清一色全胡了嘛!”

    范大妈吼一声:“春狗娃子!莫在这看啦!你媳妇生了,还不回去看看。你这当的啥爹哦!我看你要挨打!”

    众人纷纷驱赶,显然是早就受不了他屁话了:“快走快走!打又不打,看个啥嘛!快回去看你媳妇!”

    杨家主屋。

    一家之主的杨文修昨天去五队杀猪,今天早上刚回来,还没吃早饭。得知大媳妇生了女儿,他看也懒得看,此时正用一根铜签子沾煤油,将煤油小炉的油芯子一根根点起,搭起小铝锅煮白粥。

    杨文修一边搅粥一边生气:“一天到晚的,就知道打牌,老婆生娃娃都不回来,自己不负责任,指望哪个给他照管?”

    “当初鑫儿死的时候,我就明白说过了,不会再给他管家里的事。几十岁的人了,还想啥事儿都靠父母。我没那么大一座山给他靠。”

    他教训熊碧云:“你不要管,他自个的事情,让他自己管!”

    “畜生当爹都比他强。”

    杨文修冷着脸斥道:“他是畜生都不如。”

    米煮沸了,他揭开锅盖,看到粥有点清,拿了一小把细面条折断,撒在里面,用勺子搅了搅,把火关小,让它慢慢煮。

    熊碧云本来是生了孙女,想出门去村里打听打听,寻寻有没有谁要女儿的。

    但她是个内向的人,这种话不好意思问。扛着锄头出去,假装在地里转了一圈,也没碰上熟人,往地里薅了几锄头,啥也没薅着,她又回来,一边叠衣服被面,一边跟丈夫低语:“这要是养着,以后就没法再生了。这一家小的全是女儿。”

    她话也不多,只是小声说两句。

    “现在是计划生育呢。”

    杨文修冷漠道:“反正他们也不想养,抱去坡上扔掉算了。”

    “孩子可怜呀。”

    熊碧云是个心软的人:“你在外面认识的人多,有没有哪家要女儿,送给他们去养呗。反正咱们家里穷,给她找个好人家,还过的好一点,比在咱们家强。”

    “我没那个脸。”杨文修说。

    “再说了,”他说,“家家户户都想要儿子,谁想收养女儿?要是儿子还有好人家肯要,儿子你舍得送吗?女儿谁生不出来。”

    熊碧云叹口气:“哎。”

    杨文修说:“我在家的时候,告诉过你。娃娃不管生多小的病,都要去看医生,不能掉以轻心。他们兄弟两个小时候,不管哪里不舒服,我哪次不是立刻就带他们去找医生看病?结果你们倒好,看着娃娃发高烧,就让他在家里烧着。”

    熊碧云低声小气地说:“人家不是说给擦点酒精,烧就会退了么。”

    她不敢抬头:“我看你上次也是擦了点酒精就好了的。”

    杨文修听的想打人了,怒道:“你没见那次是杨医生先来打了一针,打的青霉素!光酒精顶啥用!你见过酒精把高烧给治好了的?你生病都知道要打针吃药,娃娃不知道打针吃药?”

    熊碧云说:“人家说娃娃打针吃药多了不好……你没听说四队岳家那娃娃,就是打针打坏了,成智障了。现在没法说话,也没法读书,就是打的青霉素,说是扎到了啥神经。那西医的东西真的说不准啊,万一哪点扎坏了……那针扎到肉里,多吓人…..”

    杨文修感觉跟她无话可说,无法交流:“我看你就像个智障。”

    熊碧云惴惴的。

    “三个大人,带不好一个娃娃,那么大一个人,活活给你们害死。结果我一个人气死了,人家当爸当妈的根本没当回事。”

    “这种人做父母,就是在杀人!”

    杨文修对孙子鑫儿的死,始终无法释怀:“杀儿杀女不犯法,让他整天去打牌吧,反正以后他的事我一分都不会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