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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太子一行越走越近,元春忽然想起老师薛太傅。
薛太傅虽然和贤妃薛氏同出一族,而且血缘亲近,但他和荣王、安王从无往来,是翰林院最忠诚的太、子、党之一。
薛太傅私下里说过,太子其人,近不得,远不得,冷不得,热不得,就像文火熬粥,最考验的,是耐心和忍功。
火势大了,水花翻得漂亮,汤粥却容易糊锅。
火势小了,等到汤水烧开的那一天,已经是猴年马月。
如果只求一时热闹翻腾、风光得意,元春不会刻意疏远东宫。
要么干脆置身事外,能躲多远就躲多远;要么就拼尽全力爬到最高处,才不枉一番苦心筹谋。
元春慢慢冷静下来,摇摆不定只会让她愈发显得狼狈愚蠢,还没到最艰难的时候,她不能自乱阵脚。
脚步声越来越近。
元春深吸一口气,飞快一个转身,远远避开迎面走来的太子一行人。
浓辉公主哭闹了一整夜,五更时才勉强睡下。
第二天仍旧是飞雪连连,天色愈发阴沉,天才微微亮,一向深居简出的淑妃脚步匆匆,冒着风雪,亲自来月影阁看望浓辉公主。
浓辉公主才刚睡熟,淑妃心疼公主,没有让人叫醒她,屏退屋里的宫女嬷嬷,一个人坐在东侧殿默默垂泪。
淑妃没有用早膳,茶房的万公公预备了温养的杏仁茶,宫女挑起东侧间的半边棉帘子,小心翼翼送进几样点心小食。
淑妃没有胃口,只吃了半枚牛乳茯苓糕。
月影阁一片凄凄惨惨戚戚,唯有姜嬷嬷沉静淡定,元春几乎有些怀疑,姜嬷嬷是不是一心巴望着陪浓辉公主和亲藩国。
淑妃看到元春通红的双眼,以为她是为公主的不幸才哭的,叹了口气,柔声道:“难为你们了,都是本宫这个母妃不中用,连带着让明月也不受待见,好在还有像贾女史这样忠厚的人陪伴明月。”
元春忙道不敢,顺便再表一次忠心,然后厚着脸皮接受淑妃的夸奖。
浓辉公主脾气暴烈,越在这个时候,元春越不能露馅。
公主睡到午时才醒,淑妃特意让太监去御膳房点了许多公主平素最爱吃的菜,其中有一道羊肉锅子,汤汁奶白,香飘四溢。
公主看到烧得滚烫的紫铜锅,忽然大发脾气,一把掀翻托盘菜碗,汁水淋漓,浇了传膳太监们满头满脸。
万公公被烧开的汤水溅了一身,不敢喊痛,一个劲儿跪在地上求饶,等淑妃命宫女进去收拾,才敢退出东侧殿。
抱琴听说万公公受伤,悄悄去茶房看望义父,回来时红着眼圈道:“义父真可怜,身上背上全烫起泡了,看着就疼得慌,要不是现在天气冷,连皮都要烫掉一层!”
月影阁的宫女、太监们战战兢兢,惟恐浓辉公主把气撒到他们身上。
郭女史和李女史已经吓得病倒在床,元春每天晚上都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的啜泣声。
淑妃干脆在月影阁住下,母女俩在深宫中无权无势,除了抱头痛哭以外,别无他法。
一日天光放晴,淑妃想逗浓辉公主再露笑颜,要带浓辉公主去御花园散散心,看守月影阁的戍卫拦下母女两人,“奴才奉圣上旨意保护公主,请娘娘恕罪。”
名为保护,实则是浓辉公主被文帝软禁起来了。
浓辉公主气得几欲发狂,不顾公主身份,一巴掌打在戍卫脸上。
戍卫的一边脸颊高高肿起,仍旧不肯退让,恭恭敬敬道:“圣上说了,公主即日就要出嫁,外头严寒,公主还是不要出门才好。”
浓辉公主冷笑一声,“本宫偏要出去,你有本事就把本宫抓起来!”
戍卫低着头道:“奴才不敢。”
浓辉公主瞪了戍卫一眼:“谅你也没那个胆子!”
戍卫神态恭敬,退到一边,招手叫来几个身体粗壮的掌事嬷嬷。
掌事嬷嬷搓搓手,皮笑肉不笑,“圣上交代过了,让老奴们务必保护好公主,不能让公主有丝毫闪失。公主执意抗旨的话,老奴们就顾不得尊卑规矩了。”
浓辉公主张口就要骂人,淑妃忽然拦在浓辉公主跟前,“罢了。”
“母妃!”浓辉公主倔强地叫了一声。
淑妃环顾一圈,眼光扫过一个个面色不善的掌事嬷嬷和戍卫,自嘲似的轻笑一声,面色颓然,“咱们回房去罢。”
“母妃,我还没和亲呢,这些狗奴才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等我嫁到那个劳什子的真真国,隔了十万八千里,谁还会把我这个公主放在眼里!”浓辉公主回到寝殿,伏在枕上,泪如雨下,“同样都是公主,漱芳就能享尽宠爱,我只能乖乖去和亲,都是父皇的女儿,怎么我就这么命苦!”
淑妃满脸悲痛,母女连心,眼看着女儿即将远嫁他国,偌大深宫中,最伤心的人,无过于淑妃自己。除了她这个生身母亲,谁还会把浓辉公主放在心上?
翌日辰时,鼓钟已经响过三遍,浓辉公主心情烦躁,赖在床上,不肯起身。
淑妃嘱咐宫女们道:“明月昨晚没睡好,半夜才闭眼,你们都在外边守着,别吵醒了她。”
宫女们应了声喏。
淑妃就着一盅火腿煨豆腐,吃了半碗冰糖玫瑰粥,让人唤来宫中的梳头嬷嬷,走进隔壁的侧殿梳妆。
等元春看到宫女们簇拥着一位盛装丽人走出来时,差点没认出淑妃来。
只见她梳着低垂的堕马髻,旁插珠翠掠鬓,发髻舒卷蓬松,一枝蝶恋花纹点翠嵌宝步摇歪在乌浓鬓旁,下面坠着的珠结宝石串子微微摇动,华光闪烁,晃得人移不开眼睛。里头穿一件苹婆绿内衫,外面着莺黄色五彩妆花绣遍地锦芙蓉纱纱窄袖上襦,露出半截雪白胸脯,底下系一条油绿凤尾生绢裙,行走时裙摆如流水一般摇曳生光,细褶上的花鸟仿佛都活了过来,彩色流苏间露出尖尖一角翘红——大冷的天,淑妃竟只穿了一双薄如蝉翼的落花锦绣鞋。
廊前的宫女们面面相觑。
淑妃眼波流转,微微一笑。淑妃多病,平时极少打扮,这一日脸上却搽了厚厚的胭脂铅粉,红晕双颊,粉光若腻,双瞳水润,脉脉含情,笑起来的时候,更添风韵。
让人一见她,心里油然生起一种怜惜的感觉。
淑妃看一眼庭间肆虐的风雪,披上一件白底刺绣折枝花卉绸面斗篷,“随本宫去景春殿。”
剩下的宫女们议论纷纷:“淑妃娘娘打扮起来,可真好看。”
“那是当然,宫里的主子娘娘们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哪一个生得不好看?”
“外头还在下雪呢,娘娘本来身子就不好,还穿着一身纱衣绢裙,要是冻出毛病来,可怎么好?”
“哎,娘娘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你没看见娘娘连暖炉子都没带吗?不就是想让皇上心疼嘛!”
“但愿娘娘能够打动皇上。”
……
然而不到半个时辰,淑妃就回来了。
淑妃发髻散乱,面容木然,脸上冻得青青白白,是被宫女们抬回月影阁的。
景春殿的太监总管当着宫人们的面,尖着嗓子道:“圣上日理万机,连正经用膳的工夫都没有呢!偏偏娘娘还要聒噪,扰得圣上偏头疼的毛病都犯了,圣上说了,看在娘娘尽心尽力侍奉多年的份上,就不予追究了,望娘娘自重。再有下一次,这么多年的脸面,就算是白挣了。”
宫女、太监们围在月影阁殿外,指指点点。
月影阁的宫女们又羞又气,还得忍着屈辱,客客气气送走太监总管曹公公。
淑妃躺在侧间榻上,双眼紧闭,只淡淡说了一句:“别让明月听见风声。”
其实不消淑妃吩咐,宫女们也不敢透露给浓辉公主知道。
淑妃精心打扮,想唤起文帝的旧情,没想到却在景春殿受到一番严厉训斥:文帝直斥淑妃妇人之仁,妄图以一己之私,干预国事,愚蠢至极。
景春殿的小太监们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文帝把一沓奏折掷在淑妃脸上的情景,还说淑妃当时吓得面如土色,眼白一翻,当场就厥了过去。
有促狭的,在旁边补上一句:“也不晓得淑妃究竟是吓晕的,还是冻晕的。”
不到半个时辰,阖宫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的。
以浓辉公主的脾气,要是知道她的母妃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还不得闹翻天。
这个时候,宫女们只能庆幸,还好公主出不了月影阁,不然外头讥笑淑妃的流言迟早会传到公主耳边。
等公主醒了,淑妃卸下装饰,强打着精神,陪浓辉公主吃了一顿午膳。
席上淑妃面色如常,对浓辉公主嘘寒问暖,说了许多体己话,一点都看不出她回月影阁时的狼狈凄惨。
元春侍立在旁,心里不由得对淑妃肃然起敬。
是夜,公主闲极无聊,让元春和另外两个宫女陪她打叶子牌。
淑妃推说自己乏了,要去侧殿休憩,浓辉公主不疑有他,埋头继续玩牌。
淑妃从公主寝殿出来,换了身宫绸夹袄,散着头发,素衣素面,径直去了长安宫。
她在长安宫宫门前跪了一个时辰,冻得面色青白,双唇发乌,几乎成了一个雪人。
太后对淑妃避而不见,只让老嬷嬷传出话来:“公主们的亲事,既是家事,更是国事,哀家一介深宫妇人,不敢干预朝政大事,做不了这个主。淑妃身子弱,早些回宫去歇着罢,别太劳累了。趁着日子还没定下来,多陪陪明月,才是道理。”
淑妃良久无言,怔怔地盯着长安宫的牌匾看了半天,眼神里的最后一点光亮,就像冬日里颤颤巍巍挂在枝头上的枯叶,风吹一吹,就没了。
等淑妃回到月影阁,浓辉公主还在暖和的寝殿里抹牌。
淑妃喝了两盅滚烫的碧螺春,走到寝殿里,挨着浓辉公主坐下,轻轻地摸了摸浓辉公主的发鬓。
浓辉公主一连赢了好几盘,心情正好,笑了一声,作势要躲,“母妃,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元春连忙把怀里的掐丝珐琅暖手炉送到淑妃跟前,看淑妃脸色不大好看,试探着道:“时候不早,公主该歇息了。”
浓辉公主有点不高兴,“还早着呢,别扫了本宫的兴致。”
淑妃搂着暖手炉,微微一笑,“你们接着玩,我嫌侧殿冷清,过来看看你们,反正也没别的消遣,就是玩一整夜也没什么。”
浓辉公主催促元春:“别啰嗦了,不行一边站着去,换个机灵点的过来。”
公主这几天整日哭天抹泪,好容易才有个笑脸,元春不敢惹公主不高兴,收回心里的一丝异样,把目光重新放回到紫檀黑漆炕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