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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玉蟾这一日抽空来探望元春,心有余悸道:“没想到那起子人心这么黑,妹妹以后可得小心些。柿子专挑软的捏,她们看你年纪小,以为你好欺负,没尝到甜头之前,是不会罢手的。”
元春把一杯温热的毛尖茶塞到史玉蟾怀里,给她系好披风,“我心里有数。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将下来,你身子还没好全,待在东宫安心养病就好,有什么话,托人说一声就是了,风里来风里去,别冻着了。”
史玉蟾淡笑一声:“你是知道我的,还在家时,我就坐不住,总想着去外头看热闹。何况是宫里,三五间窄房子,对面就是卢贞娘,天天转来转去,只能窝在一间小院子里,每说一句话,都要思量再思量,揣摩再揣摩,才能吐出口。我心里不痛快,找你说会话,还能好受一点。”
史玉蟾虽然获封太子良媛,但日子也不好过。太子和太子妃常常有口角纷争,身边伺候的人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哪位主子一个气不顺,就拿她们顶缸。史玉蟾本性豪爽,受不了东宫战战兢兢的紧张气氛,更不耐烦和卢贞娘勾心斗角。
元春看史玉蟾神色疲惫,怕她伤感,岔开话道:“姐姐先前在安王身边待过一阵时日,不知安王为人如何?”
史玉蟾眼睛一亮,压低声音,笑着道:“安王殿下是个好人,虽然皮了点,但待谁都和和气气的,就是宫里的嬷嬷太严苛了。我跟妹妹说句真心话,要不是贤妃害死桂英和阿裹,我宁愿留在那边伏侍安王。”
元春点头不语。
史玉蟾好奇道:“妹妹怎么打听起安王来了?”
元春把当日之事细细说了,“多亏了安王,我才没触犯宫规。”想了想,添了一句,“安王和太子爷,一点都不像呢。”
史玉蟾噗嗤一声,抿着嘴轻笑,“太子爷更像先皇后,相貌清俊,姿容秀丽。安王的样貌随皇上,生得福相,瞧着跟面团似的。有一次太监嘴快,一时漏嘴,说安王比其他皇子胖,刚巧让安王听个正着,太监吓个半死,安王倒没生气。之后却憋着一股劲,偷偷到校场练骑射,每天戌时才回,练了一个多月,没瘦下来不说,脸还比先前更圆了。”
元春回想安王发面馒头似的脸蛋,掩嘴轻笑:“姐姐太促狭了,安王还小呢,以后长大一些,自然就抽条了。”
史玉蟾脸上的笑容黯淡下来,“说起来也不小啦,安王快十五岁了,太子爷为这事烦心着呢!安王妃的人选始终定不下来,文武大臣整天逮着空上折子,贤妃那头更坐不住,天天催促皇上早日让安王成婚。听太子爷平日里露出来的话风,最迟明年年底就得办喜事。”
一旦安王成亲,势必要出宫分府,然后和其他皇子一样,顺理成章入朝当差。
一个荣王,已经让贤妃的母族薛家蠢蠢欲动,再加一个备受文帝喜爱的安王,薛家利欲熏心之下,会不会干脆铤而走险?
太子孤木难支,和文帝关系疏远,就算有文臣们的拥护,和荣王相比,终究还是势单力薄了些。
何况东宫至今没有嫡子出世。
朝堂上又要争端四起了。
史玉蟾在东宫待得越久,心里越是忐忑不安。
家族没落已久,脱离权贵圈子,根本看不清权力顶端的风向,就莽莽撞撞把她们送进宫来博富贵,不像眼光独到的政治博弈,更像是病急乱投医之下的糊涂之举:宫里的局势云波诡谲,岂是她们几个小姑娘能看得透的?
能够借着东风平步青云、笑到最后的那一方,不是能预知祸福的智者,就是佛祖保佑的天命之人,史玉蟾自忖既没有聪慧的头脑,也没有异于常人的好运气,只盼家族能够平平安安,顺利度过将来的朝堂动荡,她就别无所求了。
元春明白史玉蟾话里的隐忧。
贤妃属意的安王妃人选,十有八九就是薛家嫡女,太子肯定不乐意看荣王一派再添一份助力,坚决反对。文帝一直不吭声,安王的婚事成了两方角力的战场,安王妃的人选,对太子一系和荣王一系来说,都至关重要。不论最后谁赢谁输,都势必会波及朝堂,像甄、贾、史、王这样落魄的老派勋贵,最容易被提出来当替罪羊和出气筒。
这一日正值中秋,公主们不必上学。
一大早,紫宸殿的方向就传出靡靡丝竹之音。今年照例由贤妃主持中秋夜宴,因太后、文帝喜欢热闹,宫里的妃嫔和所有皇子、皇妃、皇孙都要出席。
浓辉公主用过午膳后,已经换了十几件衣裳,每换一套衣裳,相应的发式、簪环、妆容也要跟着变换,司饰宫女和司衣宫女忙得脚不沾地,生怕应答慢了,惹公主不高兴。
申时一刻,听得紫宸殿传来几声厚重悠远的钟响,这是内侍省的太监在催促各宫的妃嫔、主位们。
浓辉公主站在一副嵌在雕空玲珑嵌宝槅扇里的大玻璃镜前,左顾右盼:“这一身是不是太艳了?”
姜嬷嬷胸有成竹道:“公主这样打扮,才好看呢!别说那些妃嫔比不过公主,就连流波殿那位,也不及公主雍容华贵。”
浓辉公主满意地点了点头,发髻上的金绞丝珠翠宝钿微微晃动,坠角流苏划过长长一道宝光流影。
元春头戴小珠冠,身着荔枝色如意云纹女史制服,等候在正殿门前。
江女史被逐出宫,郭女史遭浓辉公主厌弃,李女史像是吓破了胆子,整天一副心事重重的可怜相,公主嫌她畏畏缩缩,上不得台面,最后挑元春陪同她一道出席紫宸殿的中秋夜宴。
天色还早,紫宸殿前已经亮起灯笼,展眼望去,满室花枝招展,珠围翠绕,满耳都是娇滴滴、脆生生的寒暄问候。每个人嘴里都像含了一块刚出锅的烫豆腐,说话都是慢条斯理,细声细气的,说到最末,猛一下拔高话音,发出一阵尖细的窃笑。
元春陪侍在浓辉公主身后,被一屋子沉闷的脂粉浓香熏着,差点透不过气。
太后和文帝姗姗来迟,贤妃率领一众妃嫔,亲自迎到殿前,恭恭敬敬扶着太后入席,嘴里奉承道:“太后偏心,臣妾们请了多少次,太后都不耐烦挪动,皇上一开口,太后就来了,到底是亲母子呢!”
等太后坐定,又朝文帝莞尔道:“多谢陛下,给了臣妾们向太后表孝心的机会。”
文帝微微一笑,拉起贤妃的手,轻轻拍了两下。
一屋子的妃嫔、皇子们都朗声大笑,周围的太监、宫女脸上也都摆出一副欢喜状。
只不过有的人笑得敷衍,有的人笑得发酸,有的人笑得真心实意,有的人笑得漫不经心。
太后淡然笑道:“哀家年纪大了,禁不住热闹,还是你们年轻人自在些。”目光在殿里扫了一圈,落到浓辉公主身上,“多日不见明月,果然出落得愈发好了,这才是大姑娘的模样呢,来,到哀家身边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众人见太后才一落座,就抬举浓辉公主,目光一下子都汇集到这边来,有人羡慕,有人嫉妒,也有人不屑一顾。
太后的话音才落,只听“哗啦”一声,浓辉公主一脸不可置信,带着满腔惊喜,立刻从雕花鼓凳上弹了起来,穿过一众皇子、公主们的席位,快步走到太后身边,满怀敬慕地叫了一声,“皇祖母。”
太后搂着浓辉公主,爱怜道:“哀家的好孙女。”
贤妃察言观色,连忙让宫女搬来一张镂花靠背椅子,让浓辉公主坐在太后和文帝中间。
浓辉公主笑得愈发张扬,眼眉微挑,瞥了一眼独占一席的清辉公主,嘴角眉梢,俱是得意。
清辉公主拈了一块果仁酥皮月饼,小口吃着,脸上不动声色。
太后把浓辉公主搂在怀里,摩挲片刻,抬头在殿里张望一阵:“你母亲呢?”
浓辉公主还没答话,贤妃在一旁道:“淑妃身子弱,入秋之后又犯了旧疾,天天人参灵芝调养着,太医院那边说,淑妃不能见风,要等天气暖和了才能出门。”
太后听了贤妃的话,眉头轻轻一蹙。
浓辉公主连忙道:“皇祖母宽心,我母妃向来都是如此,三五不时就一阵头疼脑热,其实不是什么大病症,只是体虚罢了,时时细心调养着,就没什么大碍。我昨天还去看过母妃,母妃胃口好得很,午间足足用了两碗珍珠米呢!”
太后瞥一眼文帝,叹了口气,拉着明月的手,柔声道:“今天是中秋,可怜她一个人冷冷清清的,等散了席,你过去陪陪你母亲。”
浓辉公主身上不见一丝平时的骄纵跋扈,一脸乖巧,含笑道:“孩儿听皇祖母的。”
是夜,浓辉公主陪伴在太后和文帝身边,大出风头,连大病初愈的荣王小世子都只能屈居其下。
奶嬷嬷抱着荣王小世子,在太后跟前转了一圈,太后只不痛不痒地问了几句小世子每天吃什么,玩什么,夸小世子“生得虎头虎脑”之后,又转头去和浓辉公主说笑。
文帝忙着和满室打扮得花团锦簇、妩媚娇艳的莺莺燕燕诗酒相和,而贤妃忙着把文帝的注意力从一群花枝招展的妃嫔们身上引开,都无暇顾及尚在襁褓中的小孙子。
荣王和荣王妃脸色有点难看。
太子则眉开眼笑,兴致高昂,要不是文帝在座,估计太子早就扔了酒杯,当众高歌一曲了。
太后年事已高,酒过三巡后,就推说身上疲累,要回宫歇息。
文帝连忙放下酒杯,要亲自送太后回宫。
太后道:“你整天忙着处理国事,趁着今天中秋,好好消散消散,不必理会哀家,贤妃、庄妃也不必跟着过来。哀家白日里闻到一股桂花香气,今晚月色又好,正想去园子里逛逛,看看那几株老桂树,人多了反而不美。”
文帝见太后坚持,只得罢了,领着妃嫔、皇子们,将太后几人送到紫宸殿外,才回去继续饮酒作乐。
浓辉公主正是卖乖讨好的时候,连忙跟着一道出来,“皇祖母走了,留着无趣,谁耐烦看那些妃子做戏?还不如去长秋宫陪陪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