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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几日,尚宫局将浓辉公主的衣裳送到月影阁,其中一条羽毛纱披帛,因为样式新鲜别致,很得浓辉公主的喜爱。
姜嬷嬷见浓辉公主高兴,命人从库房找出两匹白缚,赏给司制宫女。
宫女的衣裳服制有严格规定,妃嫔和少数高阶女官可以着纱衣,宫女们却不能。贵人们偶尔赏下的布匹绫罗,大多都不符宫女的服制,她们一般会把贵人的赏赐收藏起来,找机会托人送出去转卖,或是孝敬给掌事嬷嬷,再要么就做成衬里,穿在宫装里面。
司制宫女头一回得到浓辉公主的赏赐,舍不得自己穿用,捧着雪白轻软的白缚,私下里找到元春,“贾女史,多亏了您,奴婢才能顺利交差,这赏赐奴婢不敢自专,还请女史大人收下。”
元春婉拒道:“我也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罢了,司制真要谢我,以后我有什么烦难之处,求到司制头上,司制可不能推托。”
司制宫女连忙笑道:“能为女史大人效劳,是奴婢的荣幸。”
浴佛法会当天,长安宫正殿内安设香汤盆,供奉佛像,一众妃嫔淡施脂粉,素衣敛容,齐聚大殿,随太后拈香礼佛。
身着袈裟的和尚们手托花盘,从顺贞门进入皇宫内廷,由北至南,念诵佛经,吟唱颂文,直到长安宫大殿,一路钟鼓齐鸣,响彻六宫,庄严肃穆,森冷威严。
这一天,各宫贵人都在长安宫参加浴佛法会。
因为今上接见群臣后,也会去长安宫观看浴佛仪式,于是上至贤妃娘娘,下到无品级的美人、选侍,都削尖脑袋,争着抢着灌沐佛像,以期能博得今上的关注。
就连长年深居简出的淑妃也刻意装扮一番,和浓辉公主一道出席法会过后的宴饮。
各宫主位都不在殿中,戌时一更前后才会回宫,宫女们难得清闲一天。
抱琴一大早就兴奋异常,约好和其他小宫女一起去永巷看热闹,长安宫四周都有戍卫把守,小宫女们没有腰牌,出不了掖庭宫,只能借着永巷一处高台的地势,远远地观望长安宫大殿前的法会仪式。
法会过后,接连落了几场大雨,雨后花木葱茏,绿意冉冉,眼看炎夏将临,暑热即至,今上命钦天监择了一个吉日,要去慈恩寺烧香礼佛,祈求风调雨顺,物阜民丰。
今上每年出宫礼佛,都会在碧霞山上小住一段时日,碧霞山风景秀丽,草木幽深,是消暑纳凉的绝佳所在。
妃嫔们无一不想伴驾,行宫幽静凉爽、远离纷争不说,还能够日日陪伴在君王身边,月余侍寝下来,就算不能讨得圣上欢心,至少也能混一个脸熟,日后何愁得不到圣上的宠爱?据说,七皇子安王,就是贤妃在碧霞山行宫随驾时期怀上的。
今上命贤妃拟定随驾名单,一时之间,曲台殿宫门前莺歌燕舞,姹紫嫣红,好不热闹。妃嫔们都绞尽脑汁、争相奉承贤妃,巴望着贤妃能把她们的名字添在名单里,各宫的礼物犹如流水一般,汇聚至曲台殿前。
贤妃代掌凤印,协理六宫,宫务繁忙,自前年开始,便再没有伴驾去行宫避暑,今年也不例外,最后伴驾名单交由内廷司核准批复:随今上去行宫避暑的妃嫔不少,不过全都是一些品阶不显、出身低微的美人、才人。
于贤妃来说,低阶妃嫔再受宠,了不起也只能封一个嫔位罢了,动摇不了她的地位。她当然乐得大方,让那十几个心高气傲的才人们兀自斗成一团,她只需作壁上观,而且还能在今上面前落一个大度贤德的好名声。
除了后宫妃嫔,皇子、公主们也要伴驾去避暑行宫消夏。
太子需留下监国,代圣上批阅奏折,处理朝堂大事;大皇子身子孱弱,不便远行;荣王妃有孕在身,二皇子须臾不敢离开王府;这几位皇子都未曾随驾,其他皇子则欢欢喜喜收拾行装,携家带口,跟随圣上一同出城。
浓辉公主终于如愿以偿,随父皇一同出宫。要不是一路上都必须和清辉公主共乘一辆翠盖朱轮八宝马车,浓辉公主心里会更满意这次行程。
除姜嬷嬷和几个宫婢之外,浓辉公主还带了江女史、李女史二人随身伺候,郭女史患了暑热,整天上吐下泻,只能留在房中养病,无缘此次随驾之行。
而元春资历尚浅,还不能随公主去行宫避暑。
元春知道这是规矩使然,然而脸上依旧难掩失望。她并不向往行宫金碧辉煌、华美富丽的亭台轩馆,只希望能够借着出宫的机会,探听一下家中的父母姊妹:祖母年事已高,不知身体是否康健;幼弟懵懂贪玩,该是开蒙读书的年纪了;妹妹们是不是都长高了好些?
抱琴宽慰元春道:“姑娘不必伤心,今年虽然去不了,可还有明年呐!等到明年这个时候,公主一定会带上姑娘的。到那时,姑娘就能托人打听老太太她们过得如何了。”
元春不由苦笑,明年,何其遥远,何等缥缈。她入宫才不过数月,虽然并未经过什么波折,可早已经精疲力竭,心力交瘁,犹如苍老了好几岁,明年,于她而言,就像是隔了一辈子。
浓辉公主不在,作为侍读女史的元春,彻底清闲下来。宫中生活单调无趣,宫女们忙完差事劳役,只能绣绣花、打打牌,借以打发宫中的孤寂凄寒。
元春将薛太傅布置的典籍全部看完,又从琅嬛殿的司籍宫女处讨来更多书目,专心研读,她必须给自己找点事做,否则,如何熬过漫漫长夜?
郭女史病愈之后,镇日闲极无聊,干脆把宫女们招到房里打马吊,后来以至于吃酒赌博,聚众豪饮,因姜嬷嬷不在,没人敢管。
元春和郭女史的屋子只有一墙之隔,时常听到隔壁的人语吵闹。
抱琴到底年纪小,在宫里拘束久了,听着宫女们的欢声笑语,未免心中作痒,十分想去凑热闹。
元春拦住抱琴,正色道:“你要是觉得月影阁太闷了,就到御花园去转转,宫里严禁宫女吃酒,你忘了?”
抱琴唯唯诺诺,嗫嚅着道:“姑娘别生气,我就只是说说而已。”
翌日,元春果真找掌事姑姑讨了一张腰牌,让抱琴可以去御花园游玩。
抱琴高兴得手舞足蹈,匆匆吃过早饭,就迫不及待地换上簇新的纺绸宫装,去御花园东北角的御湖玩耍。
夏日初始,万物繁茂,湖中莲蓬的长势太过泼辣,不过几日的工夫,就盖住大片湖面,一并连长廊曲桥上都挤满了笔直粗糙的荷叶杆子。无边无际的碧绿荷叶,映衬着池中亭亭玉立、迎风绽放的菡萏,朦胧绿意中点缀着一点红,一点白,一点粉,一点晕色,分外清幽美丽。
然而,荷叶伞盖之间最容易滋生蜘蛛、虫蚁。每天清晨,曲桥栏杆上都爬满蜘蛛游虫,角落挂满白色蛛网,风中游丝飘扬,行走其间,拂面皆是密密麻麻的柔韧蛛丝。
于是宫女们必须赶在雾气消散之前,清理浅水处的荷叶和曲桥,好容贵人们行走。
抱琴早就听其他宫女说过,清扫御湖池畔的粗使宫女,会在湖中荡舟歌唱,用歌声破开重重白雾,直到日出雾散为止,其歌声婉转柔媚,可余音绕梁。
抱琴很早就盼着能够亲临其境,聆听宫女们的天籁之音,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天边已经绽出几道火红霞光,云层涌动处,漏出一两线明亮刺眼的光束。眼看红日将出,雾气即散,抱琴怕耽误了看宫女们唱歌,提着裙角,一路急走,赶到御湖畔,循着人声,隐隐约约看到池中横着一条小舟,舟中倚着几个影影绰绰的模糊身影,心中一喜,连忙飞跑过去。
元春推开北面的窗户,支起插钩,坐在敞亮的窗下,伏案临摹一张浓辉公主的功课。
作为公主的女史,首先必须学会模仿公主的字迹。四名女史之中,要数江女史的字最像浓辉公主的笔迹,元春起步晚,但起码也能学个五六分像了。
浓辉公主的字写得没有妹妹清辉公主的好,这是浓辉公主的一大心病。一年前,为了追赶妹妹的进度,早日把妹妹抛在身后,浓辉公主不顾薛太傅反对,执意要练行草,以致于她的笔法愈发浮躁。浓辉公主大约也有点后悔,但碍于面子,不肯更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练习行书。
元春暗中仔细揣度了浓辉公主的喜好,一边默默临摹公主的字迹,一边小心收敛,笔锋转换间刻意添了几分圆滑——浓辉公主见不得别人比她强,元春可以不学公主的字迹,一旦学了,就必须掌握好分寸,绝对不能比公主的字好。
才过辰时,隔壁郭女史的房中又闹腾起来了,宫女们席地而坐,摆开赌局,摩拳擦掌、吆五喝六,浑然把郭女史的屋子当成了赌坊酒肆。郭女史的笑声掺杂在其中,尤为响亮尖锐。
元春不由蹙眉,放下手中的竹管兔毫笔,正想起身关上隔窗,忽然瞥见桂花树下一道人影,霎时怔住。
抱琴披头散发,脸色青白,浑身上下,湿淋淋一片,衣裙袖角,淌下一股股晶亮水珠,顺着地砖缝隙汇入树根底下。
她一脸麻木,双唇青乌,俨然就像一只刚从河底爬出来的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