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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逆仙千羽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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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逆仙千羽(下)

    蓬莱仙山位于仙界与凡界的交界处,四季长春,坐落在东海的波涛上,如同一颗素雅的星辰。

    蓬莱自古被冠以“仙山”之名,起因如何,莫约要上溯到天地初开的时代,今人少有参透。而如今,蓬莱最多算一个有一些特别的凡人城镇罢了。

    小七是镇上的一名孤女。

    她年幼时,家境本算殷实,上面有六位兄长。父母难得得到了一个女儿,自然是倍加宠爱。小七在三岁前,一直过着毫无忧愁的生活,父母与兄长的疼爱,让年幼的女孩来不及看清世界的残酷。

    这一切在她三岁那年轰然崩毁。

    那夜邻居家起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火星溅到她家门口的草垛上,不多时便化作了熊熊烈焰。

    三更天时,蓬莱本笼罩住一片宁静里,只有风声悄然滑过谁家院里的香樟,发出细微的声响。这时突然窜起的火舌舔舐房屋,发出爆裂的声,如同夺命的镰刀,将睡梦中的人猛地惊醒。

    在蓬莱人的记忆里,那夜的大火,火势空前,一切都模糊成了影子,连同那些呼号、惊叫、哭声,搅合在一起,完全无法分开。

    蓬莱四面环海,何曾遇到过这般灾厄?人们慌了神,胡乱地忙活了一夜,终于等到清晨下了一场大雨,才将大火扑灭。

    雨中渐渐显现出废墟的轮廓,人们壮着胆子走进,终于在破碎的水缸边找到了那个唯一幸存的小女孩。一夜间,小七失去了所有。

    大火烧毁了她的容貌,她不得不整日戴着厚厚的面具;小七早慧,于是她学习辨识药草,以采药为生。

    她本以为一生都会这么庸碌地过去,谁知那天,在东海的波涛里,她看见了一个……仿佛不该存在于人世间一般,孤山寒雪一般的人。

    虽然后来的事情证明,那一眼的印象,是完完全全的错觉。

    没多久,镇上的人就开始传言,孤女小七收留了一个游手好闲的残障,两手不沾阳春水,比西面财主家的千金还娇贵几分。

    这残障,除了一张脸能看,真是一无是处。

    这绝对是事实。千羽以仙尊之能,境界已至辟谷,无需吃喝,只需要安心养伤就好。然而仙尊是个半刻都闲不下来的人,所以他满蓬莱乱晃,难免给人留下恶劣的印象。

    至于仙尊哪里残障……

    这要归咎于他第一次醒来时的一次不小心的嘴欠。

    那时仙尊刚睁眼,神智还没完全清醒,便悠悠抬起一只手,搭在小七脑袋上,轻轻揉她的头发,笑容温暖,问道:“漂亮的小姑娘,现在是什么时候?”

    小七无声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具,竟有一瞬间无言以对。于是她小心翼翼的问道:“先生,您的眼睛……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仙尊瞬间清醒,看着小七那只粗糙的面具,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不过身为仙尊,这点突发情况还是应付得来的。他的笑容愈发温和,笑道:“在下身有旧疾,如有冒犯,还请公子原谅。”

    得,这货开始装傻了。小七在那场大火中被活撩到了了咽喉,声音有些低沉,这时候竟然被当做了装傻的手段!

    她瞪大眼睛看那个笑意温和的人,只见他目光涣散,没有一丝焦距,这才相信了他的话,说道:“先生,我是女孩。”

    千羽仙尊祸害仙界几千年的装的实力自然不是盖的,他毫不犹豫地骗过了小七,又装出一丝惊讶,然后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了歉意,整个过程可谓一气呵成。他又说道:“我就说,这么温柔的感觉,一定是个小姑娘。那么小姑娘,你叫什么?”

    他绝口不提“漂亮”两个字,然而小七年龄尚小,看不出其中的弯弯绕。她老老实实答道:“先生,我叫小七。”

    仙尊一挑眉,笑道:“你叫小七,我就叫小九好了。”

    一脸老不羞的装嫩样。

    单纯如小七,花了很久才慢慢接受这个并不那么合适的称呼。而在这期间,仙尊很尽职地装起了一个瞎子。

    小七聪明懂事,邻里都十分心疼这个坚强的孩子,没事就喜欢送些衣物什么的照顾一下她的生活。这天,邻家阿嫂终于忍不住,把小七拉到一边:

    “小七啊,你家收留的那个……到底是个什么人,女孩子家家,这要是不是有点不好?”

    阿嫂是老实人,实在没法对着仙尊那仙气飘飘的身姿和吊儿郎当的脸喊出“小九”这个有些掉身份的名字。

    小七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我不是很清楚。但是那位先生看上去并不是什么坏人,况且他的眼睛……”

    随口瞎说她还真信了!仙尊恰好行至户外,偶然听到这句话,忽然有一种微妙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这种感觉实在是不美妙。不过脸厚如仙尊,岂会在乎这个?他二话不说,屏息凝神,专注地偷听。

    阿嫂明显气急,狠狠跺脚,愤愤道:“你这丫头!这么可以这么轻易地相信陌生男人!”

    小七连忙上去扶住阿嫂,温言道:“阿嫂,无需担心,先生这几天并没有麻烦我什么。”

    也是,仙尊不吃不喝,甚至醒来后,养伤都自己来,除了老借她家后院打坐,白日里有事没事就调笑两下,真的没什么麻烦事。

    小七细细解释了这点,阿嫂反而更激动了,一把拉住小七的手,急道:“那不是更古怪,丫头,女孩子,跟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住一屋,成何体统!”

    小七攀住阿嫂的手,小声说道:“阿嫂,哪有男人会对我做什么……”

    阿嫂一下噎住了,心里泛上一股悔意。哪有女孩不在乎容貌,她这么做,根本就是在揭小七的伤疤啊!她又用力跺了两下脚,匆匆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听劝!”说着,一把抽出了手臂,快速离开了这里。

    小七看着阿嫂的背影,别样不是滋味。阿嫂是为她好,她自然知晓,只是这间缺少人气的屋子,自从有了那个男人,里面似乎多出了些什么,就是这多出的一丝,让她难以放手……

    她往屋里走,不经意听见后院传来一声琴音。她脚步一顿,犹豫了片刻,终于抬脚向后院走去。

    后院里有一颗不高的香樟,那是大火后,镇上人帮助她重新砌好房屋时,特地种上的。

    香樟对于女儿而言,是出生起的陪伴,待到出嫁时,它会被做成一只木箱,继续陪伴女儿。一树香樟里,有多少女儿情怀,纷乱着,无法数清?

    小七一直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有那种感觉,然而这回,那位自称“小九”的盲眼先生,坐在香樟下抚琴的样子,让她的心忽然有一瞬的停滞。

    仙尊斜倚香樟,随手拨弄膝上的瑶琴,指尖流泻而出的,确实清泉般的灵动。

    瑶琴有七不弹,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不净身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不遇知音者不弹。然而此刻净身、焚香,这些必经的步骤都被省去了,仙尊长发披散,仿佛没有一丝顾忌。

    不过,作为仙界第一狂人,这等姿态却也无可厚非。仙尊从不遵守繁冗的礼节,先帝座下尚如此,又何曾在乎过其他?

    看见小七走来,仙尊微微一笑:“小姑娘,可要听些曲子?”

    小七透过面具,茫然地看着他。

    仙尊微微一笑:“别这样看着,本尊也是会害羞的哦。”

    小七完全忘了考虑这个自称瞎子的老不羞是如何看清她的表情的事,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也不管仙尊能否看到。

    仙尊噙着笑意,低头抚琴。

    先一抹,七弦轻颤,一声悠长的古音在不大的院落中滑过,仿佛停留在了香樟的树梢。再反过来轻轻一拂,那琴音有缓缓落在的树下。仙尊漫不经心地勾挑着琴弦,七音流转,却宛若天上人间。

    那一刻,仿佛时间静止,清风不舞,小七却忽然惊醒。

    这个人,怎么可能是凡人?这分明是天仙才会有的气度啊……

    仙与凡,终究是两个世界。

    仙尊的琴声戛然而止,小七忙端好情绪,看向仙尊。

    “唉,姑娘,本尊弹奏的可不是悲情的曲子,怎么就哭了呢?”

    小七愣愣地摸自己的眼角,却发现木质的面具已经被泪水晕开了一道浅浅的斑。

    “不,先生,我只是觉得先生弹得太好了……”

    仙尊心里长叹一声,道:傻姑娘,刚刚还说本尊眼睛不好,现在居然不奇怪本尊是如何看到这些的。

    于是他歪过头,更加放肆地打量小七。

    小七此刻有些慌乱,猛地把头埋下,用力地说道:“对不起,先生,小七有些失礼……”

    “你何曾失礼?”

    仙尊奇怪地望着她,心说本尊似乎没有哪里对不起人家小姑娘,怎么结局这么奇妙?

    小七缓缓抬起头,看见仙尊脸上温和的笑容,泪水却不知不觉更汹涌地流下。她小声说道:“不是……小七只是觉得,先生就像,马上就要消失一样……”

    真是直觉敏感的小姑娘。

    仙尊揉了揉额角,抱琴站起,走到小七身边,揉她的头发,温言道:“离别本是人生常态,缘何如此?小七啊,本尊才在蓬莱待了月余,便舍不得了吗?”

    小七瞪大了眼,看着仙尊的眼睛。那眼眸清冽,宛若幽潭,偏偏眼尾有稍许勾起,使他平添了几分风流。这般模样,哪里是瞎子该有的样子?

    小七愕然:“先生,你的眼睛没有问题?”

    仙尊嘴角勾起一丝戏谑:“本尊何时说过本尊的眼睛有问题?”

    “可是……”小七忽然闭嘴。

    仙尊笑意更盛,说道:“本尊身有旧疾不假,却不是眼睛。”

    小七眼睛睁得更大,刚刚的伤感竟被冲散了一些。

    仙尊把琴放在小七手上,轻声道:“我是仙界仙尊,仙魔大战在前,我无法在此逗留太久。我的时间不多了,剩下一个月,小七与我学抚琴可好?”

    小七又埋下头,许久才微微点了一下。

    仙尊平日里少有正经,然而弹琴的技法与教导的本事却是毫不含糊。小七学得很认真,间歇却会不由自主地倒着记数时日。

    若问她心里短短一个月里对仙尊生出的情感,依恋大概算不上,只是从小被各种同情与怜爱包围,她很感激这些,却也止不住想要一些其他的什么。忽然从仙尊那里得到了带有一些尊重的关心,不忍割舍吧。

    但是仙凡有别,终究是要分开的吧……

    小七心情愈发低落,情绪落在仙尊的眼中,仙尊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走到她面前,笑道:“小七似乎不开心,本尊作画给你看可好?”

    小七点了点头。相处的时光愈发难以安慰,也令人愈发珍贵。这样,多一些回忆终归是好……

    仙尊摘下一把路边不知名的白花,扬手抛到天上。

    细小的花瓣在天空中轻轻碎裂,化作无数白色的芳影,仙尊有挥手招来一片轻风,将这些细碎的白吹开,从高天撒下。

    纯白如同飞雪,轻柔地覆盖了整个蓬莱仙尊不知从何处幻化出了纸和笔,笔尖在空中划过,便染上了浓墨。

    寥寥几笔,一片墨晕开,竟是一幅风雪人家。

    小七不由得有些痴了,看着仙尊在上角题下了两行小诗:

    黄粱遥忆千素雪,画尽凡尘不恋仙。

    仙尊将画轴卷起,放在小七手心,柔声道:“这里有我的法力,必要时展开它,可保你一世平安。”

    他手掌轻轻抚过小七有些粗糙的木质面具,说道:“我要离开了,你多保重。”

    小七想去抓他的衣袖,那广袖却流水般滑过她的手心,连握紧都没有办法。她脸上蓦然一凉,惊愕地抬起头,看见仙尊手中拿着她的面具,戏谑地笑着,说:“给我做个纪念,可好?”

    小七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去看一边的流水,流水的波纹里,却清晰地映着一张倾城的脸庞。

    她眼中泪水猛地涌出,水中的绝世佳人也随着落泪。她问道:“先生,小七可否知晓你的名字?”

    仙尊扬了扬手中的面具,笑道:“我曾在宗门里排行第九,那时师长便称呼我叫‘小九’。这个秘密,纵观三界,如今也少有人知晓。今日告诉了你,可要记牢啊。”

    小七看着仙尊微微一笑,然后翩然离去,直到那一抹白影消失在未尽的飞雪里。

    她独自抱着那卷画轴,泣不成声。

    五百年后,仙魔之战暂歇,仙尊回到蓬莱,却发现昔日繁荣之景,竟成了一座死城。

    蓬莱立于东海之上,与仙魔人三界相接,如何能不受波及?

    仙尊狂怒之下,剑断天柱,斩断了仙与魔之间唯一的通道。此后,他散尽修为,化东海成东极之山,分七剑决仙人指路,自此仙凡永断。

    殷夏慷慨激昂地讲完这些,地抄起一边的茶杯,仰头饮下。

    殷羽有些呆,忍不住问道:“这是哪里听来的故事,怎会如此牵强?”

    殷夏斜睨他:“哪里牵强?”

    “你是说现在的东极根本就是仙尊冲动的产物?”

    殷夏笑眯眯地摊开双手:“谁知道呢?这里面也许有别的因由,只是如今又有谁能参透?”

    凌萱儿一直不做声,此时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波动,却很快消失在面具一般的温柔里。

    她一把抽出殷夏手中的茶杯,笑道:“便是如此,公子也请不要总惦记着小妹的画轴,这等价值,恐怕小妹不得不妥、善、保、存、了呢。”

    殷夏严肃地反驳:“公主怎能如此见外,蒙承公主收留之恩,在下定当涌泉相报。”

    殷羽无言扶额。这货怎么就不看看收留的前因后果?

    “涌泉相报码?”凌萱儿绽放出了极其灿烂的笑容,然后带着那卷画轴,翩然转身离去。她悠悠丢下一句话,让殷夏的脸色顿时如同吃了一百只苍蝇般,碧绿。

    “小妹有事需要公子帮忙时,定与公子说,还望到时不要推辞。”

    无人知晓,那一天蓬莱漫天飞花,魔界的使者寻到蓬莱,见到了一个少女,带着泪痕,目光却森然如冰刃。

    她怀中抱着画轴,坐在瑶琴后,缓缓抬手,指尖“嗞”一声,窜出一点幽紫的火星。

    她对来人开口道:“告诉你们主子,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永远不要想动他一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