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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处幽静的疏疏院落之中,一个身着素净道服的小小道童模样的孩子,正一手提着一张线条交错分明的棋盘,一手托着两个棋盒,面色慌乱地在廊下快速行走着。
道童小嘴微张,向外不住地吐着热气,看样子他确实是有些累了。
突然他扭头望向了屋外的天空,雨色绵绵,氤氲的雾气之中已是有些许光亮穿透了过来。
没来由的,他想起了昨日那个突然造访的客人,而师父招待他时,竟是拿出了自己都不曾品鉴浅山薄侧茶。那人的身份他无从知晓,但是想到师父对待那人的态度,他仍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看了看手中那张白玉棋盘,毕竟是先王御赐,此物价值绝然不菲,所以他也自然明了,今日来的那人也定然是同昨日一般,是他担待不起的货色。
他来天枢处的日子并不算长,但也知道天枢处向来不涉党争,只直系于君上。故此很不受朝野权宦的待见,再加上自己的师父也并不爱凑什么热闹。所以平日里,莫要说什么贵客,就是求签的香客也是很少见的。
言念及此,道童不由得加快了些脚步,生怕是冲撞了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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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廊某处,有着两人,一站一坐,相对而立,中间正好空出了一条道。
坐着的那位,穿着一套朝服,其上所绣纹饰飞鱼而类蟒,头顶处亦有两角。腰后横挂着一把短刀,尖端处略显弧形。身前一柄长剑赫然挺立,一只厚实的大手直直地盖在剑柄之上,而另一手却是抚在膝盖上,轻轻敲打着骨节。
他似是有些心事,眉头微微蹙起,两眼无神地越过了前人的肩头,只呆呆地看着屋外的雨帘,不发一言。
而站起的那人,却是满脸的闲适,一身墨绿色的道袍,更是为其平添了几分世外之意。
只见他双手拢套在大袖之中,脖颈紧紧地缩着,满身缱绻,倚靠着柱子,嘴里幽幽地吐着白气。
“陈大人今日怎么也有闲工夫来我这儿坐坐?”道人扭动了几下身子,率先打破了沉默。
“怎么?太师来得,我就来不得吗?”坐着的那人仍是怔怔地出着神,并不看向他,只缓缓地说着。
“太师毕竟是老了,昨日朝会之后,不过才走了几步的路,就累得走不动道了,然后就非要到我这儿来讨了杯茶吃吃。”道人没有直接回答他,话锋一转,自顾自地又说道。
“只是吃茶?“那人转过了头,冷冷地看着面前的道人,语气中毫无波澜,更像是一缕青烟,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道人笑而不语,悄然避开了那人的目光,霎时,浑身便簇拥成了一团,眼波盈盈流转,静静的看着,
也不知到底是在看着那从不远处跑来的到道童,还是那道童身后的那座巍峨的高塔。
遥遥地,他朝着前人招了招手。道童眼前一阵的恍惚,心口一颤,脚底一滑,竟跌了一跤。棋盒滑落,两色的棋子散落了一地,而道童却是直接一屁股坐在了棋盘之上,面露惶恐,又不敢抬眼与道人对视,只低头不安地玩弄着手指。
一颗白净的棋子,圆润地在地板上滚动着,迎头直直地撞在了一只乌黑的靴子,原地转动了几圈,才勉强停了下来。
身着朝服的那人,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微微挪开了步子,低头看向那颗棋子。
道人看着这两人,一痴一呆,不禁有些莞尔。
走上前去,大袖一挥,伸出了一手摸了摸道童的小脑袋,又使了个眼色,示意其离去。
眼望着小道童远去的背影,渐行渐远,道人才回过了神,抽出那张棋盘摆在了那人面前,又俯首捻起一颗棋子,细细端详,幽幽地说道:
“茶叶确实没有了,但却不知大人可有兴致与贫道手谈一局?”
不待道人说完,那人已是收起了长剑,横放于膝前,一手捡起一只棋盒,语气依旧冷淡地说着:“求之不得。”
道人轻笑了一声,起身坐至栏杆上,又伸出了一手拂去了棋盘上的一些珠露。
“执白者先,那就请大人先行。”
“在下还有公事在身,就不遑多让了。”
“大人还请便。”
道人一语落定,啪的一声,一颗棋子已是稳稳地下在了棋盘某处,而白子也紧随而出。
黑子落,白子跟。黑子再落,白子再跟。
此后的数十手,不论道人下得再是缓慢,他面前的那人都是紧跟其后。
“雷厉风行,当真是大人的作风啊。不过贫道可就比不得你了,前面已是差了一目,这一子嘛,就更是要细细忖度一番了```”道人一手捻转着一颗棋子,一手扶住额头,作思量状。
“不过就是一局棋罢了,国师又何必如此较真呢?”
“技艺精湛的棋手,下定一步便须预见此后数十步,乃至百步。而所谓之大国手,更是能观出对弈之人的棋力,并以此看破棋局。如此手段,怎不能引人侧目?“道人反问道。
“那```国师可见几步?“那人似乎是来有了些兴致,又问道。
道人咧嘴一笑,冲着那人拱了拱手,洒然道:
“贫道虽不才,但在此局开始之初,我就已知晓```”
道人卖了个关子,没有继续说下去。那人也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轻叹了一口气,探手以请,无力地接道:
“愿闻其详。“
“此局,我并无任何胜算,而且是一败涂地。“道人落子天元,极为平淡地说道。
“难不成这便是你镇住天元的理由吗?“那人神色微动,侧过身子,目光依旧漠然。而那身上的飞鱼也随之腾跃。
“贫道不过是山间一野道,输也没什么好输的,不过是想赌上一把罢了。“
“一场明知是输的局,仍是要赌,国师不觉得亏了吗?“那人阴冷地问道。
道人把手中的一子重重地敲在了棋盘之上,蓦然正色地说道:
“你既然叫我一声国师,就该知晓其中利害,为人师者,再是不善言语,道理也都在自己心里,我想倒还轮不到你来教我。“
那人不说话了,黯然垂下了头颅,细细思量着。
道人喟然叹出一口气,又轻声问道:
“那大人觉得贫道到底是以何种的心态来与阁下下这盘棋的呢?“
那人依旧不言,道人看到他这副模样,别过头又看往远处的天色,淡淡地说道:
“时雨终究会过去,到时候天光也会随之再次吐露人间,春风得意处,又可见桃花十里。“
“那国师是否想过,江南多雨,细雨之后,谁又知道会不会又是更大的暴雨临门呢?“那人仰起头反问道。
道人轻笑了一声,没有急于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兀自地说着:
“想想昨日,太师也曾对贫道说过这样的话。“
“当真!“那人目光灼灼地瞪着道人。
“是或不是,大人又何必来问我。“
那人愣了半晌,像是自嘲般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站起身来,一面将长剑插在了腰间,一面转身将走。
“大人这就要走了吗?这棋可还没下完的呢。”道人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人·。
“那不知国师还有何见教?”那人背过了身,轻轻地问道。
“从刚刚开始,贫道就在想,今日大人与在下所谈之事,你们锦衣卫是不是也会记录在案呢?”
道人两手托着下巴,眼中满溢出异样的光彩。
那人不置一词,一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之上,漠然地向前踏出了一步,同时伸出一指将短刀弹出了几寸。
那显露在外的几寸刀身,掠过了一点寒光,恰如其阴冷的视线。以其为中心的周围几丈的物事之上,倏然便结上了一层冰霜,并向着远处不断蔓延而去。
但奇怪的是,那道寒气依附在了周遭一切,却单单略过了道人,似乎对他尚存几分忌惮。
道人面色不改,神情依旧恬淡,侧过了身子,闭上了眼睛,沉沉欲睡。
“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此言一出,那散落一地的黑白两色棋子,骤然弹跃而起,并一字排开,拦在寒霜前进的的路上。
看到这里,那人双眼紧闭,仰面朝天,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浊气。悄无声息地,那拨出的刀刃又被他重新按回了刀鞘之中,而寒霜也蓦然消逝。但随后他又缓缓摸向腰间的长剑。
青光闪动,金石之音迸出,长剑被他高高地抬起又落下。如此又重复了数十次。
剑罡纵横,十九道光影横竖交错,一张棋盘倏然凝成。
那人将长剑背负在后,摊手对向棋盘,朗声道:
“请!”
“大人既有此意,那在下便奉陪到底。不过这一次贫道是势必要赢的。”道人猛地抬起眼睛,双指并拢,凌空虚点在一颗黑子之上,
大袖招摇,棋子已静静地悬停在了那架在半空的棋盘之上。
那人也不甘其后,剑尖直指,当空一掠,白子紧随而出。
两人落子成风,每一步都好像是随意而为,但又每一步又仿佛是无比认真。一时竟是都难落下风。
然而,最后道人还是赢了。
“我输了。“那人脸色苍白,但语气却依旧平淡。
“我也赢得勉强。“道人一手按着胸口,惨然一笑。
“叨扰。“那人挥了挥手,棋盘渐渐化去,而下在其上的棋子又一次落归在地上。
然后他点足一跃直接翻过了墙头。
道人拥了拥衣裳,脖子又重新与肩膀锁在了一起。他面色之中,无喜亦无悲,只淡然地看着庭中的一树枯木,看着一片枯叶自其上脱落,迎着冷风,打着转,翩然坠下。
道人缓缓地摊开了手掌,那片叶子正正落在了上面,
道人目光漠然扫过,那树叶上仿佛是有一道墨迹,一闪而逝。
“终究还是没能躲过,天道循环么?…“
“到底还是输了…”
道人望着天上阴郁的从云,无奈地笑了一笑。枯叶被他攥在了手中,捏得粉碎。
手臂自然垂下,昏昏沉沉,转眼就欲睡去。
“您可真会挑地方呢,我的陆大道长。“声音明显是一个稚童传出的。
道人才将将合眼,这阵阴阳怪气的腔调又在其耳际响起。
于是他又强撑起睡眼,朦朦胧胧地望向了前人,一点紫光晃过。顿时,眼笑眉舒。
屈伸出一指,在那紫衣孩童的鼻子上轻轻地刮了一下,含笑一语:
“叫师父。“
那孩子却是满不在意,双手插在袖管之中,背脊微微弯曲,露出一副龙钟的老态,也不去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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