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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诚义未到寅时就骑着大白马离家,据母亲说,临近村镇还有几笔货款没有结算完。
早晨,上午,中午,午后……
午睡醒来的栖霞一直没看到父亲回家,只看见母亲一会儿在院子里沉默,一会儿跑出大门外,来来回回,折腾了无数遍。
傍晚的时候,母亲沉不住气了,嘱咐栖霞拴好门,好好待在家里,然后伍氏急匆匆出门寻找袁诚义。
日暮,月出,星现,子夜……
父亲没有回来!
伍氏终于回来了!
尉迟家的长子跟在后面。
他叫尉迟白,比栖霞大六岁。
伍氏不是空手而归。
她的怀里是一个襁褓,襁褓里是一个婴孩,婴孩还在沉睡,样子很可爱!
伍氏眼睛红肿,脸挂泪痕,衣衫裤脚凌乱,且混着泥土和雪水。
尉迟白沉默不语,身上亦是脏乱不堪,臂上缠着布条,布条上的几处血渍,看上去触目惊心。
栖霞连连急问父亲的去向,尉迟白回复说:袁诚义和他父亲尉迟重,讨账途中遇了山贼,两人杀伤数个贼人后寡不敌众,被擒后双双遇害,尸骨也没能找回来。
因为栖霞母女成了孤寡,家中没有男人无人庇佑,尉迟白奉了家族长辈之命,前来护送伍氏母女俩返乡。
伍栖霞茫然无措,不知如何面对!
头脑昏昏沉沉,木然地随着母亲上车。
母亲紧紧抱着那个襁褓里的婴儿。
尉迟白驾车,连夜驱驰离开帝京。
骡车车厢的保暖做得很好,隔绝了车外的冰天雪地。
车厢内空气温和,母亲表情呆滞无神,只有看着怀里的婴儿时,才微微泛出些活气。
车厢外寒气迫人,时断时续的雪霰纷纷扬扬,天空阴沉如铁。
栖霞一直浑然不觉,也一直没有哭泣,总觉得自己在做梦。
梦里,父亲离家未归,静等中,只觉得心底冰冷彻骨。
寒夜漫漫,长路迢迢,冻雪纷飞,悲风怒号。
郡城之间的官道沿着京河北岸而修,碾压在大路上的车辙印一路向东延伸。
一行四人的骡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路途遥远,骡马按时按点需要歇鞍喂料,驾车的尉迟白过于劳累,需要及时暖脚和休息。
坐车的人一大两小,除了妇女就是婴儿,更受不了长途颠簸。
事出突然,伍栖霞时至今日仍想不明白,两地距离那么远,赶路程辛苦不说,还不安全!
为什么几个人非要乘坐骡车?
当时京河还没有结冰,骡车在沿河一线的大道上狂奔。
透过车窗,栖霞经常可以看到江面上,一条条客船乘风破浪,在水面上畅行无阻。
尉迟白驾车时一直沉默不语,做车夫很尽责,驾车的车技也很好,骡车行路非常平稳。
栖霞是家中独女,没有别的兄弟姊妹,与尉迟家的同龄孩子经常在一起嬉闹。
年龄略大的尉迟白总是事事遮护她,栖霞也一直将尉迟白视做大哥。
父亲猝然长逝,身为长子,尉迟白已经一肩挑起家族的千斤重担,同时也在支撑起伍栖霞的一半天空。
除了打尖住店,人歇马喂,车马行色匆忙,旅程中,四人不做任何多余的停留。
在官道上连续奔徙了半个月后,涉云镇已在眼前。
尉迟白安顿好母女,来时所乘的骡车留在家族的皮货店,乘船辞别而去不提。
伍氏领着大的抱着小的,匆匆吃了茶饭,稍作休息后,就雇了一辆牛车离开涉云镇,往梧黎村娘家而去。
就这样,这个不到两岁的婴儿,被母亲从外面带回家后,成了她的弟弟。
小婴儿的哄睡照料、吃喝拉撒、啼哭闹病,几乎全部让八岁的伍栖霞担负起来。
日月穿梭,她和母亲含辛茹苦地悉心养育着这个婴儿,日夜照料,陪伴玩耍。
婴儿开始能爬能走,能跑能跳,身形也越长越高,人也越来越聪明,一天天一年年地成长起来。
……
栖霞停止了回忆,利索地盛了饭,放在沉默不语的伍氏面前。
伍氏打起精神,稍稍垫补了几口饭食,就随身带了些祭香、火烛、烧纸之类,急匆匆地去了村东的伍家族庙。
村东有一片梧桐和松柏参天而立,四周溪流环绕,旁边,就是伍家祭祀祖先的族庙。
族庙占地不大,但格局不小,庙院大门两侧,各立着两尊石头狻猊。
院墙东南边,矗立着一坊汉白玉石牌楼,是前朝羽夏国的官府所立,已历经上百年的风雨侵蚀。
石坊牌额顶部的空阔处,刻了四个大字--“春风和颐”。
每一道笔划,横平竖直,金钩银划,清晰可辨,宛如新刻上似的。
进得门来,庙院西侧,一尊半人高的佛龛下,表情恭敬的伍氏,跪伏下身子叩拜起来。
自从在家持斋,每遇到烦心事,伍氏都要到佛前静静心。
孩子幼年丈夫就早丧,她和两个儿女艰难地过着日子。
娘家生活还算富庶,地产很多,平日里很是怜惜女儿和外孙,投靠娘家后,一家三口的生活才慢慢安定下来。
梧黎村民风彪悍尚武,伍氏年轻时习过刀剑,腿脚功夫不俗,但自从伤病痊愈后,身体已今时不同往日。
她双手合十,在菩萨前许下心愿,心中思量着:“明天是丈夫的祭日,该让孩子们去天慧寺上柱香,拜托寺里的大和尚給亡夫诵诵经,求个好的转世,菩萨会好好护佑她一家的。”
翌日,卯时刚过,伍氏匆匆早起烧柴备饭,姐弟俩也将出行必备的随身衣裳、物什干粮收拾停当。
清晨的梧黎村,天色稍微有些亮光,东边的天际,还是乌蒙蒙一片。
炊烟袅然飘起,饭食的香味溢满整个小院。
房内烛火摇摆,伍飞云盘腿坐在炕桌旁,桌上摆着三大碗盛满的菜粥。
看了看面前的粥碗,但见橙黄而软糯的米粒间,漂着几片不知名的绿色野菜茎叶。
他不由皱起了眉头道:“菜粥,菜粥,又是菜粥……”。
还在地上忙乎的伍氏,回头瞥了一眼满脸愁容的儿子,扭回身继续忙碌着,没说话。
“天天都是这胡吞吞的菜粥,我这样一个大男人,再吃下去,脑子里也都变成菜粥了”,飞云继续嘟囔着。
炕桌另一头,伍栖霞咽下口里的粥,抬起头瞪着弟弟,没好气地怼了一句:
“菜粥?菜粥也是阿娘和我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你这么多话,厨房里又有面又有柴的,你自己去辛苦一些,做些大鱼大肉的饭菜,让我们也好好吃一顿!”
一肚子的牢骚话,瞬间被姐姐呛了回去,飞云在桌边顿时闷不做声,缓了好大一会儿,才心不在焉地喝起粥来。
看这“挑食鬼”此刻再也无话可说,伍氏也脱鞋上炕,三人闷闷地全都埋头喝粥。
飞云嚼了一块粥里的薯块,扫了一眼炕桌上的餐碟,用筷子夹起碟子里的咸菜,自言自语地说道:
“野木薯啊,野木薯,你从前与野牛肉搭伴,味道何其鲜美!再看看如今的你,不求上进,天天只和粗盐野椒为伍,潦倒落魄到如此地步,害得我胃口全无……”。
栖霞闻言噗嗤一声,险些喷出粥来。
伍氏扭过头,慈爱地瞅了瞅作怪的儿子,抿着嘴微笑着。
栖霞接过话头,说道:“野木薯再怎么有上进心,结果还不是进了你的肚子,粗盐强筋壮骨,正好适合你这个大男人!哈哈哈……”。
说完自己先忍不住,轻笑连连。
“非也!非也!姐姐此言差矣!”,飞云摇头晃脑,摆出一副老学究的样子。
“差矣?我的话有何不妥?”栖霞回道。
“姐,可莫欺少年穷啊!小弟我将来不敢奢谈高官厚禄,但这区区饭菜嘛……。“
语气顿了顿,又看向屋外,饱含憧憬地说道:
“等我有了钱,一定到涉云镇天字一号的聚仙楼吃一顿,让娘和姐姐把鸡鸭鱼肉尝个遍,嗯……再请个唱曲儿的,边吃边听,好好过一把逍遥自在的舒服日子!”
“鸡鸭鱼肉就让你满足了?彗山上跑的香麋,云泽里游的鳜鱼,那么多山珍海味,你这大男人就不想全都尝一尝?”,栖霞挪揄道。
“那当然要全尝个鲜了,食不厌多脍不厌细嘛!到时候,餐馆的普通厨子做不好,姐姐你可得亲手给我做美食,好不好?”
飞云无视姐姐调侃的态度,托着腮帮子,眼神有些飘忽,沉浸到对美食的幻念中。
“不好!”
栖霞果断拒绝。
“为什么?”
飞云的心儿有些受伤。
“因为你还会挑三拣四,嘴里还会说些无聊奇怪的话!”
栖霞言之凿凿。
“我保证!保证不挑三拣四!”
飞云信誓旦旦。
“我信……信你才怪呢!”
……
看着两人不吃饭,斗嘴没个完,伍氏催促道:“你俩先消停一会儿,赶快吃饭,一会儿还要赶路呢!”
“哦……”,母亲的话音刚落,飞云就马上应了一声,低下头大吃快吃,狼吞虎咽的,转眼粥碗就见了底。
他撂下碗,瞅见伍栖霞还在慢条斯理地用饭,腾身下地穿起外衣,几步踱出门外,口中不断地催促:
“姐,姐,俺的好亲姐,你倒是快点呀,磨磨蹭蹭的,蜗牛都比你快了好多!”。
伍氏和栖霞闻声抬起头,看向门外不停聒噪的伍飞云,四目相视,不禁莞尔。
栖霞连忙两三口吃完粥,朝屋外的飞云喊道:
“好了好了,你这个急性子蜗牛,姐姐马上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