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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建在终南山上, 从山脚往上,皆是手执剑戟的禁军侍卫。
穆元酂卸了腰间佩剑,从马上下来,准备一路步行上去。一侧侍卫道:“太子, 陛下允许您骑马进宫。”
他摇了摇头,坚持下了马。
收到安业帝旨意, 他不敢耽误一刻功夫, 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仍是早晨, 山脚下弥漫着一片单薄的雾气,脚下踩着的草木上沾着露水,他徒步走了会,靴子已经湿了一片。
待进了宫,由宦官引领着走至安业帝寝殿外时,他双手不觉抖了起来, 眼里漫起一股酸涩。
安业帝这时候召他, 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这平日里呼风唤雨的九五之尊此刻像个寻常人家的老叟, 半躺在塌上,秃冠散发,由宫人们喂完丹药,擦着从嘴角留下的浑浊药水, 连日来无节制地服用丹药让他掏空了身子。
“父亲。”穆元酂跪在塌前, 轻声唤道。
安业帝微微睁开眼, 颤颤巍巍地伸手抓住了他。那手犹如枯树一般, 沟壑纵横, 斑痕遍布,青筋凸起,穆元酂连忙紧紧反握住,道:“父亲,我来了。”
安业帝闭了闭眼,“长安如何?”
“有老师帮我,没什么大事情。”穆元酂顿了顿,又道:“我命羽林都来了行宫,行宫外很安全,父亲您不用担心。”
“你这么懂事,我便安心了。”安业帝点点头,在一片烟雾缭绕中又咳了几声,他似乎知道自己说话废力,便直奔主题而去,“有几件事,我一定得跟你讲清楚,才能放心。”
穆元酂声音哽咽,“父亲千秋万年,不会有事的。”
“那些号称千秋万年的人都做了一抔黄土了。”安业帝勉力笑了笑,正色道:“你听好了——随我起兵的那些臣子,到现在还剩下的不过裴忠、虞师道和阮敬元三人,裴忠是你姑父,你姑母又极疼你,对他,我倒是没什么担心的。
虞师道此人,投机取巧者也,我借其手削藩,到现在几已完成得差不多,他趁机排除异己我并不是不知道。他以后若是再不收敛,你随便寻个理由,将他贬黜即可。
那些没什么功劳却还霸占高位的人,也已被我悉数贬往地方,朝中复又清明,你可擢升一些翰林学士任谏官,这些人有傲骨,肯说实话,要时常放在耳边听着。河北的那些叛将,悉数斩首,一个不留,三州收复后,继续派行军司马和观察史行监督事。”
他说了一大番话,喘了口气,穆元酂一边听一边点头,早已泣不成声。
安业帝语气沉缓下来,“就是阮敬元啊,他太深藏不露,为了避嫌,竟然自愿辞去凉州都督之职,朕让他当你的太师,他也不做,不结党不受贿,他不像裴忠,有时朕还能看出他想要些什么。这种人无缝可寻,朕也看不透,索性将他先贬去巴州。”
穆元酂闻言讶然抬头:“父亲,您不是因为他……”不是因为他私通叛军吗?
安业帝摇摇头:“他若是与河北叛军勾结,就不会这般安分守己地任我宰割了。朕要是连这些都看不清楚,枉为人主。我只是不放心,担心他另有所图,所幸的是,我听闻他当日离京之时,连随身衣物都未收拾,甚至过家门而不入。所以,你听好了,我贬他是我做了这恶人,你即位后,立刻以你的名义将他召回,以仆射之职拜相,正好,河北叛乱将定未定,若有需要,你可令其为行军道总管,让他建军功以服众臣,这样,你便对他有大恩,他定会永远忠于你,知道了吗?”
他紧紧抓住穆元酂的手剧烈颤抖,穆元酂连连点头,哽咽道:“我明白了,那……三皇兄……”
安业帝仿佛想到了什么,眼角滑过一滴浑浊的泪,“这孩子,是我荒废了他。你即位后定要立刻收了他掌兵权,他若安分,让他永远待在京城,让他当个闲散亲王,他若有何不轨之举……”
“如若如此,我该怎么做?”穆元酂似乎猜到了什么,有些迟疑地问。
安业帝苦笑道:“我不忍你背上弑兄恶名,他若有不轨之举,立刻跟你姑父姑母商量,你的两位表兄,也都会帮你。”
穆元酂愣了一下,随即坚定地点了点头。
“该交代的,我差不多都说完了,还有一些都是细枝末节——李释戚是虞师道的朋党,但此人还算老实,也有些军事才能,这次大意败北,战事结束后,你以此罪将其贬为陇西节度使。千乘之君不备,必有百乘之臣在其侧,故而宰相不宜设过多,也不宜让他们在相位上待太久,三五年之后,若无功绩,便让他们去地方任刺史……明白了吗?”
穆元酂泣不成声,“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父亲……”
安业帝轻轻抚了抚他鬓角,他眼里最后一抹桀黠的光跳动了一下,“你不要慌,该布的网我替你布了,不用你动手,自有各路诸侯替你收网。”
……
阴雨连绵多日,终于有了放晴的兆头。
裴劭和阮明琛出了一趟县城,到晌午才回来。
陈儒背着手在堂内走来走去,见两人回来,忙迎上去问道:“两位郎君,情况到底如何啊?”
阮明琛喝了口茶才道:“确实如他所言,涿州有问题。”
他们在城门口守了将近一个晚上,待凌晨开城时分,便见一队士兵模样的拉着马车出城,络绎不绝,连绵不断,看样子是给河北运送粮草的将士。守城将士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检查马车,只看了寥寥数眼便让他们过了。裴劭他们因听了周立德的招供,多了个心眼。
“那些马车的外观看似正常,车上面堆着粮草,但底部却厚了一层,若不细看还不易察觉,我怀疑这里面应是装了军械。而且,应是借着运粮之由来往了好几日,所以守城人到后面也懒得检查,就放他们过了。”
陈儒闻言,脸色已经变得煞白。
这虽然不是在他县内所发生的事,但雍县毕竟地处涿州,涿州有事,他们必然也难辞其咎。这些天,作为朝廷肥得流油的赋税重地,江淮一带一直源源不断地给河北提供粮草,但谁又能料到,他们会趁机将军械夹带在粮草中?
陈儒颤声道:“督运粮草的也是朝廷的人啊……他们疯了吗?”
他焦急地走了几圈,又拿起笔墨铺开奏折,准备再写一份。
裴劭突然出声:“昨日的上书,有回应了吗?”
阮明琛也看了过来,他们因在外头待了一夜,没来得及知道今早的事情。陈儒忙道:“有,有,说是让阮公继续启程,直至到达巴州,沿途章印,各州刺史皆会各自处理。”
虽然还是要去山长水远的巴州,但众人的面色都缓了下来。
如若安业帝对此生疑,必定不会就这般了事,而会加派人手,甚至再降旨贬得更远。
裴劭倚在门边,看陈儒手忙脚乱地写完奏折,走过去将奏折拿了过来,略略一浏览,直接揣进了自己怀里。陈儒一愣,哭笑不得,“郎君,你这是干甚?这是我要上奏朝廷中央的……”
“没用的。”他连往日似笑非笑的神情都收了起来,也压根儿没想跟他用谦和的语气说话,“你写这些个白纸黑字,还不如别人动动嘴皮子来得有用。且不说他们是否会信你一个小小县令,就算信了,也要派人来查,至少得两到三天,打草惊蛇不说,查完了这帮人走得也差不多了,你说呢?”
陈儒被他一说,敛起了笑意,“那我该如何做?”
裴劭这会却没搭腔,而是皱着眉,似是在犹豫。
“若是涿州境内再出乱子,一则,江淮供给河北的粮草之路会被阻断,二则,涿州临近长安,难保不是个近忧啊。”陈儒话音方落,满堂的人都沉默下来。这压抑的气氛让他静了好一会,才又说道:“更何况,雍县是涿州门户,到时候首当其冲的便是在下了。”
裴劭没有说话,但他心里明白,在事情还没到不能挽回的那一步前,他作为当朝左相之子,秘密将这消息带回京是最合适不过。
……
当天夜里起了雾,天色阴沉,浮云蔽月,似是又要下雨。
因为梅娘不在,阮明婵只简单擦了擦身子,便准备早早歇下,听父兄的意思,过不了几天,朝廷应该会再派人来,到时候也该继续上路。
只是她想起那份圣旨中不轻不重的语气,与一开始的贬诏截然不同,不由觉得疑窦丛生,仿佛他们只是手中任人揉捏的棋子一般,被一双翻云覆雨手颠来倒去。
她方脱下外袍,便听窗户外有人敲了敲。
她骤然警觉,“谁?”同时去摸自己随身携带的发簪。
敲窗户的声音顿了顿,那人道:“你若没歇下,我进来了。”
听出他声音,阮明婵花容失色,忙上去关窗,但是已经晚了,裴劭手一抬便将窗户开了大半,一脚踩上了窗缘,没得她将其扫地出门的机会。
阮明婵悲愤道:“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