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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皇宫, 约莫走了两炷□□夫,才远远看到含凉殿一角。
落雪无声,偶有鸟雀从枝头飞起, 一团雪便簌簌抖落, 而后又重归平静。
裴劭对这里的唯一感受,便是静。
太静了,仿佛前天夜里滁州那一场叛乱丝毫没有影响到这里的一切。唯一的变化,便是昨晚从一些朝臣府上搜出了与任淮王往来的证据, 多为书信,偶有珍玩,轻者流放, 重者问斩。
任淮王只是这众多心有不满的郡王国公中的一个,迫不及待地亮出刀刃, 也同样摧枯拉朽般被剿灭。
这是一场无声的血雨腥风, 风雨之后, 万马齐喑。
他看到那个半躺在塌上的老人, 道:“陛下。”
安业帝眯着眼, 微微响起呼噜声。
裴劭看向坐在一旁的长公主。
“兄长, 三郎来了。”长公主轻声道。
安业帝这才醒了过来, 长出一口气, 瞥了他一眼, 见少年向来整洁的衣袍上多了两处污渍, 笑道:“可是被你父亲罚了?”他睡眼惺忪, 若忽视他身上的赤黄龙袍, 看上去像一个平常老叟。
昨夜因裴劭私自拿了郑国公金印的事,裴忠已然勃然大怒,命他在祠堂跪了一整夜,那地面积雪未消,半夜温度剧降,滴水成冰,他忍着冰天雪地里的寒意和汹涌袭来的睡意,直至次日安业帝召他,才不得不站起来入宫去。起身之时,衣袍竟和地面冻成一体。
裴劭低头,敛去了一身的乖戾,道:“是。”
安业帝抬起眼皮,道:“朕想问,你是如何发现那些胡商的?”
裴劭不假思索道:“那帮胡商喝醉酒找我的麻烦,我心里气不过,便跟上去教训他们,没想到误打误撞发现了这事……”
还没说完,安业帝大笑:“得亏你这瑕疵必报的少年心性,不然谁能想到,那些人居然明目张胆地在朕眼皮底下饮酒作乐?”
他又缓缓道:“只是你不该急功近利,私拿了你父亲的金印……”
裴劭道:“是臣无法无度,求陛下降罪。”
安业帝瞥了他一眼,嘴角浮现一抹笑,“朕自然也知道,你是为了大局着想,难得你如此清醒。朕也知道,二郎他这回也出了不少力,洛州毗邻滁州,却分毫未伤,这是二郎未雨绸缪的功,洛州刺史已经和朕说了,朕想着,这次二郎回来,定要好好赏他。”
长公主笑了一下,出声道:“这是二郎他的本分而已,兄长将他们都看得太高了,终归都是年轻人,还不足以担大任。”
安业帝微微点头,“确实都还年轻啊……”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似乎又要睡着。但很快,一个声音打破了这份静谧,“阿耶!阿耶!”
金澜公主穿了一条金缕的碧罗笼裙,挽双螺髻,额前华胜熠熠生辉,挽在臂间的云锦广绫披帛被风吹拂得微微扬起,后头跟着一众手忙脚乱的侍女,生怕她不小心被裙子绊倒。这小公主最受安业帝宠爱,进来的时候无须内侍通禀。她眼睛转了一圈,朝长公主走来,“姑母!你怎么来了?”
长公主将她搂入怀里,金澜公主嘻嘻笑了一下,又看向裴劭,“表兄,你也来了?”
裴劭淡淡“嗯”了一声,对安业帝道:“陛下若无事,我先走了。”
金澜公主伸手拉住他袖子,“你怎么看到我就走啊?”
裴劭瞥了眼她霜雪般的小手,那手还带着金臂钏儿,一动起来,叮叮当当甚是好听。他将袖口从她手里慢慢抽出来,道:“并非是看到公主,而是臣确实有事。”
长公主也道:“金澜,过来,来姑母这,姑母今天又给你带了胡商那买来的小玩意儿呢!”
裴劭不同于长公主,鲜少入宫,故而和这位公主表妹相处甚少,只是金澜公主时常听太子说起,潜意识里便以为两人十分亲近。
她嘟起嘴,不情不愿地走到长公主身边,“还是姑母好!”
她还瞪了他一眼,两腮气鼓鼓的。
金澜公主年幼可爱,惹得安业帝和长公主都笑了起来。直到她又抱怨了句“和阿兄说的不一样啊”,安业帝笑容才顿了一下,看着他背影,道:“三郎也该历练历练了……”
大周年轻子弟入仕,除了参与科举,还有靠着家族功勋入朝为官。如虞二郎,杜五郎,李大郎……都多多少少在朝中有一席之地,只素有纨绔之名的裴劭仍游手好闲。
长公主抬起头,脸色有些白,“兄长也知道,他向来野惯了,担不起大任……”
安业帝摇头,两人是亲兄妹,这里又没外人,他说起话来,似是显得推心置腹了些,“你最近怎么总是顾忌这顾忌那的,朕记得,你以前并非如此畏首畏尾。三郎难得在今次的事情上立了功,你说不该赏,朕便想着让他担个实职,你又不愿意,莫非是裴忠的意思?”
长公主一惊,忙道:“兄长想哪去了?”
“那便对了。”安业帝笑了起来。
那边裴劭还未走出宫门,便被一人喊住了,他认出来,那人是安业帝身旁最受宠的内侍杨中使,杨中使满脸笑意地喊住他,特意传来了安业帝的旨意——提拔他入飞骑营,为五品下骁骑卫。
飞骑营是在安业初年设立,属于皇城十三禁卫之一,但不在长安城中,而是在长安西南,渭水以北。那里面,大都是虎将之后,可以说是禁卫军的精锐所在,将那些由好逸恶劳的膏粱子弟组成的金吾甩出老远。
裴劭听到这道旨,脸色头一次变了。
他自然不会觉得,这是一道恩旨。
照理说,像他这样的世家子弟,一跃至五品郎官,不用付出多大的努力便能进入深受皇帝重用、十三禁卫之首的飞骑营应该是一件令人嫉妒眼红的事,但这种时候突然下命,不得不让他多想一层了。
裴劭思来想去,终于意识到,表面的原因是昨夜他私拿了郑国公金印,且谎报陛下旨意调遣千牛卫,实则安业帝真正顾忌的,是自己和太子走得过近了。
而他现在为人臣,一旦与太子往来,随时便能受人猜忌。
昨晚的事便差点让他铸成大祸,所幸报应都是冲着他去的,安业帝这时候还不会把他看得太重。
他站在皇城中央,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朱墙黛瓦,飞阁流丹,一片片殿阙巍峨绣闼雕甍绵延不尽,一直隐没在蒙蒙天际。这般巨大的皇城,也只是太极宫的冰山一角,他站在这里,不由觉得这些庞然大物随时都会铺天盖地朝自己倾塌而来。
恍然间,他想起阮敬元对自己说的话——“你们这些年轻人,动不动就说大不了如何,但你为何觉得自己有资格说这句‘大不了’?”
裴劭骑着马,不知走到了哪,回过神来时,他已身处一条幽深的小巷。傍晚云霞将每一处角落都照得亮堂堂犹如泼了一层彩墨,墙头和墙垣下草堆里点点残雪反射出点点银光,犹如星辰漫布。他认出来,这是明婵与众女游玩归来抄近路时会走的巷子,他还在这里撞翻过她的马车。
他微微笑了起来,心里那一点郁闷随着余晖铺洒,一扫而光。
身后突然响起车轱辘碾过潮湿地面的声音,他侧身,便看到一辆马车悠悠然停在了自己身后,帘子被一只凝霜般的皓腕撩起,阮明婵探出半张脸,见了他也十分惊喜似的,她眼瞳里倒映这西天那片亮堂的光,即便在车帘的阴影下,也仿佛光彩熠熠。
她提着裙角下了车,脸上微施淡妆,起先疾步跑过来,而后又放慢了脚步,一步步走到他身前来。
阮明婵道:“裴劭,你怎么在这?”
裴劭看着她明艳如春的脸,心道:他总有一天,能有资格说出那句话,届时谁都不敢再让她像那晚那样哭了。
意料中的挑逗并没有从少年口中说出来,阮明婵反而看到他大步流星地朝自己靠近,不说一句话,表情无喜无怒,眼睛是看着她的,但目光却仿佛洞穿她一般,小巷寂静,这个时候,除了她偷懒抄近路,没人愿意走这般狭窄的路,这寂静便让他靴子踏在地上的声音更加显耳。她脚步一顿,甚至有点想后退一步。
“裴劭?”
她喊了声,便再没能说出话来。
因他没真正走近她,便搂着她的腰将她带了过来。阮明婵只来得及看见他一双幽深的眼眸,然后便被稀里糊涂地压到了墙上。他的吻不同于上次在凉亭下带着初涉情.事时的生疏和挑逗,从一而终,十分认真。他将她的背托了起来,似乎对他来说这般便更享受一些,但阮明婵却有些受不了,用尽了力气去推他的肩,这点软绵绵的力道无济于事。
他放开她的唇,又去吻她的唇角和通红的脸颊,阮明婵终于得到说话的机会,却不得不先喘了好几口气,一时说不出话来。她鼻端皆是他身上的沉香味,又掺杂了些其他清苦的味道。她往后退了步,也感觉到他紧跟上来,忽地抓住自己肩膀的手紧了一下。
阮明婵视线下移,看到他雪白衣袍的下摆,竟染了点点鲜血。
她惊呼:“你的腿怎么了?”
“你别喊,我没事。”他短暂地在她身上靠了会,又直起身,抵着她的额头,也将她的脸捧了起来。
他感到膝盖上的伤又开了裂。
也难怪,去宫里走了一遭,又在这巷子里徘徊着不肯回家,只上了一层药,再厚实也能四分五裂。
他轻声,几不可闻,“不小心摔了一跤。”
阮明婵将信将疑,“你?你怎么会摔跤?”
裴劭一笑,“想你想得太过了,不留神没看地上。”
阮明婵脸涨红,好半晌,她才道:“我不信,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裴劭云淡风轻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以后不能时时见你……”
他说着,又低头去含住她的唇,她的话也因此零零散散地溃不成军。这样温存旖旎的时刻,哪怕遍体鳞伤,四面楚歌,他也觉得如饮甘怡了。